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青山不默(散文)
一
我曾经一直以为,生我养我、有我的父母和姐妹兄弟之处才是我的故里,后来落脚到稷山才深知,这里才是中原人真正的故地。
这里有我们的共同之父一一后稷,没有他,我们何以能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围着饭桌酒足饭饱,欢马犊跳活得身强力壮?据说,五谷粒食是稷王在世界上最早的发现。有一个人叫姬弃,就出生在此地,他长大后精通农艺,设了教台,宣讲农耕文明,从此农耕技术向中原延展开来 。“稷”是历届农艺官的总称,因而这片土地取名稷山,是对农艺始祖永恒的纪念!
故地处于大地中央,好似整个世界都是这一片土地生长延伸出来的。环顾着只有30万人口的地界,版图小得在地图上几乎看不见,但她却孕育了人类赖以养命的资粮,创建了农耕文明的构架。这个强大的信息让我眩晕。我仿佛走入了春天的童话,听到了秋天的传说,且解开了我童年的一个谜底。
我如一个寻根已久的游子,发现这儿有一把钥匙,犹如一个入口,一道门,我甩掉光怪陆离的纠缠,繁华世界的诱惑,做一个计划,从这个通道走进去,怀着敬畏,带着好奇去探寻生命之源。于是,满地的藤蔓缠住了手足,丛丛灌木挡住了去路,奔走的蚁虫停下来观望,我笑了,我知道它们在挽留一个游子的归来。我躲在僻静处伏下身,贴紧着,倾听,感知脉动和土地的体温。我听到了,听到四时在无声中流转,听到万物在风中歌唱,听到禾苗展枝吐叶,听到远古传来的声音:
神农后稷尝百草,不怕蛇咬狼挡道,死而复生不动摇,只为民众能吃饱。
我眼圈红了,我甚至想面对满地的庄禾忘情地呜咽……
我仿佛看见了人类的父亲,穿着手工织就的粗布衣,不,也许是裹着树叶,漫山遍野行走,尝尽百草,寻求养命的食粮。人类不能总是茹毛饮血,伤害其他的生命养活自己。那或许就是人类之父的理想吧?据说农艺始祖巢氏、燧人氏、伏羲氏、黄帝、炎帝等等,找到最佳粒食时,观四时节令,尝试种植、择地宜种、选育良种,当时这些新发现、新尝试,也只是掌握在贵族和少数人手中,在广大民众中并未普及。到了后稷姬弃(民间称神农),开始大量推广、教化民众耕田种地的技艺,从而把农耕文明遍及华夏大地。神农弃,是接天地之气的生命象征。
相传四千多年前,炎帝后裔邰氏的女儿姜嫄,常常感到身体不适,喜欢外出散步,因无意中踩了巨人的足迹而怀孕生子,生出个肉球,以为不祥,三弃不死,便起名叫弃。弃胸怀大志,从小就喜欢农艺,长大后通晓了人类的可食之物。当他看到人们为找粒食,跑到很远的地方精疲力竭还食不饱腹。他想,如果把这些粒食移到家门近前集中收割就省力多了。可是,怎样就能移植到近处呢?他仰卧观天,低头观地,苦思冥想未能成行。忽一日他发现,小鸟嘴里衔来的谷粒、玉米,掉在地下来年春天就长了起来,人们吃剩的果核丢在地下来年就发了芽,并且长成了果木树。弃有了灵感,号召人们去收种子,开垦荒地,等到春天的时候就去播种,于是人类从此有了耕地,春种秋收。
后来他又发现植物的生长与天气、土壤有关,就决定利用天气的变化和不同类型的土地,指导人们选育良种,有计划地进行农耕。传说,后稷的精神感动了天帝,派神仙下凡送来百谷种子,让他为民造福,人类从此结束了茹毛饮血的生活。他在教稼台讲学,指导人们如何种植,传播农艺,被尊称为农业始祖后稷。尧舜为他的功德赐他为“农艺大师”。在稷山县一带流传着这样一句民谣“教稼台前仰神农,有邰熠熠万世功”。其故事家喻户晓。
二
我站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像个熟练的取景人,我眯起双目遥望远方,这样我就迷蒙了画面,略过很多具体的事物,我看到的不是一棵树,一株草,而是一片绿。在密集的人类世界里,所有的声音都撒落在泥土上,所有的生命都仰仗后稷的功绩,不再如野人般奔跑,寻找,而是安居乐业,只须在铺陈好的土地上耕种、收割,虽然现如今已是机耕,产量不知比最初高了多少倍,但,有谁敢否定刀耕火种的起始?
我蹲在一棵壮硕的玉米下,长久地看着剑一般的叶片,玉米棒子上面的粟色丝络完美无损,英气逼人,酷似七尺须眉。我突发奇想,它会不会是神农的胡须?玉米作为最普遍的食粮,有可能被神农率先点将,因而它要表示最永久的纪念!
于是,我便投入到了生机勃勃的植物中,这儿光影交错,有着永不停息的蜕变,我收紧心口,让神思一点点溶解,紧跟故地的精灵,走遍了灵魂的每一个角落。我想成为一棵玉米,然后在阳光明媚的一天变成稷王,让他通过我的眼睛,视察一下遍地的金黄乃是他生命的延续,精神的再造!不,也许我应该变成一棵板枣树,扎下根须,一年一年轮转,化作故地的一个器官,吟哦的不再是一己之事,而是拥有稷王的情怀。生命依在,性质却变了,这么想着,我看看自己的身体,由衷地笑了。
稷山最突出的植物是板枣,肉厚,核小,脆而甘甜。板枣的收益富了一方人,各地市场都有它奔跑的踪影(枣泥、枣茶,枣粉、枣汁、枣花蜂蜜)。比起新疆枣甜得更纯正,比起壶瓶枣肉质更瓷实,在民间流传“板枣脆而甜,一颗枣核嗍三年”的说法。极目望去,无边无际的枣林,饱满殷红的颗粒,微风吹过,像出阁待嫁的新娘子,羞怯的“犹抱琵琶半遮面”。我想,它会不会就是后稷时代,某一少女吐出的枣核延续至今?不然它怎会酷像少女的唇红?
枣粒是食物,枣树是历史,与其说我们观赏板枣,不如说对板枣树更感兴趣。这里有二千年,数百年的树史,稷山人棵棵树上都挂着标签,宣示着它们德高望重的光荣历史,它们的身份已被收入国家重要的农业文化遗产名录。的确,它们是文化,是精神,是灵魂!“板枣初贡元世祖”是它的资质,能够进入宫廷人的胃口,可谓实至名归。板枣树还是惩恶扬善的义树,说是道光年间,有个叫闷娃的人,迷上赌博,输得血本无归,其父屡劝不听,最后把仅有的枣林输掉,其父一气之下跑进枣林里上吊自尽,被乡贤李亢宗发现救下。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时李乡贤发现枣树皮开肉裂,袒筋露骨,叶萎枝枯,一片荒凉。李乡贤大惊!私下寻思,这必是闷娃一伙的恶习惹怒了神灵。李乡贤立即请来村政头人,在枣树林中立下村规民约,劝导村民永世戒赌,改邪归正。李乡贤为闷娃还了赌债保住了枣林。当即枣林又枝繁叶茂,起死回生了。众人大为称奇,闷娃一伙立刻跪地拜谢,发誓永不再赌……此后,那片枣林命名为“清风园”。(资料提供:根据板枣博物馆里的故事)
如此我想,天底下到底是人类主宰世界,还是万物主宰世界?如果人是万灵之长,为何赌徒的父亲屡劝不听,而板枣树皮开肉绽,叶萎枝枯却让赌徒即刻悔过呢?在此,我想到了敬畏之心,谁说无形中没有一个伟大的编程师?人的符号无限放大,失去了对自然万物的敬畏,这是人类最大的傲慢和偏见。万物皆有灵是对的,只有植物最知四季凉热,善恶有报,它们向人类无声地诉说着“天下有道,万物共存”的永恒法则。
稷山的板枣树附了灵性,有了记载,有关板枣树的故事很多,比如:“板枣树下母教子”、“孙思邈枣园得药方”、“尊礼二妙,枣树让道”等等,故事奇妙,且年代、姓名属实。我惊奇地注视着一颗颗历史悠久的板枣树,立即觉得它们不只是树,它们分明像一群慈祥的老人,滋养子孙的心性,校正子孙的行为,聆听子孙的歌哭,见证历史的演变。难怪稷山人对植物恭敬有加。树们从野生到家生,从个体到整体,经过历朝历代的改良,形成产业阵容,已是稷山的一道风景,一种骄傲。
那么,第一颗树种从何而来?难道不会是后稷时代的人吐下的核种?你看那树杆上层层龟裂的纹路,刻画着年轮,朴素无华,混合于天地之间,依然老当益壮骨骼硬朗地展示着风采。那红色枣粒在枝头上像猎猎的旗帜,它圣而无迹,有功而不求名。我想,如此含蓄的生命,一定与这块有着后稷足迹的地域有关,它们以最坚韧的生命力,宣示着稷山植物的良心和忠诚。从不倚老卖老,只要活着就要创收,造福于人,它不是神农后稷的灵魂又是什么呢?
稷山人对植物的恭敬是超乎寻常的。
再看马趵泉村的“隋唐古槐”,村庄虽然年久失修,好像也没有多少人居住,但壮硕的古槐身系红绸子,枝挂红灯笼,轻风一吹能歌善舞,顿时灿烂了一个村庄。马趵泉人的心灵实在浪漫,他们虽然多数在外谋生,但对待古槐像供奉先祖一般,留住古槐就留住了乡情,他们懂得万物齐生,相互守望的妙理。有了年岁的古槐,定是接受了马趵泉人的心意,才没有老死的征兆,依然蓬勃地挺立在村中,虚怀若谷垂荫于大地,它仙风道骨,冷眼热肠关注着人类,它的庄重和慈悲,它阅尽沧桑宠辱不惊的神态,它不以显达而自荣,不以穷困为忧愁,它的超然,它的脱俗,由于合乎自然之道,宣示天地之理,谁站在它脚下都会抬头仰望不敢轻慢。我想它定是神农后稷的化身,他在有生之年对生命一视同仁的爱与尊重!古槐的不朽精神,焉知不是后稷对万灵的守望?
于是,我又想化成一棵树,扎根厚土,昂首向天,雨将不断地清洗我,风将不断地梳理我,春绿了,秋黄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经风雨,沐阳光,清理内心的污浊,充实精神的钙片,让心静下来,最大的愿望是来一场相互的倾诉,真正弄懂什么是绝望和希望,为何文化先祖要求子孙深扎泥土,心灵不断地成长,了知四季凉热,与天地合一,才会风调雨顺?否则,一切天灾人祸由人自己负责。这是我想留在这里的具体理由……
我迷上了这块土地,这里草木有灵,一切又都这么正直无私,历久弥新的传说装满了我的脑系,更重要的是,我认识了稷王,让我了知农耕文明的起始和延展,于是,我对庄禾、食物有了特别的认识。回到饭桌前,面对稷山人精心制作的“四宝”(麻花、饼子、鸡蛋,板枣)十分小心地享用,据说这些食物是稷山人待客的必需品,尤其是麻花、饼子,选料严苛,技术独特,驰名省内外,拥有“中华老字号”之称。稷山人的饭桌上可以没有大鱼大肉,但一定不能没有“四宝”,他们永远有着抱朴守一的本真。吃着美食,心里升起了感恩情怀,当我找到养命的源头,就明白自己背向了某种心颤的、滚烫的具象,又从具象走向抽象。想到神农后稷,为有效地养育生命,他一定有一种忘我的状态,朝行夜思,穿越了激烈之路,研究种植、培苗、施肥、锄刨、成长、收割,碾米、磨面,然后通过巧媳妇精工细作,才能享用,这一切有着严密的递进逻辑,创造者的爱成了一种职业,很具体的爱一一贯彻。我眼前总是晃动着一个巨人的身影,他笑眯眯的,很慈祥,他静默地看着我酒足饭饱,满意地笑了。 慢慢的,巨人的身影化作了巨大的浮雕,在远方,在近前,在空中,在原野,他的身影无处不在。他是秋风,是春雨,是夏日的禾苗,是冬天的白雪,是一座青山,一块石头,一棵树……我有时会被自己的玄想感动得想哭。在稷山的旅程中,我总想随跟着农艺大师放逐自己,但愿截断归途,让我永远呆在这里,直盯盯望着一棵树,一株草,一片禾苗,像它们一样单纯,一样芬芳,一样慈悲,一样无私,享受安谧,守住善美。
三
时空在这儿空旷了,人性在这儿得以安养。我深深地爱上了稷山,是因为我接近了远古的大梦主体,他们拥有大理想,大浪漫,他们才是第一代理想主义者!这种情怀让我痴迷得仿佛入了玄门。我发现心灵可以分解,它的不同部分可以与山对话,与草低吟,与水相融,与禾苗对歌,可以不言而喻。当然,这需要一份不同寻常的宁静才可以倾听。神奇的是,这次出行选择了九月,一个五谷将熟的季节,所有的田地有了结果,稷山是个粮食仓库,一个小小的盆地,地肥水美,由于丰收在望,万千生灵都流露出按捺不住的欣喜,浓绿的植物,没有衰败的花,没有枯萎的树,万物万灵无一不是新鲜真切,在它们中间,不用设防,不用警觉,没有侵犯和伤害,只有依赖和宠爱。这是一个唯一可以称得上慷慨的世界,我的一腔柔情终于有了落定!
走到深处才体会到,这是一次真正的缅怀,土地的呼吸分明可辨,稼禾、草、丛林、人、蚁虫、万物万灵共生一体,走近这个巨大的身影,教会了我怎样爱,忘记了怎样恨,教会了我怎样慷慨,忘记怎样聚敛。在这身影背后延伸出无尽的传说。我们来到稷王庙,抽象的幻影有了具体形象。这座庙堂是稷山最为富丽堂皇的宫殿,占地面积10080平米,集琉璃、木刻、石雕合一的“三绝”古建筑群,雕工精致,农人耕田种地,牛马,犁铧一应俱全。这是农耕文明的记录图。这也充分证明稷山人对神农的至高礼遇。这是稷山人得天独厚的文化遗产,它的存在会时时提醒人们,粮食是养命之基,任何高科技都可以倚仗人的创意而获利,唯有粮食必须仗恃上天的心意才能五谷丰收。所以,稷山人固执地拥有珍视粮食的好传统,一个孩子若打碎了一件珍贵的器具可能会逃过一次责罚,但要撒了粒食那是定罚不饶。据说这与一个传说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