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芋禾梗的故事(散文) ——如烟往事
一
当那双长长的筷子从泡菜坛中失望地拿出来后,我仍然没有死心,赶紧将手洗净,又直接在坛子里捞了一阵,还是没有任何结果,这才知道一日三餐必不可少的泡菜已经被我吃完了。
心绪降到了冰点,刚才还因得知新伙伴将于秋后到来的消息而欣喜,边煮午饭边策划该怎么迎接他们,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了。足足愣了几分钟,这才把已经晾凉的稀饭端进了我住的房间。
前两个月才从搭伙的房东家独立出来,自己煮饭吃,这就发生了咸菜危机。好在和房东共用的厨房够大,我的灶又搭在两个空出来的猪圈旁,猪圈里放满了苞谷秆等柴禾,挡住了我的身影。要不,我的囧态肯定就被房东一家发现了。
坐在床沿,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床边的那个木头扁桶上,赶紧走了过去,又仔细地查看了一番。粮食还是足够的,毕竟这是我下乡后的第一年,在吃国家的供应,每月都有二十多斤粮食,吃饱肚子是没有问题的。
上次回家时买到的那包固体酱油还在,这是我为新知青到来,准备弄上几个上好的菜肴而备下的调料,但却没有下饭的菜。放在我灶边的那个泡菜坛曾泡满了“芋禾梗”,那种吃起来让嘴唇和舌头发涩发麻的东西,并不是正经的泡菜,却让我渡过了从房东家独立出来后的最初日子。每一次吃饭的时候,都有些愤愤的样子,抱怨那菜的味道不好,总是盼着能早点把它干完,幻想着泡上一坛脆生生的萝卜、青菜或者嫩姜、嫩豇豆什么的。可这会儿,就是那种能让嘴巴刺麻好久的玩艺儿,也玩完了。难道接下来真的要用炒盐巴来下饭么?
当然,我也可以厚着脸皮去找我的房东讨一些,咸菜他家里有,且品种还齐全,泡菜和干咸菜都有,但这不是长久的办法呀。独立开伙后,一直都用他家的柴禾煮饭,尽管我把每月供应的三十斤煤给了他,但心里还是觉和欠了人家不少,怎么好再去为咸菜的事麻烦人家呢?
芋禾梗,其实就是芋头的茎,在家里的时候,我见过这种作物。把宽大的叶子除去,只余下粗状的茎秆,就成了这种芋禾梗,房东阿姨告诉我,可以用它来泡菜,下饭吃。这也是在我刚独立开伙后,跑遍区委所在的乡场,所能买到的唯一的“蔬菜”。
据说芋禾梗有多种吃法,除了泡菜吃之外,还可以用来炒和炖猪肉,听说还是一道美味。炒或炖肉,我从不奢望,只想用它来泡咸菜。有泡菜下稀饭,这日子就过得不错。于是,赶紧请教了房东阿姨,按她教的办法来操作,就得到那一坛可以将鬼都麻翻的泡菜。本来,我还有一小坛房东阿姨帮我用“工分葫豆”做成的豆豉,所谓“工分葫豆”,是指生产队按挣工分的多少,分给你的粮食。但由于它比芋禾梗太过美味,不过半月就让我下饭吃完了。要是能省着点,这会儿还发愁没有下饭菜么?
二
这是一九七四年七月的一天中午,离我们这个知青点的成员全部到齐,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在我下乡时,地区知青办的领导就告诉了我,我所去的地方,是个知青点,但我自己一人要先在那里待上几个月。因为我是初中毕业下的乡,而其他两个成员,现在还在读高中,要秋后毕业了才能到来。希望我在这几个月里,好好劳力,打好前站,为后面两人的到来打下基础。
现在好了,我这个前站打的不光不清楚拿什么来迎接他们二人的到来,就是自己的生活,都不知该怎么应付了。
稀饭寡淡,筷子头沾上点盐,凑合着吃,心里算着坪滩区赶场的日子。我想,怎么着也得去一下,看能不能买些能泡的菜回来。现今是大夏天,在城里时眼下正是泡嫩豇豆的季节,偶尔也会有农民拿一些早熟的伏天萝卜来卖。这乡场我不敢奢望有其他的好蔬菜,实在不行就又把芋禾梗买一些,麻嘴就让它麻,权当是花椒放多了,或者干脆就是泡了一坛花椒,总比只吃盐巴好。现在泡下去,等到新知青到来,应该泡好了。想到这里,又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稀饭。
外面传来几声有节奏的敲门声,有点接头暗号的味道,紧跟着门“吱呀”一声就被推开了,回乡青年粟泽学手里端着一个大碗走了进来。那碗里盛着冒了尖的干咸菜,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让人不由得吞了口唾沫。
“你怎么晓得我没下饭菜了?”我惊喜地问道,看他把那碗干咸菜放在我床前的小桌上。
“我妈说了,你给的那块肥皂太珍贵了,我们不能白要你的,让我给你送点咸菜来。”粟泽学答所非问,脸上露出憨厚的笑来。
哦,我明白了,他说的是刚才在水库边洗衣服的事。我和他前后脚来到那堤边,都在那几块特意搭起的石头上洗衣服。见他的一件白衬衣只用皂角水洗不干净,就把我刚启用的半联肥皂递给了他。分手时,他要还我,我摆了摆手说:“送你了。留着慢慢洗。”没想到,这才煮顿饭的工夫,就给我送来这么大一碗干咸菜。
“哎呀,你太客气了,不就半联肥皂嘛,知青每月都供应半联。用不完的。″
“那是你们知青,对我们农民来说,有钱也买不到。”
他见我桌上只放着一些盐,叹了口气说:“你这生活也太苦了……”
“你来了我就不苦呀。这么大碗干咸菜!我能吃到新知青来……”
“这些都听你说新知青的事,听说还是你的小学同学。怎么你们不一起下乡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们不像我,初中毕业就没有读了,去打了两年的工,他们升了高中,就没有一起来。”我小心地挟了一块干咸菜在嘴里,慢慢咀嚼,享受着它的咸香,对他说。
“哦,是这么回事呀?”他说道,转身要走出去。
我热情相邀:“既然赶上饭点了,就在这一起吃吧。”
“不了,我家里的饭已摆上桌凉起了,我妈还等着我的。”
粟泽学的父亲走得早,家中只有他和他妈两人,他不过十六、七岁,平时很孝顺,很听话的。
“那你等一下,我把碗腾给你。”我一起朝个空碗里腾那些干咸菜,一边问他,“对了,明天上午坪滩当场哈,你去赶场不?”
“去呀,我要把打好的席子交到供销社去。”
“那好。到时我们一起去。我去看下买得到菜不,我的坛子都空了。”
粟泽学笑笑说:“好吧,到时我们一起去。”
三
时值大暑,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太阳刚升起一竹竿高,就显出了它的威力,照射在身上很有些热度了。
为了能早一些赶到场上,我们给自己放了一天假,早工都没有出就上了路。粟泽学的兴致很高,肩上扛着卷成筒状两张席子,边走边给我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
这里出产竹子,许多山民都有竹编手艺,编背兜、编筐,做桌子板凳,扎刷把什么的,乡场上用竹子制作的东西能摆半条街。就是人们夏天用来铺床的席子,都出在那一双双巧手里。
用粟泽学自己的话来说,在竹编上他只是属于初学,但就是这样,也让我这个外行羡慕不已了。在这贫困的乡村,人们的生活只能靠着在生产队里挣工分解决。但要有个活动钱,就得靠副业了。竹编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将自家房前屋后的竹子砍了,划成竹篾,编点居家必需的物品,拿到场上卖了就是现钱。就算你家里没有竹子,或者没有那么多竹子,也不要紧,乡场上有专门卖竹篾的。青竹篾、二青篾都有。粟泽学家就没有多少竹子,他是靠着在外买竹篾回来加工,打好席子后,再拿去交到合作社里挣点手工钱的。他是新手,打席子不快,席子定的等级也不高,这两床席子,他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除去买竹篾的成本,挣六块多钱。与国家给知青一个月的生活费相当,这对于一个农村青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我陪着粟泽学在乡场上,买了新的竹篾,他高兴地拿出两块钱要请我去吃泡粑。我婉拒了,打趣他说:“那钱你是还留着讨媳妇用吧。泡粑由我来请。”
心头有事,脚步就快,可场上人太多了,摩肩擦踵,又是箩筐又是扁担的,从供销社出来到有可能卖菜的地方,不长的一段路就挤了个大汗淋漓。途经小食摊时,我买了一斤泡粑,和粟泽学两人站在店前的蒸锅前就吞下了肚,也没有进店里去喝稀饭,算是把早饭和午饭全解决了。
刚才只想早一点把粟泽学卖席子的事办了,并没有过多关注场上的情况,这会儿事情忙了一半,又要耐心寻找卖菜的人,就挨着把这以街当市的乡场看了个仔细。
记得上次的芋禾梗是在靠着粮食市场的一隅看到的,那里应该就是卖蔬菜的地方。这次也依葫芦画瓢,朝着那边一路挤了过去。
说是粮食市场,但卖粮的很少,卖得多的是米糠、麦麸之类,这只能当成喂猪的精料。偶有一个卖苞谷的山民,也把放在背蔸里的口袋握得紧紧的,随时准备着收摊走人,生怕被人说成了“投机倒把”,把粮食给没收了去。毕竟在这个年头,能够活命的粮食是第一宝贵的。
一圈走了下来,并没有见到卖菜的人。不光没有萝卜、青菜,就是那种像是用花椒煨出来的芋禾梗也没有看到,心里的失望到了极点。
“你家里就没有买过菜呀?”我扭头问粟泽学。
他说:“我们乡里人,哪里会在这上面花钱嘛,都是自己地里种的。你说想买点萝卜之类,可现在也不是出萝卜的季节呀。”
“我记得在城里的时候,热天也有萝卜卖,不是有伏萝卜一说吗?”
“那是你记错了。胡萝卜是另外一个品种,再说,也只有秋凉了才有……”
“反正我在没有下乡时,在城里见过卖那种热天出的萝卜的,是白的,不是那种胡萝卜……”
粟泽学两手一摊,一副和我扯不清的模样,不知说什么好了。
“哎,对了,刚才在供销社你看到有大头菜卖没有?”
“大头菜?啥叫大头菜?我不晓得。”
“我好像在那儿闻到咸菜味的。走,我们倒回去,要是有现成的咸菜我的事不就解决了?新知青来了也有吃的了。”
四
“大头菜?啥叫大头菜?”供销社的那个女营业员听了我报出的名词,一脸的疑惑,和刚才粟泽学是一个表情,看那模样是真的不知道大头菜为何物。
“大头菜不知道,那榨菜该知道吧?‘涪陵榨菜’。这么有名的,也不知道?”
“‘涪陵榨菜’?好像听说过,但没见过。”
“那就是说你们供销社啥咸菜都没有哟?”
“供销社从来就没卖过咸菜……这么给你说吧,带咸味儿的东西代供销社除了盐就没别的……”
如果说在第二次来到供销社之前,我还对买咸菜抱有希望的话,那这会儿就彻底失望了,不光失望还有些不知所措。要是我一人还好说,这眼看新伙伴就快来了,我连下饭的咸菜都拿不出来。
从供销社走出来,街上的人少了许多。栗泽学见我有些闷闷不乐,知道我还在为迎接新知青的事担着心,就对我说:“要不这样吧,我回去给我妈商量下,再给你拿一些干咸菜。”
“谢谢你了。你拿来的干咸菜我昨天只尝了下,其余全留着的。菜的确是好吃。但我们一个知青点的下饭菜总不能全麻烦你们呀,还是要想其他办法才行……”
临近正午,天热得厉害,连刚才人多时都没劫场的家雀这会儿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办完了自己事的山民,或在小饭馆里吃上碗小面,或拿着给娃儿们买的泡粑,就匆匆走上了回家的路。
我叹息了声,拉了栗泽学一下,也打算回去了。
栗泽学却惊喜地指着前面对我说:“你看,那边来了个挑芋禾梗的人!”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一个中年男子担着满满一担芋禾梗正朝场上走来。都这个时候了,芋禾梗就芋禾梗吧,有总比没有强。我这样想着,赶紧和栗泽学一起迎上前去。
“你这芋禾梗是卖的?”我问了一句。
“卖的卖的!当然是卖的……”
粟泽学问道:“这都马上散场了,你怎么才来卖呀?”
“哎呀,别提了,本来都出门了,谁知一脚踩空了,摔到了烂泥田里,一身都是烂泥巴……只好回家去换……你想买芋禾梗?”
“不是我,是他,曾知青。”粟泽学指着我说。
“哦,你是知青呀?你找到我算你运气。”
“运气?”我苦笑了一下,“要不是买不到其他菜,哪个会买这又麻又涩的芋禾梗嘛!”
“又麻又涩?不对哟,我的芋禾梗不麻哟,鲜嫩得很。”山民大声说道。
“你就莫哄我了。我前两个月买过的,那个人也说鲜嫩得很,但泡出的菜麻得像打死了卖花椒的!”
“哈哈哈!你娃被人骗了!你买到的是麻芋儿!那麻芋儿的梗梗当然是麻的,吃起割嘴巴!”
“啊?还有这一讲呀?”我大吃一惊,“我说怎么那么难吃呢!”
“曾知青没有撒谎,我也吃过他泡的芋禾梗,的确是麻得很。有没有毒哟?”
“毒是没有,只是又麻又涩了,没法吃。”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中的希望又升起了一些,看来,要解决泡菜问题,还是要从芋禾梗上着手。
“你是说我买错了,那你这个芋禾梗就不麻?”
“当然不麻,我常年都卖芋禾梗,好多人都认得到我。”
“那要怎么区分麻与不麻呢?”
“我这个是土头长的,你买那个是水凼凼头长的,那种梗梗的颜色是绿的,我这种,你看,是红的。”
“哦,好像是有些不同样……”我仔细打量着他担子里的芋禾梗,但还是不敢确定。
那山民有些着急了,说道:“你认不来没有关系,可以尝嘛。麻不麻,嘴巴一尝不就晓得了?”他掐了一节下来,咬了一大口,“我骗你,这嘴巴骗不了你嘛。”又重新掐了一节,递到我手里,我试探着咬下一小节,细细咀嚼,并无先前那种麻和涩,反而带着些甜意和清香,这才相信了山民的话。
我拉了粟泽学一下,问道:“你家有没有空坛子?”
粟泽学明白我是想把两棝芋禾梗都买下,点了点头说:“有呀,我家还有一个大的空坛子。你要用回去我给你搬过去。”
“那就好。”
当下与山民谈好价,把两梱芋禾梗全包了圆。
归程充满了欢乐。一想到下饭菜的问题终于解决,新伙伴来了就有别致的泡芋禾梗下饭吃,心里就特别的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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