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怎么也没有料到，一颗小小的玻璃珠，会伴我走过60个春秋！它像一粒闪闪发光的珍珠，镶嵌在我内心深处，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当年，我从梅的手中接过这颗玻璃珠时，幼小的心灵里，便受到了一股强烈的震撼！我立即停止了与小伙伴们的玩耍，眼睛已被这枚闪亮的珠子吸住。它跟我们玩的珠子相比，大小无异，却通体不凡——我情不自禁地把它举过头顶，放进金灿灿的阳光里，于是，神奇的一幕出现了：沐浴在五彩斑斓中的玻璃珠，雍容华贵，宛如吴刚与嫦娥幽会的广寒宫，纤尘不染，剔透晶莹……这哪里是我们刚刚在玩的那土气、粗糙的玻璃珠所能比美的。
　　 “哥，咱俩一起玩儿吧。”梅一面招呼着，一面又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珠子来。
　　 听到她的叫声，我才从专注中回过神来，和梅玩起了弹球的游戏……我和梅同龄，只是比她早出生两个月。别看她一副柔弱的样子，性情却是刚性。那副风风火火的模样，如果不是在那张白皙的脸上，长有两个动人的小酒窝，和头上的两个小辫儿，真会有人误把她当成了男孩子。她是林叔唯一的女儿，深受宠爱。每次来我家，林叔都要带着她……
　　 两颗闪亮的玻璃珠在地上你来我往，对阵角逐。梅也学着男孩子的样子，把球卡在拇指和食指上。开始时很笨拙，慢慢熟练后，居然赢了两次。她高兴地拍着手掌，欢呼雀跃。我们沉浸在童年的乐趣中……时年我刚满五岁。
　　 后来在林叔那里，我知道了玻璃珠的来历。这两个珠子，是在县供销社工作的林叔，出差云南，在当地傣族人手里买来的。他听说这个玻璃珠，是在制作时往原料里加入了当地一些稀有矿产，才有了这般的晶莹闪亮。据说仅做了一批，后因此种珍奇矿产被国家收管，成为了航空工业的一种原料，也使得这个玻璃珠成为绝版……传说固然有些玄乎，但此珠确实不同凡响。我把玻璃珠小心藏好，并给它冠以一个响亮的名字——太阳珠。当时不知怎么就和太阳连在了一起，是源于它有着和太阳一样的光芒吧。当我把这个名字告诉梅的时候，她连连拍手叫好。
　　
　　 二
　　 林叔的家与我家相距百里，但他经常乘班车来我家看望父亲。他和父亲是老战友，他们的友情是在解放战争中形成的。从他们的交谈中，我知道了一个秘密：父亲伤残的左腿，原来是在战场上，为掩护林叔而被敌人的子弹打伤的。每次林叔来家后，与父亲诉不完的战场苦，道不尽的战友情，把我和梅也带到了战火纷飞的岁月……别看梅平日里蹦蹦跳跳，忽东忽西，当看到父辈讲述过去的事，她立即偃旗息鼓，收起喧闹。搬来小木凳，坐在炕边，胳膊肘支在炕沿儿上，黑亮的眼睛注视着炕上的两位长者，全神贯注的谛听着他们的讲述。当讲到一场战斗的胜利，梅的脸上也绽出笑容，拍着小手儿鼓掌；听到父辈经历的苦难，他眉头紧蹙，眼里噙满泪花……
　　 童年有如人生路上一朵昙花，转瞬即逝，那些美妙的风景未及欣赏，上苍已催人匆匆前行。是怕我们耽于快乐，而忘记自己在百味人生中的使命么？在时光的列车上，我很快从小学的校门，迈进中学的大门。
　　 上学以后，有了学业在身，便没有了童年时的自由自在，我和梅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林叔升任了供销社副主任，繁忙的工作也让他没有了多少空闲，只在年节的时候儿来家中看望父亲。此时的父亲也因腿伤的深深困扰，不能正常工作，被领导安排在家休养。闲下来的父亲，和林叔的友情并没有被时间冲淡，在我面前时常叨念起林叔。我看到父亲对老战友的牵挂，又不能亲历而为。便在放暑假的一天，代父亲去林叔家里探望。
　　 这次去林叔家，是我第一次只身前往。以前的几次，都是跟着父亲去的。但从小我对路的记忆有着“特异功能”，一般的路走过一次，就有了印象。这也是能让父亲最放心的。别看林叔住在县城里，一处七拐八拐的小巷中，我下了车后，准确无误地到了他家。
　　 在林叔家的逗留一天，我自然是美美地享受到了朵颐之快。那个年代物资短缺，林叔家都是城镇户口，每月有着固定的物品供应。比起居在农村的我家，还是相对宽裕。每次到林叔家，每顿的饭菜都让我垂涎。还记得萧伯纳说过的一句：“任何一种爱都不如对美食的热爱真切。”何况枯燥已久的味蕾正渴求着美食的滋润。在林叔家匆匆住了一晚，父亲交办的任务我已完成，林叔工作繁忙，无暇顾我，梅除了假期作业，还要照顾体弱多病的林婶。我这儿，家里也有许多要干的杂活儿。翌日一清早，我踏上了归途，去赶第一趟班车。梅简单收拾一下家务，坚持去车站送我。
　　 我和梅静静的走着，往常叽叽喳喳的她，此刻没了声响，让我感到了她的矜持。我瞥了一眼晨曦中的梅，突然觉得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瘦小柔弱、无拘无束，一起弹球的女孩了。也许是劳作催促了她的早熟，她16岁的身体，已发育得亭亭玉立。白里透红的脸上，那对深深的酒窝，如同两枚绽放的小花。此时太阳还没从东方露出脸来，我却感到了周身的热流……在车上，我掏出太阳珠，从那晶莹别致的“月宫”里，分明看到了一张灿烂笑脸……
　　
　　 三
　　 我再次与梅见面，是在五年以后，相隔日久，是因为我和林叔的家都发生了变化：林婶已被久缠的疾病夺去了生命，林叔的身体也被查出了冠心病。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到了发病时就得休息几天。因为身体的原因，我们两家已经有几年没了走动。父亲的情况也变得有些糟糕，那条伤腿不时在折磨他。父亲想借酒精让自己缓解疼痛，却在酒醒后，那痛更是变本加厉……
　　 我高中毕业后，回乡参加村里的生产劳动，开始了在广阔天地里找寻自己的位置。接过前辈耕耘的锄头，为从大地中汲取人类所需要的养分，尝试做个有知识的新农民。正是大地母亲的抚慰，才让我毕业后的一颗迷惘与躁动的心，才渐渐平息下来。也是借了大地之缘，促成了我和梅的一次难忘的邂逅。
　　 那一年，是我回乡的冬季。经过了又一轮春种秋收，在奉献给众生的又一次果实后，大地开始了又一轮的休养生息。村里响应公社的号召，搞起了农田基本建设。主要是平整土地，兴修水利。我进入平整土地大军行列，在全公社各个村庄与众多青年农民一起，开始了在外村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生活。一天，在车轮滚滚、尘土飞扬的平地现场，正在往排子车（一种由人力拉动的双轮车）上装土的我，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约40米开外，一辆从土丘上往低洼处拉土的排子车，一个小伙子驾着车把，两个姑娘在身后奋力推着车。其中的一位，头戴一顶红线帽，一时觉得那么眼熟。透过尘雾仔细分辨——是梅！我一阵欣喜，放下铁锨，朝她奔了过去。果然是梅，她那顶红线帽像个标志，包裹着我熟悉的那张脸颊。她见了我，初觉愕然，继而喜出望外。因劳动涨红的脸上，一对酒窝灿烂如花。从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欣喜，还有着不解和疑问。通过交谈，我们彼此才解开了内心的疑团。原来，梅已在两年前下乡做了知青，所在的村庄离我家只有四里。这次农田基本建设，他们村所有的知青全部投入到平整土地当中。
　　 听着她的诉说，看着她红帽里那张风尘仆仆，漾满春风的脸，我一颗欢快的心通通跳个不停。这次见面，我从梅的身上，看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那张绯红的脸颊上，我看出了一个少女的羞涩；娓娓交谈时，目光里透出了几许柔情……工地上热火朝天，不便多谈，我打算在晚上收工后再约梅出来好好聊聊。可是冥冥中的万物，似有天意在主宰。她所在的连队（平整土地大军，号称半军事化，每村为一连队）要参加村里的义务劳动。更巧合的是，第二天，我也接到大队通知，将我召回村里，协助编写有关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材料和文章。以后我才知道，那一次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次深度交谈的机会，更是生命中的一次阴差阳错。
　　 夜晚，在农家的土炕上，耳边是”战友”们细微的鼾声。从口袋里取出太阳珠，举到灯前，那闯入阑珊里的月光，瞬时被一层红晕笼罩……
　　
　　 四
　　 说起来，我这个回乡的新农民，并没有参加过多少真正意义上的劳动。参加平整土地没几天，就被调回，参与队部里一些宣传整改工作。白天搞搞宣传，写写材料；晚上和民兵连长巡村查夜，倒也悠然。随着世事的变更，我很快面临着两种抉择：去工厂当工人，还是参加高考？彼时正是国家刚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这个抉择让我一度陷入深深的纠结之中……自从与梅分开后，一直没有联系。有一天，终于收到了一封她的来信。里面的内容大体是说，她已参加了高考，而且被西北一所大学录取。问我有无这方面想法。从字里行间中，我感觉出她的兴奋和渴望。那个活泼直率的梅又仿佛站在了我的面前。信的末尾，她写道：“哥，我相信你的实力。我们的父辈站在了同一个战壕里，我希望我们能够互相激励，共同进步。靠我们自己，去创造一个崭新的未来……”此时此刻，我却有着其他的顾虑：从自身的能力来说，登上大学的殿堂应该没有问题。但从家里来说，这两年发生很大变故——父亲和二弟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灾害中罹难，只剩下母亲、大姐和小妹。做为家中唯一的男人，我有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再三权衡，我还是选择了去工厂，在给她的回信中。我谈了自己的想法，也诉说了那些苦衷……
　　 多年以后，当我再回首这段往事时，也曾有过虚幻的”假如”。但生活的不可复制，让任何强大的内心对它既无可奈何，又无力改变。“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事实上，在梅到大学之后，我还抱着一线希望，期盼着能唤回她的记忆。
　　 有一次，在她25岁生日时，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附了一首祝福的小诗，也婉转地袒露了自己的心迹：
　　 当一切沉寂后，我开始了与心的对话。
　　 你悄然而至，与我喁喁细语。
　　 还记得太阳珠吗？
　　 那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当一切变得迷离，我依然坚守着，
　　 我鄙视我的愚钝，却珍惜着一块领地，
　　 更珍惜那份潜藏的秘密。
　　 最真挚的祝福——送给远方的你！
　　 ……
　　 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两个多月后，接到了林叔打来的电话，先是问了一下我家里的情况，接着便告知我关于梅的消息——她在大学已交了男朋友，是同校的同学……
　　 尽管在我的潜意识里有过关于梅的种种猜想，这个结局也在其中。但内心还是咯噔一下，仿佛坠入深渊。接踵而来的是内心被一根无形的木棒搅动，五脏翻滚，神情恍惚……那一刻，我凝视着已经漫漶，迷离的太阳珠，已寻不到一丝光亮……“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白居易的诗倏然浮现脑际。
　　
　　 五
　　 当如烟的往事已淹没在尘埃之中，红尘中一颗激荡的心已渐渐归于平静，我和爱人已携手走过40多个春秋。那颗晶莹的太阳珠却依旧闪亮，灼灼映日。曾想起一位外国科学家提出的物质不灭定律，觉得世界如此奇妙，那我的太阳珠就要光耀千秋了么？那我们人呢？能保持一颗初心么？比较，有时候会让人陷入难解的谜团。
　　 这些年，心底里还有一条信息尚未发出：在这个偌大的地球上，遇见你，是我的幸运，虽然只是擦肩而过，却要感谢上天的馈赠，让我们相识相知。别忘了，你的世界我曾经来过，共同经历了一段美妙心动的韶华！我已把它潜藏心底，和你那颗太阳珠一起，照亮我无悔的人生！当友情没有变成爱情的时候，友情的味道更浓，不是所有的友情都可以蝶变的，我常常这样想，一种释然和尊重，就充溢心中。
　　 青春的美好，不能完全用结局来衡量。不负青春，我曾遇到了最美，美给了我青春以美好和信心，这份信心，就像我得到并保存的太阳珠一样，在漫长岁月里，依然闪光。经历而没有获得，有着太多的原因，不必假设，怀念中获得美感吧。珍惜现有的，尊重爱人，才是我应该做的。太阳珠，也常常成为我和妻子谈天的话题，没有尴尬，只有失去后陷入了思考，懂得了怎样对待一份沉重的感情。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