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大美为何？
　　 那葱绿的原野，那一望无际的麦田，那习习的清风，那美玉般的玲珑剔透的饭粒，那沙粒中的广大虚空的星云啊，那流光溢彩的星河呀，那稍纵即逝的流星雨啊，那佛经中所载的重重无尽的华严世界啊，氤氲的大香水海啊，每一朵巨莲上的每一个庄严世界啊！
　　 这些无数的美，何以亘古常存？那深海里的龟何以数百年不朽？这里藏着不争嚣的守恒的理。
　　 老子问孔子，舌头和牙齿哪一个先坏？那里有柔弱胜刚强的理。
　　 一滴滴水，数百年滴穿了一块岩石—。那里显示着绵延不绝的水的至柔至刚的道理。
　　 千年古树迎着阳光郁郁葱葱，它也下自成蹊，还能遮风挡雨。它的根深深抓着大地，顺应自然的变法，默默吸取造化恩赐的养分，任脚下的洞穴里的蚂蚁忙碌无知，任叶下的蜉蝣朝荣夕亡的，小草岁岁枯荣。这里有脚踏实地活着的理。
　　 那出世的隐修者，迎着初生的红日，舒展开四肢，时如大鹏，时如古松，吐纳中求“冲气以为和”，他像飞鸟学习自保。
　　 老子又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它默默奉献，深深潜藏，运动不息。遇火而化，上升为云，积雨成云，降于江河湖海丘陵，滋养大地。
　　 能长生的，总是删繁就简，顺应自然；会速朽的，总是趋利若命，背弃规律。
　　 那让我们歌唱休养生息。
　　
　　 二
　　 面对大黑天魔的嚣张气焰，那些奉行真善美的菩萨也会化身愤怒威猛的大威德金刚，为民除害。——民俯依大地，大地仰望苍穹，苍穹效法大道，——那冥冥中常在不坏的道啊，它却学习一棵小松树的成长经验，学习一条蜿蜒小溪奔向大海的襟怀，学习高峰上吐纳真气的苍髯老人的活法……学习有大美的天地，依明法的四时，彰成理的万物。
　　 佛说：芸芸众生为菩提树，智慧花果为诸佛菩萨圣者，我们要用大悲为甘露水，浇灌宝树，让它繁茂成荫，给孤独迷茫的漂泊者以覆盖，以甘美的味道克服黑暗愚痴的饥兽。这甘美的味道为何啊？那是粗茶淡饭中回甘的味道。那种味道能让我们放下过重的负担，延长生命。
　　 从高山上滚来炽热的岩浆。
　　 “救救我！救救我！”那石缝中的一朵活了千年的灵芝拼命向天呼救。
　　 佛说：“除非你愿意抛弃你灵芝的身份，我才能救你！我将带你嫁接到那平野上一朵小花的茎上。”
　　 灵芝高高在上，怎会放下它的根，它的高处？岩浆流过，它香消玉殒。
　　 有片枯叶落在佛的手心，佛抬头向葱绿的原野举手眺望，一阵春风吹过，那枯叶落在地上，被蚂蚁和蚯蚓分解，它又归于大地，它的精灵终有一天会从分解的地方化出一个小绿芽，无数年后它能为大地生灵奉献一大片绿荫。
　　
　　 三
　　 但茫茫世界，有奉行物竞天择者，常你争我夺有限资源，往往头破血流，也要撑起一座座霸权的据点。那些弱者，往往都是火焰山脚下的小草，朝不保夕。
　　 也有奉行美美与共者，抱团成拳，披肝沥胆，共享荣枯。他们都在困厄中成长，抵抗着霸权世界的烈焰。
　　 他们都在向大地万物学习食物的珍贵，学习候鸟的南来北往，学习休养生息。
　　 我们只有一个地球，只有一片蓝天，只有两个平衡温度的极点。叫保护它的多是喊喊口号（尽管那些人背着手悄悄拿着贪婪的火焰喷射器和抽血器）。谁会停一停方向盘，让石油工人少抽一点地球的血脂？谁会放一放脚步，让艰难者先过道？谁会歇一歇，无休无止的扩张收刮，让绝域的人喝一口干净水？谁会让军火商们，去种几棵树，省下几个才咬了一口就扔垃圾桶的红苹果，让一些黑暗苦难里的人们多呼吸一点清新的空气，吃上一口香面包呢？谁会引领一帮科学家给两极安装超级冰箱保住低温，让海平面放缓升速？
　　 谁会？！童话啊！
　　 不停扩张他的魔域吧，让那些饥号者在荒芜的田野里饥号吧！让那些残酷者残酷吧，让无休止的争夺者争夺吧，让童话在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吧……
　　
　　 四
　　 物质主义至上的大旗蒙蔽了我们本来清澈的眼睛和安静的心灵。——空中飞来许多飞行器，穿过那些越升越高的玻璃巨厦……灰尘越来越多，我们越来越密密麻麻……我们的资源却越来越少，我们还各扫门前雪，我们各自筑起高高堡垒……——我们难道非要经过核弹的洗礼后，纷纷倒在枯竭的大地废墟上，连拿起一块石头争斗的力气都没有时，才明白生的意义？简单的道理？
　　 争斗完后，暂告一段落，我们又在废墟中彼此和解，重建家园。而此时，大气层早已破漏，我们只能给世界罩上越来越多的玻璃罩，远离树木花草，远离江河湖海，远离自然的山，自然的水，自然的呼吸……我们等待着冰世纪的到来？
　　 我们要像电影《流浪地球》里面的情景一样，裹在无数冰冷无情的机器里面，点起无数推动器逃出漆黑的太阳系？……
　　
　　 2022-9-2午
　　
　　
　　
　　 猎人之歌
　　
　　 我打了多少猎物，就有多少幻梦缉捕着我。在我看来，猎物是我的求生欲，而死于我枪管下的猎物幽灵总不会放我远走，它们报复我以幻梦。
　　 幻梦的颜色太艳——那说明我打死的猎物有繁茂的生命力——它给予我强烈的求生欲；幻梦有时是灰色或无色的，每逢这个时候，我感到生命临界于冰岩之上，下面是黑色的空洞。
　　 但我知道，生命多么珍贵。
　　 幻梦给予我孤独的行李，我通过使用这些行李，常常抵达一些离别的车站或冷清的夜色笼罩中的小酒馆，或者空寂的教堂，荒芜的寺院。我常常遇到一些陌生人，他们的脸纷纷漂浮扑面而来，又像泡影像透明的塑料袋随风远去，无影无踪……
　　 我常常迷失于幻梦的岔口——那些路标都是错乱的，相反的，有的还指向地下。这个时候，我只能随心选择一条路走去。越走越黑，越走越孤寂，漂浮的巨型卡车轰隆而过，拳头大的大象慢慢爬上褐色的山峰和平野。
　　 这些山野中——有二胡的凄厉，架子鼓的激烈，苹果般香甜的时钟，清新芳香的月光，也有爱情的追逐与失落，也有大快朵颐的一桌开胃菜，用夜色包裹的长长列车，云天水色里的失重翱翔，还有一场莫名的席终人散——开门后冷风劲吹黑夜绵延着路，想回座早已杯盘狼籍小店打烊……
　　 幻梦也劫走我的影子，让我跪于忏悔大厅里，哭得稀里哗啦，诉说着重新不能来过的后悔。
　　 当然，有一次，一个戴着风雪帽的老人给我一片名叫后悔药的白粒，我吃了之后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头困兽，爬行于大厅的墙壁和天花板，最后爬进墙角的一条缝，爬进一条牵牛花的管道里，被一朵灿烂的花推进蕊里——那里就像棉花糖，什么书中的黄金屋，书中的颜如玉，应有尽有，让人忘了后悔……
　　 每当那些猎物的幽灵张着翅膀，头带光圈，经常向我索命，扑噬，我就躲进一间自己画的白色的小屋里。我在门上贴上门神，紧关着门窗，缩在幽暗里把苦酒一杯杯斟。这时，门窗噼啪乱响，似有多少人猛烈地砸打。幸好我的白屋子足够坚固，我没有成为大灰狼们的口香糖。
　　 一天天过去了，我会放弃做猎人——这样就能脱离猎物幽灵的侵扰——但不做猎人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住在自己的深山中。山外还有山，路盘着路，我双腿磨破，会倒于出口……
　　 我希望做一个木匠，盖一座榫铆结构的坚固高塔。我累的时候就把一生收集的羽毛编成翅膀，对，像雷震子那样。
　　 到时，我就将打来的猎物和影子丢去，还给那些可恶的幽灵。
　　 我一直爬到塔尖，相信等白光闪耀时就会有一阵宽厚蓬勃的风——这阵风也是我在忏悔厅里向命运之神哀求亿万次求来的——
　　 我就展翅翱翔……——当然，那是在刨花飞雪中……
　　
　　 2023年2月夜
　　
　　
　　 迷途直至深海
　　
　　 荆棘葳蕤
　　 漫长岁月催出一朵巨大的牵牛花
　　 又是一年歌咏
　　 秋天的血滴子旋转而过——
　　
　　 原野齐刷刷给剃了个平头
　　 重重叠叠的绿色坟墓下
　　 深潜着一艘疲惫的核潜艇
　　 ——它在搜索倒霉的命运
　　 （尽管我们看透了命运） `
　　
　　 羔羊一步步拜到神坛上
　　 神坛周围无数的向阳花垂下了头
　　 空中的金鱼啊吐出她彩色的泡
　　 金线的佛田衣迎风招展
　　 然而，它的毛开始掉落
　　 风吹过，它赤裸着颤抖
　　 它忽然起身踢飞了青春的祭礼
　　 和满筐的稻草和酸葡萄
　　
　　 只为变成一头狼
　　 抗拒春阳的渡船
　　
　　 钟声从绿海深处漾开
　　 它终究挣脱神的祭坛
　　 跳入深海
　　 避开了一支鱼雷
　　 不要岸
　　 不要回头
　　
　　 它披荆斩棘吮血茹毛
　　 一度变成一头狮子
　　 击退猛虎甚至吓跑巨象
　　 招致群兽围攻风雨冲击
　　 它慢慢磨损
　　 缓缓退化……
　　
　　 成了瘦骨嶙峋的病羊
　　
　　 它忍着苦，泅游过庄子的鱼罟
　　 姜子牙的吊钩
　　 和千重浪万重海
　　 它相信它会
　　
　　 从羊回返
　　
　　 回返成一只小小的鱼
　　 滑脱所有的网和尖牙利齿
　　 向那深海最深处的
　　 宝藏宫殿游去……
　　
　　 2022-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