
【流年】天眼(小说)
我七岁那年夏天,一日午后,我揉着粘满眼角的眼眵从炕上爬起来,下炕趿拉着鞋,懵懵懂懂出了堂屋。
蝉在墙根的白杨树上刺耳地叫着,太阳光火辣辣烤着院子,我家院西偏厦屋檐下,落下来一长绺刀砍出一样笔直的阴影,我揉揉眼睛,抬头望着天空,我听见,我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瞌睡一下无踪无影了,我睁圆了眼睛。
一团铅灰色的云翳遮住了太阳,只在云缝透出几道惨白的光,紧接着,天空乌云密布,天色猛然阴暗了下来。我听见,轰隆隆几声炸雷响过后,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将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我向着前院门廊里乘凉的大人们失急火恼喊:“下雨了!下雨了!”
当时,麦子刚刚收罢,人们在麦场上、家门前的街道里,这里一块那里一绺四处晾晒着刚刚碾打下的麦子,他们坐在我家门廊里,唾沫星横飞和我父亲唠得正热火,根本就没有人注意我在说什么。我一看急了,一溜烟跑到父亲身边,扯着父亲衣角喊:“下雨了!下雨了!”
人们“轰”地一声笑了。三伯手搭凉棚望望天空,然后缩回脖子,用他粗硬的手指在我额头弹个响包,嘿嘿笑着说:“晴朗朗的天,下啥雨?栓娃得是还没睡灵醒,没睡灵醒回屋继续睡去!”
人们这下笑得更响,我看见,门楼外土槐树下正和几个女人扯闲话的母亲住了嘴,用她锥子一样尖利的目光,狠狠剜了我几眼。
我快急哭了,我跺着脚喊:“下雨了!下雨了!”
人们这下不笑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明白终究发生了什么。这时候,门墩上坐着的二爷爷将尺把长的烟杆从嘴里拔出来,磕磕烟灰,说:“娃娃嘴里没谎话,赶紧收麦走!”
那天午后,父亲母亲和门廊里坐着的人将自家晾晒的麦子刚刚收起,装进袋子里,就听天空“轰隆”一声炸雷响,雨来了,村庄里好多人家的麦子泡在雨水中。
第二天一早,太阳一露头,人们清扫着麦场,准备早饭后晒麦子。我刚走到麦场边,三伯嘿嘿笑着说:“栓娃,今天还下不下雨?”我仰起头,朝天上望了望,我看见一团团乌云飘在半空,我狠劲向三伯点了点头。三伯这下不笑了,一双忙碌着的手犹犹疑疑停下了。还不到中午,一阵冷风刮过,天空乌云翻滚,不久,瓢泼大雨落了下来。
麦子晒干装进楼上的麦包,村庄里的人纷纷议论说:“水生家的娃灵醒得很,听说这娃生着双天眼呢!”水生是我父亲的名字,人们所说的生着天眼的娃,就是我。我们家族有位祖先,据说就生有一双天眼,我们这位祖先少年聪慧,料事如神,六七岁就能识文断句,十四五岁考上秀才,最终中了举人在京城做了大官。虽说这只是距今逾千年无稽可考的传言,可人们相信,我像我的那位少年聪慧的祖先一样,一样生有一双天眼。
村庄里有人丢了羊,他们摸摸我的头说:“栓娃,我家羊在哪哒?”我朝远处望望,我看见,一只奶山羊在庄北的后河边,正声音嘶哑地咩咩咩叫着,人们循着我手指的方向,很快找到了丢失的羊。有人丢了牛,同样会问我:“栓娃,我家牛在哪达?”我朝远处望望,我看见,一头跌下悬崖的耕牛,在庄东的坡崖下口吐白沫哞哞哞不停呻吟着,很快人们在我所说的地方,找到了跌断前腿的耕牛。
我走进人家院落,我看见遗忘在柴房锈迹斑斑的砍刀、斧头,滚到墙角、堂屋木柜下孩子们玩的弹子,女人们做针线活的顶针,我为村里几个女人在厨房风箱下、后院鸡窝旁找到她们遗失了好多年的金戒指、银耳环,我甚至看见一个女人压在箱底的邻村木匠送她的一条红纱巾。
人们走进我家的院子,我们的家里,开始人来人往,门庭若市。人们向我打问,他们早年失散的亲人的下落,他们家跑丢的牛马、猪羊,甚至是一只公鸡几只老母鸡;更多更多的时候,他们问我天阴天晴,好择一个风和日暖的日子割谷子、收包谷、种麦子,或者安顿家里的婚丧嫁娶之类的紧要事。当然,人们手里绝不会空着,他们拎着一包包点心、白糖,或者布兜里装十几颗鸡蛋,甚至有人将新崭崭的钞票,偷偷塞在我母亲的手里。
母亲出门总要领着我,好像我是她手腕上那一串须臾不离身的乌油油的山桃核佛珠。当然,母亲眼睛里锥子一样尖利的目光早不见了,母亲看我时,时常笑眯眯的,眼里闪着温存爱怜的光。
深秋的一天傍晚,天快黑了,三伯家的小春没有回家。三伯三妈将村庄的角角落落找遍了,可连小春的影子都没找见,三伯三妈快急疯了。三伯走进我家院子问:“栓娃,小春在哪达?”
我出了堂屋,向着家门口的方向一张望,很快就看见夜色深处,庄北后河泊着一湾微微发亮的河水,小春像一尾深褐色的巨大的鱼,静静飘在水面上。我低下头,一声不吱。
三伯提高嗓门问:“栓娃,小春到底在哪达?”
我支支吾吾说:“小春……小春在后河里。”
“你胡说啥呢?!”三伯在我脑门“啪”地扇了一巴掌,然后转过身,撒脚向门外跑了。
那天夜晚,小春被人抬回了家,小春在庄北后河里淹死了,整个村庄都能听见,三妈扯着声悲痛欲绝的嚎哭声。
村庄里好多人去了三伯家,母亲也去了。三妈一看见母亲,愤怒和委屈拳头样朝着母亲砸过去:
“都怪栓娃,呜呜呜,都怪栓娃,呜呜呜。”
“栓娃不说我娃死,我娃一定不会死!”
三妈张着嘴,边哭边反反复复说着这些话。
母亲想辩白几句,可瞅瞅身边人们脸上赞许的神情,母亲头一低,灰溜溜回了家。
母亲进门时,我正立在院子窗根下,借着窗户上透射出的昏黄的灯光,我看见母亲阴着脸,用她锥子一样尖利的目光,狠狠剜了我几眼。
夜已很深了,我依旧立在窗根下,院子里雾气越来越重,我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寒颤。
小春安葬后,人们叽叽咕咕议论说:“水生家的娃眼毒得很,千万甭让他瞅你,瞅下轻则倒霉,重则像小春一样,把命都会丢了!”
谣言像一阵风,很快飘得满村庄都是。
没有人再去我家了,我家的院子空空荡荡的,狗大个人影都没有。
我开始躲着村庄里的人,一个人整日游荡在沟谷里,村庄外的田野上。有时候,无意间向远处的村庄瞟几眼,很快我就看见,二爷爷步履蹒跚走出他家门楼,他像树上一片枯黄的叶子,即将被风吹落下来;两个女人站在街道里脸对着脸说着闲话,我看见那个年轻妩媚的新媳妇,明年夏天或者秋天将死于难产;村里的会计春强骑着电驴子风驰电掣出了村庄,我看见在镇上的十字路口,他将和一个赶集回家的人撞在一起……我闭上了眼睛,我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让我看见别人所看不见的那些事物?一时间,我的眼里蒙满了酸楚的泪水。转过身,我朝天空望了望,太阳白惨惨挂在天上,像一只鬼眼,我忽然看见,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将在深夜里落下来。
年根,姐姐要出嫁。姐姐喜欢镇子上一个叫小禾的小伙子,可父亲和母亲执意要将姐姐嫁给镇上铁匠的儿子,因为铁匠能够拿出一大笔让父亲母亲眉开眼笑的彩礼。我时常看见,姐姐脸上挂着清晨草叶上露水一样冰凉的泪珠。
姐姐出嫁的前一天下午,村庄里好多人来我家给姐姐送贺礼,可父亲和母亲死活找不见姐姐。母亲朝着躲在后院门后的我嚷:“栓娃,你姐在哪哒?”
我愣了下神,紧接着我就看见,一片浩渺无际的大水里,漂着姐姐一张苍白、细嫩的脸。我说:“我姐在水库里。”
母亲像蜂蛰了似地尖叫了一声,然后领着大哥二哥向庄东水库方向跑去。姐姐早死了,姐姐是在水库溺水而死的。
姐姐被人抬进我家堂屋厢房土炕上,姐姐的身上、头发上湿淋淋的,姐姐闭着眼,她的一张瘦削的瓜子脸苍白苍白,她像平时睡着了一样嘴角上翘着,嘴唇上浮着一抹淡淡的笑痕。母亲扑到姐姐身边,双手扑打着炕面,扯着声嚎哭起来。
我悄悄走进堂屋,头刚探进厢房,就看见人们齐刷刷迈过脸,用一种陌生、冰冷的目光望着我。母亲一瞅见我,她嘴里的嚎哭声“呜哇”一声停住了,她从炕边爬起身,顺手在炕下抓了一根煨炕的烧火棍,向我扑了过来。
“打死你这个丧门星!”母亲一边叱骂,一边轮着胳膊,烧火棍雨点似地一下下落在我的头上。
我呆呆地立着,惊恐地睁大眼睛,我听见,我的脑袋里“嗡嗡嗡”轰响了几声,紧接着,我像被人一下掏空了的面袋子,蔫头耷脑顺着墙溜到地上,无边无际的黑暗,像庄东水库里一片浩渺的大水,顷刻间将我淹没了。
现在,我二十七岁了。
村庄里麦子刚刚收罢,人们在麦场上、家门前的街道里,这里一块那里一绺四处晾晒着刚刚碾打下的麦子。我站在街道里,朝头顶蓝湛湛的天空望望,然后一蹦一跳嘻嘻笑着喊:“下雨了!下雨了!”
人们坐在门廊的阴凉里,抬头瞅我几眼,然后叹口气,就将目光转向别处。
一群六七岁的孩子远远跟着我,他们一边向我扔着石头土块,一边用他们脆亮的声音唱歌一样齐声喊着:
“傻栓娃——,傻栓娃——”
“傻栓娃——,傻栓娃——”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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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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