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暖】蹚过劳力河(小说)
一
“孩子,你快停下来!爹错了,爹再也不逼你了!”一个穿着长衫的白须老者,站在河岸上声嘶力竭地朝着河里喊着。可是,河里那个一心寻死的姑娘继续往前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河水渐渐没过她的腰肢,来到胸口。男人们在河边急得直搓手,谁也不敢跳下去救人;女人不要说下去救人,就是靠近这条河都不敢。姑娘的母亲苏樱坐在离河岸远远的地方,听别人说女儿下了河,凄厉地哭号着,如果女儿有个三长两短,那等于要了她的命。一些老女人在不停地谩骂姑娘不守祖宗立下的规矩,称这种行为会连累整个庄子的人。
祖辈们说,“劳力河”是一条神河。在当地方言中“劳力”就是男人的意思。可是奇怪的是男人却不准下河,顶多可以从河里舀点水上来喝喝,否则也会给这个小村庄带来霉运。这个庄子叫姜家庄,传说当年姜子牙在此处钓过鱼,后来得到了周武王的重用,便将鱼竿丢弃于此,姜家庄因此而得名。后来此处迁入不少外来人口,都自称是姜子牙的后代,到底谁真谁假,看来只有老天爷知道,再后来也混入了一些杂姓。两千年前姜家庄男人经常离奇死亡,家家只剩下孤儿寡母的,怪可怜的,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人们纷纷逃离此地,姜家庄变得一片荒凉。
有一天,太上老君途径此地听说此事,便站在河堤上将拂尘一挥,一个超级大葫芦从天而降,葫嘴张开,里面的仙丹如水一般,“汩汩”入河。从此这里男丁兴旺,这条河便成了“劳力河”,遇到一些想生儿子的家庭,家里的男主人便朝这条河三跪九拜,然后取些“圣水”回去给妻子饮用,来年必能生个大胖小子。至于女人是万万不能下河的,甚至站在离河很近的地方都不行,唯恐遭到神灵的惩罚,老人说这叫“败兴”。这种规矩两千年来代代相传,如今到了民国初年,还是没有人敢打破。
女孩名叫姜云,年方十八,出生名门。父亲姜孝儒是清末老秀才当过两年八品县丞,祖父中过举人,当过知县,曾祖父中过进士,当过知府。虽说姜家一代不如一代,好歹世代为官,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姜孝儒在当地算最大的地主,整个姜家庄有一半的人都租种他们的土地。每年靠收租子就能过上优渥的生活。姜孝儒在文学上资质平平,他以秀才的身份参加省里的考试屡试不第。清末时他花了钱本想买个县令当当,可是好像是银子花少了,上面的大官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要说官场不顺也就算了,最倒霉的是到了晚年他连个儿子都没有。值得讽刺的是,他曾经多次去劳力河取水,一妻三妾轮流为他生孩子,每次只能生女儿,而且一生下来就死。庄里人背后说他家做多了缺德事,这是报应。后来在他四十多岁时,妻子苏樱生个女儿取名姜云,终于打破了魔咒——竟然活了下来。从此他对这个女儿非常疼爱,如同掌上明珠。
今天姜云之所以寻死觅活,是想见从小青梅竹马的心上人赵进,可是听说赵进已经投河自尽了,家里人逼着她嫁给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她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烈女子,这哪行?所以选择了轻生。
故事还得从二十年前说起。
二
姜赵两家二十年前,是当地名门旺族。赵家官场上没多大势力,只有一个远房亲戚在外地当道台,但赵进的父亲赵轶万在商界是响当当的人物,江南商贾中对于赵轶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连慈禧太后都接见过他,大有明朝沈万三之范儿。赵进还在娘肚子里就有人上门接亲,此人不是别人,乃是姜云的祖父,那个当知县的姜天岚。
这赵轶万见来人是当地父母官,自然不敢怠慢,连忙笑脸相迎。姜天岚嗫嚅道:“赵老爷,下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您可否答应。”
“大人,您太客气了,有什么话请直说。”赵轶万自然不敢怠慢,虽说他富甲一方,但是在古代商业是不受朝廷重视的行业,古人重农轻商的思想由来已久。当官的想攀上他,主要是想从他那里多捞点钱。上次被慈禧太后接见他是花了大价钱的,当然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从此皇宫的丝织品由他供应。可惜这等好事,并没有持久,很快就被别人替代,连上次送礼的本钱都没有赚回来,属实是赔了。
姜天岚直接说明了来意,表示要与赵家结亲。听得赵轶万一脸蒙圈,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姜天岚:“这……”
此时,赵轶万的心里直犯嘀咕。他媳妇目前只是怀孕,可男女不知,更搞笑的是姜家连年生女儿,连年夭折,哪怕不死,一切顺利,自家生的是男孩,他们家儿媳生的是女儿,结成亲家也让人心里不踏实啊!保不齐,这种祸事会影响下一代。
“哦,这样的。我看我们姜家只有生女儿的命,上次求过菩萨,菩萨说多积德便能生下一个女婴。我们姜家很快就会有的,这点您放心。至于您家——生的肯定是胖小子。”
“好,借你吉言。一言为定,若我家生个儿子,刚好你家生个女儿,我们就结成亲家。”赵轶万本想婉拒,但与官家结亲实在诱人,至于将来怎么样,顺其自然吧。这姜家世代为官,家世显赫,另外家财万贯,到底谁高攀了谁,还真不好说。门当户对,指腹为婚,才是当下最优的选择。
俩人面面相觑,突然哈哈一笑,彼此心照不宣地客气了一番,都说高攀了对方。
两个月之后,赵家果然生了个大胖小子,赵轶万嘴都笑歪了,大宴“天下”,认识的与不认识的,熟悉的或不熟悉的,哪怕是个穷鬼,来蹭口饭吃,赵轶万也会笑脸相迎的。这其中最为尊贵的客人当属亲家姜天岚父子,直夸这个亲结得好,赚来了一个大胖小子。席间有个冒失鬼突然问道:“姜大人,你儿媳什么时候生啊?”
这一问,问得姜县令面红耳赤,还好赵轶万能随机应变,打了个圆场,喃喃道:“怀了,怀了,快了,快了。”亲家的话总算将众人糊弄过去了,了解实况的人在心里偷着乐呢。
酒席散罢,姜天岚回到家,一脸失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儿媳,长叹一口气:“想我姜天岚荣耀一生,弄得后继无人,姜家代代独苗,到你们这代,连……”
眼看着小赵进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可爱,可是姜家的几个儿媳肚子都不见动静,这可急坏了姜天岚,要不是他已经年过花甲,他真要亲自上阵——再娶个小妾,生个大胖小子。可惜岁月不饶人,力不从心。
眼见着姜家儿媳们的肚子没有动静,有钱,有势的富贵人家纷纷上赵家提亲,将门槛都快踏平了。有好心人劝道:“我说赵老爷,你与姜家虽有婚约在前,可是他家迟迟没有闺女,难不成你要等到天荒地老?这岂不误了令子的婚姻大事?”
赵轶万是个一言九鼎之人,说话岂能不算数。他对来家里攀亲、做媒的人,都予以婉拒,但时间一长,思想难免产生动摇。正当他打算悔婚,想找姜家摊牌时,姜家传来了喜讯,苏樱又怀上了。不管男女,不管能不能成活,怀上总比没怀好,要知道姜家有好几年连怀孕都成了奢望。苏樱这是老树开新花,都快四十岁的高龄产妇,对于清末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赵轶万听到这个喜讯,不知道是笑好还是哭好,前途一片茫然,一切都是个未知数。之前他虽然答应过姜家,但当这事真的摆在面前时,他又担心起来。
三
在众人的担忧中,苏樱产下一个女婴,姜天岚给孙女取名“姜云”,有壮志凌云之意,虽是女孩,祖父,父亲都希望她将来有所作为,不输苏小妹、李清照等一批女中佼佼者。此时赵进已经两岁,二人年龄刚刚好,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
小姜云长得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大家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有人说这是姜家行善的结果——近几年救济了一些穷苦的百姓;也有人说这是上天可怜他们姜家;也有乌鸦嘴说,报应迟早还会来的……这话听得让人瘆得慌,姜家在提心吊胆中挨过了一年又一年。两家经常来往,两个孩子也成了儿时的玩伴,过着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生活。
一转眼,姜云都六岁了,姜家请当地有名的私塾老先生教她文化,没教两年,小姜云全会了,还经常问一此稀奇古怪的问题,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搞得老先生下不了台,最后只得愤然辞归。姜孝儒想想还是自己教吧,好歹自己是个秀才,可是只教了几天,发现这孩子什么都知道,还好问,尤其对新事物特别感兴趣,这恰恰是他的软肋,他实在教不了。全家人一合计,打算送到督府衙门办的新学堂去学习,那里有从国外留学归国的先生,他们个个见多识广。正好,赵家也有这个想法,于是两家人都将孩子送到新学堂学习。新学堂实行的是西方班级授课制,学生很多,在这里他们接受了许多西方新思想。随着小姜云和赵进的长大,他们对大清的腐朽统治渐渐产生了憎恨,赵进特别激进,经常参加集会。当然,这一切,两家的当家人全然不知。
姜云与赵进长期在一起,渐渐产生了朦胧的爱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姜云看到赵进便脸红。一切仿佛都在朝着既定的方向发展,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赵轶万由于一场宫廷内斗,受到牵连。赵家成了牺牲品,上下打点关系总算保住了性命,最终只获得一个抄家之罪。富极一时的赵家一夜之间回到了解放前,赵轶万气得吐血身亡,本来这事就跟他没有半点关系,就因为多年前与钦犯吃过一次饭就被人供出来了。赵进的母亲忧郁之下,疯了,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没了,此时,赵进才十八岁。
听说父亲病故的消息,赵进从学堂返回,此时家里非常凄惨,仆人跑光了,家里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留下,大门大开,母亲疯疯癫癫,父亲躺在冰冷的地上,尸体早已变僵……赵进顿时声泪俱下,将拳头攥得紧紧的,仿佛铁锤一般坚硬。
后来,有人听到劳力河上一声巨响,结果赵进父母神秘失踪。
“赵进带着父母投河了。”这个消息不径而走,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到了在学堂上学的姜云的耳朵里,她请假返回了家里,这一回来,就再也没有了自由,被锁在楼上的闺房里,门外始终有人把守,就连庄子各个路口都有人把守,之前是防止外面不良的人混入庄子,现在是防止姜云逃跑——姜家出钱,庄上出人。
四
姜云度日如年,她相信进哥没有死,日夜思念,泪水早已哭干。她了解他,他是一个不会向命运低头的男人。可是姜孝儒不让她出去,还不如杀了她痛快。她不是一个轻易向命运屈服的弱女子,她要想办法出去找进哥。可是姜孝儒派人处处把守,连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庄去。姜云整天呆在房间里,傻傻地望着窗外,阁楼在二楼,她想过逃跑,可是没有任何机会;想过自杀,她觉得太傻,还有许多有意义的事没做,这样死太不值得;她想到赵进哥,那“扑通”一声或许不是他,哪怕他死了,她也是他的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丫头啊,快吃点吧。”
“我不想吃!”
苏樱踮着小脚,叮叮咚咚地来到楼上,脚下一崴,差点摔倒,忍着疼痛继续上楼来,守门的家丁将门锁打开,母亲推门而入,女儿一下子扑倒在她的怀里,将碗中之饭打翻在地:“娘,我要找进哥去。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孩子啊,你爹也是没办法。再说赵进已经投河自尽了,哪怕没死,你也不能嫁给她。他是罪人之子,家里一贫如洗,嫁过去喝西北风啊,而且还会连累我们。”苏樱悄悄地将嘴附在女儿的耳朵边,“我还听说他参加了……”
“啊?娘,你是怎么知道的?”姜云感到非常吃惊,这个天大的秘密连她都不知道,母亲是听谁说的。
“这个不能说,为了咱家的安全,你不要去找他,哪怕他还没有死,也不要去找他,娘求求你了。”
姜云沉默不语,她不想伤害善良的母亲。要是父亲来了发出同样的请求,她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就这样,姜云的青春在阁楼里被一点点地耗掉,她日渐消瘦,对赵进的思念也越来越深,经常在梦里惊出一身冷汗。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姜云已经十八岁,出落得亭亭玉立,标致极了。
姜家为了彻底断了姜云的念头,已经为她另寻了一门亲事,听说新姑爷李世安还是个举人,家世显赫,只是年龄有点大,比姜云大二十来岁,都快赶上赵进爹的年龄了。这点姜云想都不用想,不会同意的,她心里除了进哥没有别人。
“妈,要嫁,你嫁,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嫁的。”姜云的态度决绝。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苏樱一脸无奈,可男方一直在催婚,眼见着离双方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这可愁坏了两家人。
“要不,就来硬的。”姜孝儒说,“要是咱爹还健在,有他老人家拿主意,也轮不到咱们烦心。”
“你这个死老头子,亏你想得出来,那可是咱们唯一的孩子,你想绝后啊!”
姜孝儒嗫嚅道:“那……能怎么办?”
“要不,放她去找赵进?”
“赵进投河自尽了,那条河里漂着三具尸体,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见过吗?”苏樱反驳道。
姜孝儒努努嘴,沉默了。
“现在反悔了,那十八年前,指腹为婚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反对?”
“那时候咱爹还在,有我说话的份吗?何况此一时,彼一时,他家富时可以联姻,穷时就得撒手。”
“好好好,我不管了。你找你那三个专下坏蛋的狐狸精商量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