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自感愧疚的妈妈(散文)
惭愧稻粱长不饱,未曾回眼向鸡群。想起那个贫穷得连吃饭都是问题的年代,母亲是什么样子的?唯有白居易的这句诗,可以做注脚。母亲总也念叨,一辈子就亏欠了儿女,她这个母亲不称职。这让我们儿女岂止是多了愧疚,简直要忍泪直视,无言以对。
一
今天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二个母亲节,爱人为了庆祝母亲节,特意包了饺子。他哪里知道我又在想念我的母亲呢。看着爱人包的饺子,不由得想起母亲给我讲过几遍的一个小故事。
大概我三岁的时候,一岁的弟弟得了一场重病,医院都不收治了,谷草也准备好了。(那个时候,小孩子死了,作不起棺材,就用谷草裹上,扔到乱葬岗上,也不管狼拖狗啃的)回到家奶奶揣在怀里搂着,摇着,暖着,居然慢慢活了过来,真的大幸!但弟弟还是羸弱多病,营养不良。妈妈为了给弟弟增加营养,特意给他包了饺子。在那样的岁月,过年都吃不上饺子。喂完了,就放在幔子上。(我也不知道这两个字,应该怎么写。就是屋顶下面二三尺处安在墙上,约2尺宽,长不限,做好装饰,用来放东西的一块木板的隔断。但我家的其实就是把一块长长的木板用两根铁丝吊在房梁上的,是为了节省空间,把一些不常用的放在上面,有了“好吃的”也放在上面,免得我们够到偷吃)我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小嘴儿里嘟哝着:“小饺子香香的,谁不爱吃呀。”妈妈也不给吃我也绝不要,话中有话,妈妈听得出。妈妈讲完这个故事,总是满心愧疚地说:“哎,你说你那时那么小的孩子,那是多听话呀,不给总也不要。”说着沉重地“唉”了一声,接着说,“我的孩子没得好养。你都一岁多了,饿得小脖子都抬不起来。总在我肩上靠着。也拿不出什么东西给你吃。”说着说着,眼里又蓄满了泪水。妈妈说起这段,总是心酸,如果泪水是好吃的,妈妈有的是。
每个孩子的童年都是快乐的,即使的历经苦难,也都在父母的呵护下,享受着最好的童年。我跟没母亲说,自己并不觉得童年很难过。苦难是父母难过,奠定了我们的快乐吧。母亲总喜欢追昔抚今,感觉当下的日子的好,稍微释然。
妈妈,你不用愧疚,在那样艰难的岁月,连粗茶淡饭都没有,吃不饱是常事。曾听您说过您的第一个女儿和大伯家的两个女儿在一年内先后病饿而死,而后您却能把我们兄弟姐妹五个拉扯大,是多么不容易呀,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挨了多少饿,捱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呀。今天这个病了,明天那个伤了。谁饿了都会跟您要,跟您哭,“妈妈,我饿、我饿”;“妈妈,我也饿”。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你也喊,他也叫,可是您又有什么办法啊?妈妈,那时是孩儿们小,还不懂事,让您为难了多少回呀!所以,妈妈您根本用不着愧疚。这不是您的错,是孩儿们欠您的。就让我们用一生来偿还吧。
偿还得了吗?说完,我内心就很不是滋味。于是,我总回避母亲讲过去,趁机走开,生怕勾起母亲的悲痛。
二
我长大点儿了,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吧,就每天去割草、拾柴火、挖野菜、拾煤核儿。以至于到现在看到水灵灵的野菜、散落的野草和柴火,都喜欢得了不得,总有拾起来的冲动。在苦难中长大的孩子知道东西的温暖,这是母亲的话。
记得有一次,背个大栅子去拾柴火,拾满了,上面还要放上一抱,岗尖儿岗尖儿的,再用绳子从前往后勒紧,俗称“上码刀”。如果有小伙伴,就可以互㨄起来,这天只有我自己,就只好找个坡就劲儿,自己艰难地背起来。那天风太大,我个头又小,背着岗尖儿一大栅子柴火身体努力地向前倾着,一步、两步、三步……两脚艰难地向前挪动着。突然来了一阵大风,我一下被刮到路边的沟里去了,怎么挣扎也爬不上来。幸好有村里的大人路过,才把我和栅子拉了上来。过后您知道了这件事,心疼地盯着我,哭着说:“让你们跟妈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妈妈对不起你们啊。”当时年纪小,也不会安慰妈妈。现在想起来,我很想对您说,妈妈,您没什么对不起我们的,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您能让我们活下来,又把我们养大,就是天大的功劳。我们长大了,帮家里干点儿活,也是应该的。那时候,谁家不是这样啊。比起那些更困难的家庭,我们家有您和爸爸撑着,我们幸福多了。我甚至都想把自己压垮,来补偿您的辛劳。
有时候我很理解有些人要虐待和作践自己,其实,应该是为了救赎,救赎一颗歉疚的心。
我结婚以后,每次回家,不管带的礼物多少,您都会说:“以后别总买东西,我们年纪不老的。你们挣钱也不容易,我也没给你们帮上什么忙,省着点好。”妈妈啊,在您的心里您给儿女整个天空,都不够;而儿女给你一点点星光,您都感觉太多,喜悦荡漾在脸上,满足地笑成一朵菊花。妈妈,您艰难地把我养大,又供我上大学。现在女儿工作了,成家了,就给您买那么点儿东西,您还有什么不忍心的。
您不让我们给您带礼物,可我们去探望您和爸要返回时,您却瞪大眼睛屋里屋外地搜寻,找东西给我们带回家。在老院子住的时候,冬天每次都带上黄橙橙的冻柿子和爸爸亲手种的过冬菠菜,大冬天从冻得坚硬的地洞里一点一点地扒开上面的土,跪在冰冷的地上,探下身去,一捆儿一捆儿地慢慢掏出来,还总不忘一棵棵择得干干净净的,说我们上班时间紧,择好了马上就能用,省事儿。我开玩笑说,跟着我到家,给我做饭也愿意,是吧?妈妈笑着,点点头。
有了好东西总是给我们留着。记得九十年代有两三年,老舅家每到七八月份,就给您送桃子来,您每次都把最大最红的藏起来留给我们,时间长了,等我们回家了都烂了。您就惋惜地说:“哎呀,都烂了,怪可惜的。”说着,就把烂了的桃子放在手心里,捧着,左看右看,又捂住,似乎这样的动作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桃子可以再次变得新鲜起来。
后来你们年岁大,轮流到大哥和二哥家吃住,实在没什么可给我们带的了,每次都不好意思地反复重复着那句话——也没啥给你们带的呀!那自责的样子,那愧疚的表情,让女儿实在是又感动又羞愧。妈妈,您也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缺,但每次都必须带点儿啥。我知道你带的不仅仅是一点点东西,而是您深爱女儿的一颗心!妈妈您不用自责,您已经给了女儿最宝贵的生命,女儿用生命来报答也是应该的,何况区区一点点礼物呢。
三
时间到了2001年,老闺女骑自行车不小心手腕摔骨折了,我得接送她上下学,没有时间做饭,只好把您接来帮我,要不是因为这,平时是怎么请您您都不会来的。
有一次,您没走稳,绊倒了刚打来的一壶开水,烫得满脚的大水泡,我回来一看,急忙说:“妈,快点儿,咱们赶紧去医院。”您却装作很轻松的样子,淡淡地说:“去啥医院呐,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你妈没那么娇气的。”我都急哭了:“都烫这样了,脚肿得连鞋都穿不进去了,还说不严重,感染了就更不好治了。”您说什么也不去:“又费钱,又费时间的,你们还等着上班上学,妈没事,快吃饭吧。”我怎么也拗不过您,只好先吃饭,吃完饭您还要去洗碗,我赶忙说:“妈,您别动,我来。”我们争执了一阵,最后您说:“你妈真是老了,废物一样,啥都干不好了,我这哪儿是帮你来了,这不是给你添麻烦来了嘛。要不我先回家吧,好了,再来。”我一听禁不住哭了。“妈,您怎么这么说呀,您是为帮我才挨烫的,怎么能说给我添麻烦呢。您这样回去,让我哥嫂怎么看我啊。”妈妈,是我太自私了,一直以为您还年轻,可能是在女儿的心里永远不希望让您变老吧。粗心的女儿竟不知道您也是70多岁的人了,竟不知道您的头发是从何时白的,您的腰是从何时弯的,您的脚步是从何时变得蹒跚的。本该是颐养天年享清福的年纪了,可我却还让您操劳。不过,我也不愿提起你的白头,你的皱纹,我也不希望你去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苍老。尽管您这样,尽管我每天都告诉您什么都别干,等我回来弄,可每次在我回家之前,您又洗衣服又做饭又拖地的,把所有事做好了,然后才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等我,恐怕让我看到您一瘸一拐地干活,让我担心,让我心疼。妈妈,您女儿不傻,我看不到,但我还想象不到您拖着病腿手扶着墙是怎么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走,怎么一点一点慢慢干活的吗?您既然不想让我知道您的心思,我也就假装糊涂,彼此心照不宣。可是妈妈,您可知女儿的心是多么地痛啊。
妈妈,您总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您对爷爷奶奶甚至太爷爷的孝顺,全村人都有口皆碑。当时我们是一个大家族,太爷爷、爷爷奶奶、叔婶一家、大伯一家和我们一家都在一起生活,记得是我八岁那年才分家单过的。生活在这么一个大家庭,家里的活您从不跟妯娌们攀比,总是抢着干。大事小情宁愿自己吃亏,也要息事宁人。从不花言巧语,总是不声不响地把所有事情都做好。即使这样,您还总是跟我们说:“一大家子,都将就着我,都是帮我的,没有对不起我的,都是我对不起他们啊。”奶奶去世的时候,您跪在奶奶床边,久久地握着奶奶的手不愿松开,哭着喊着,舍不得奶奶走。
我也知道,作为一个女人,肯定有着自己的苦,但你从不愿诉苦,总是以饱满的情感面对所有人,又一次我问你活得累不累,你说,比过去好多了,年轻人就知道喊累,这不好!
妈妈啊,您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总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在您的心里谁都好,如果有错就是自己的错。
到了晚年,您总是为儿女着想,常常说:“早早死了算了,省的给你们添麻烦,整天累着你们。”妈妈,我们小的时候,是您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们养大,您老了,不正是我们应该回报您的时候吗?我曾听您说过那时生活困难,生了孩子也做不起小垫子,晚上尿了,就把孩子挪到干的一边,您睡在尿湿的一边。想想都难受,那还怎么睡觉啊,干了一天活,晚上还受这个罪。好歹我们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就是费点儿事,再也不用受您那样的罪了。妈妈,您不用怕拖累我们,有您这个榜样,您就安度晚年好了。
妈妈,您不在了,但您的宽厚,您的责己容人却已长在了我的心里。
我不能愧对亲人,不能愧对岁月,唯有怀着一颗宽厚的仁心,才对得起母亲精神的传承。
写于2020年5月母亲节,首发于2023年4月4日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