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红薯藤,爬满大山的思念(散文)
一段时光值得扑捉,一段往事值得回味。曾几何时,大山的日子带着初秋的微寒,在一个无助的季节里演绎着极不情愿的走向。只是,尽管这种走向带着太多的心酸,也是生存的一部分,想抹去,却又那么清晰地展现在记忆深处,不想提及却又无法忘却。
村庄季节,总有一些时候是贫瘠的。比如,秋后的菜园就显得很无助,本应为村庄提供蔬菜的地方,却无法生长属于农人的叶子。大山对农作物的划分,主粮和杂粮有着各自的地位。在农人看来,主粮的地位是无可撼动的,它是生存的根本,如玉米、水稻。至于杂粮,如火麻、南瓜、红薯等,它们的存在就有些尴尬,有种可有可无的意思。
不过,农人不会轻意放弃任何一点收获。他们会在埋下玉米种子的同时,播种南瓜、豇豆、黄瓜等,还会撒下一把火麻和红米的种子。一把种子往往带着不同的颜色,白的是玉米,红的是豇豆,黑的是火麻……
桂西山区山高石头多,每一分土地都非常珍贵。春天的菜园必须种上玉米。
至于红薯,待到玉米扬花吐须时才栽种。所以,我总觉得红薯在所有农作物中地位较低,无缘春光雨露,它的生长过程要经受夏天多雨的考验,淹没是红薯的浩劫。山里人每年都会把那些长相较好、个子适中的红薯留作种子,通常把它们堆放在恒温的角落或壁窖里。母亲会在菜园里留出一角,整齐地排列着红薯,铺上一层农肥,再盖上一层细土,等待红薯发芽,长成一片薯苗,最后移栽。这是母亲栽种红薯的规律,也是大山在育苗的一种方式。
我一度认为,红薯的存在是村庄贫穷的象征。为什么呢?如果用红薯代替主粮,那一定是家中无米了。可是,这种现象却实实在在地发生过。比如,父亲到下地干农活时,他往往只带几只红薯。
一头黄牯牛,是我童年的噩梦,它似乎它能闻到红薯藤的香味,一个眨眼,它会不知不觉地溜地别人家的红薯地里,大快朵颐,等待我的要么是赔偿,要么是痛骂。此时,我情愿被一阵痛骂,因为我拿不出赔偿。所以,如果秋天的土地是空白的,没有红薯藤,我的童年就不会那么难受。
红薯的移栽过程是一项辛苦的劳作。玉米已长至人高,正待扬花吐须,女人们必须在密不透风玉米地里移栽红薯藤段,玉米锋利的叶边一次次刮擦在女人们的脸上、手上。大山的人们不会放弃任何一块可以栽种的土地,千百年来形成的劳动规律让每一分土地都被充分地利用起来。我觉得,移栽红薯藤段是大山的一种智慧,红薯藤不会占有主粮的生长空间,它只是在高过人头的玉米脚下悄悄地活着,不知红薯藤有无卑微感。在我看来,红薯藤的生长过程没有惊扰主粮的生长,这是一种博大的胸怀。
秋后,大山微寒,雨少,阳光总是慵懒地照在秋收后的土地上。村庄不再那么忙绿和紧张,玉米的秸杆已被人们扯除,成捆地堆放在土地一角,或路边的大石板上,并持续运回家中引火造饭。空旷土地似乎完成了一季的生产,正准备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其实,这是土地的视觉错误,人们把土地清空的目的是为了让红薯藤更好地蔓延。土地上、沿路边,红薯藤无处不在,村庄秋后的特有景象,蓬勃宛如春发。
伤春悲秋,那是诗人眼中的吟唱。在桂西山区的土地上,正值一片生机盎然,似乎又回到了一个疯狂生长的季节。没有雨露均沾,红薯藤在秋后最后的阳光里,把土地重新铺满了一层绿毯,这个生长过程显得十分自由,它们已经摆脱玉米林的密不透风,这是红薯藤一片欢乐的海洋,每一张叶片都尽最大的努力长阔长宽,无数的叶芽还在不断地延伸,害得那群磨老草的牛马口水直流。所以,我觉得我家的黄牯牛总是斜眼看向红薯地,是一种可以理解的行为。
从预留红薯的种子直到护理秋后的那片红薯地,大都是女人们干的活。
对于大山的男人们,他们的主要力气用于耕地耙田、运送农家肥、担着一担生重的稻谷或玉米棒子,山高路远坡长,男人们必须使尽全身力气。大山的男人和女人们,似乎有着历史的分工,男人用猛力,女人用耐性。每年,母亲都会按照季节的规律在红薯地里拔出杂草,用山里话说,叫做“扯苕草”。当然,父亲也会帮忙着“扯苕草”,只是,父亲的更多时间应该用于准备来年的春耕。
红薯地里的杂草非常狡猾,它们也知道争取秋后的最后一片阳光,疯狂地生长,有的杂草会和红薯藤缠绕在一起。女人们会长时间蹲在红薯地里,翻找那些不应该生长的杂草,这需要耐心。母亲曾叫我到红薯地里“扯苕草”,但我实在不愿长时间蹲在红薯地里一动不动,一遍一遍地寻找那些杂草根部所在的位置。于是,母亲干脆叫我上山多拾几捆柴伙,抵消红薯地的活。
不过,我会走向红薯地,那是为了摘红薯叶做菜。秋后的菜园是空荡的,南瓜苗开始干枯,豇豆已被我摘尽,我的目光只能投向红薯叶。只是,菜园中的红薯叶也经不起我一次次地采摘呀。于是,我开始走向更远的红薯地。
陇爱是一地名,在村庄的前头,沿着山弄往下走,用不了多久便是一湾宽阔的土地,非常难得。秋后的陇爱满满地铺满红薯藤。和别人家一样,母亲已把红薯地的杂草拔得一干二净,无尽的红薯叶让我在采摘过程中无比轻松。只是,到陇爱采摘红薯叶是个偷偷摸摸的过程,我非常担心被别人发现后,说成和猪抢食,被定义为贫穷。所以,我每次都是偷偷摸摸地走向陇爱,带着极不情愿,直到我发现好些人也走向陇爱时,我才释然,原来,缺菜的是秋天,不光是我家,而且,我还为我发现到陇爱摘红薯叶举动而沾沾自喜。
当然,比起腊肉炒嫩瓜、猪脚焖豇豆,红薯叶做菜的地位明显要低数倍。只是,大山的日子,哪能天天腊肉炒嫩瓜、猪脚焖豇豆啊?红薯地的主要功能是产红薯,红薯叶主要是喂猪,人吃红薯叶,是牵强。红薯叶带着一股生腥味道,像极猪食,勉强送饭的过程是将就的。不过,当我明白如果没有红薯叶存在时,大山的秋天会被咀咒,空荡的菜园便是咀咒的对象。于是,我感恩红薯叶在秋天的存在。
村庄的冬天,总是在一场冬风中开启的。桂西山区的季节较为错乱,本是立冬的时令,却依然阳光明媚,不过,明显感受到太阳不再那么火热和耀眼。喀斯特大石山上,尽管草木依旧葱茏,但明显失去了生机。风开始变冷,晨起偶尔打霜,红薯藤的颜色变得浓绿,最先的叶片开始变黄,该到摘收红薯藤的日子。
摘收红薯藤大都是女人们的活,摘收的过程是一天一背篓。红薯藤是最好的猪料,母亲说有了红薯藤,要节省好多糠麸。我想,人都可以吃红薯叶,何况是猪?的确,在少掺糠麸的情况下,猪的吃食声震响猪舍。
每天,女人们都会在傍晚时分背回一背篓红薯藤,长长的红薯藤压实背篓,盖过头顶,拖长路上。陇爱的土地较为平整,一大背篓红薯藤从陇爱背回是秋末冬初难得的一份收获,因为距离村庄不远,脚步也就不会那么匆忙。我埋怨大山的原因,主要是山高路远坡长,每一份收获都让脚步无比忙碌和沉重。我的村庄愿景,是土地很近,就在村庄跟前,在土地上的劳作可以构成一幅画。只是,桂西的土地,往往是在山那边,水那头,陇爱虽然是一块较为平整的土地,但只是大山的一隅。人多,每家只分到一小片土地,无法满足大山的生存需求。所以,我喜欢看着人们走向陇爱的那份轻松,包括我采摘红薯叶的行走过程。
天气越来越冷,红薯叶开始干枯掉叶。此时,女人的采摘红薯叶的过程不再是一天一背篓。男人们也开始出动了,加入全面摘收红薯藤的过程当中。此时,没人笑话男人们在干女人的活,这是大山的细腻。在我看来,大大咧咧并不一定代表阳刚,采摘红薯藤是大山男人温婉的一面。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红薯藤是很有价值的。为什么呢?女人们不一定在乎能挖到多少红薯,她们更在乎红薯藤是否长得好,是否够猪食。毕竟,打猪草并不是容易的活,山里的猪草在一遍遍的搜刮中带着太多艰难。红薯叶多浆汁,富含植物蛋白,人可吃,更是好猪料。红薯藤已全部收回家中,女人们砍细后,晒干并保存,为猪备食。
随着国家易地扶贫搬迁政策的实施,山里人纷纷响应国家号召,搬离那些肩挑手拿、跋山涉水的日子。男人们不再挑着重担行走在那些弯弯曲曲、忽上忽下的山路上;女人们不再背着大背篓的红薯藤往家赶……人去楼空,村庄沉静,大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梦里,红薯藤爬满了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