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暖】石匠父亲(散文)
我的父亲是一位石匠。父亲在家排名第三,四邻八舍都管父亲叫“铁锤老三”。一把铁锤凿青石,也凿生活的累累种种。
又是一年清明节。算起来,我有十年没回老家给父亲上坟。今年清明情况特殊,因为儿子非要去看看我小时候的生活环境,特别要到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屋去。借清明放假之机,我们赶往阔别多年的老家,赶往儿子心心念念的老屋。
十年未归,一路忐忑,满心感怀。不是不孝顺,是因为不得不向哥嫂们“低头”。父亲刚去世的那几年,兄妹六人提前预约好时间,一起给父亲上坟。可是等我们准时回来时,大哥、二哥家的门紧锁着。问邻居才得知,两家哥嫂算准我们要回来,天不亮就提前约了去了。
我说:“这是为何?”
大姐气愤地说:“嫁出去的女儿回来上坟,只会发外家亲。哥嫂们怕阴间的爹爹,在那边保佑我们过得比他们好呗。”
“呵呵……不苦不累,钱会长翅膀飞来呀!”二姐丧气话也跟着蹦了出来。
连续三年我们回去后哥嫂均如此抢先而去。活着的时候,哥嫂没能好好服侍爹爹,在他老人家去世后的这些年,也难得两家哥嫂有如此“孝心”,就遂他们的愿吧。当地的风俗,一个清明不能二次到故去的人坟上去,为了不打扰九泉下的父亲,同时也为了不阻挠哥嫂们的“发家致富梦”,以后每年的清明节,我们在外面的姊妹四人只好在各自的家门口对着父亲坟头的方向磕头祭拜。
离城越来越远,离家就越来越近,直至老屋旧宅门前。一把没钥匙的烂锁,胡乱地挂在老屋的门闩上。一进屋子,里面全是灰尘,估计自从双亲去世之后,再没有人进去过了。儿子自顾自地爬上了直不起身来的阁楼上,仔细寻找和研究着那片我讲述过多次的透光的玻璃亮瓦,还有那为了透气透风,小时候曾恶作剧改造的那道“活动小窗”。
我在二楼的角落里,无意中看到了父亲的木箱子,心便砰砰跳个不停。打开一看,里面原封不动地装有父亲曾经用过的物件:掉了漆的墨斗,生了锈的钢卷尺,溜滑的木把小铁锤,锈迹斑斑的铁直尺,半截削好的铅笔,还有那五根长短不一的铁錾子。看着它们,我仿佛又听到父亲说,石匠手里的小锤,就像文人手里的笔,只要小锤不停,活人就不会被尿憋死;手中的直尺、墨斗就是规矩,任何时候做人做事不能走样,得循规蹈矩;錾子就是一个石匠的骨气与底气,肚里有货,到哪里都饿不死。
父亲靠为村里打石头、盖房子来维持全家人的生计。村里有人家要建盖房子需要下石脚(地基),砌面檐时,就会找到父亲,让父亲物色几个手艺好的师父,由父亲带领着去做。而父亲一旦接下活计,从不询问价钱,只问什么动工,地址在哪里。然后就快速地找到村里的东生、刘顺、勤昌、关平。父亲说这些人做事实在,不偷奸耍滑,而且吃得苦,不窝工。
将要去做工的头天,必花费半天时间镶錾子、楔小锤、上墨斗汁、削铅笔。父亲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每次父亲镶錾子,我与五姐搬出草墩坐在旁边看着。只见父亲在火塘上烧一笼炭火,把錾子插进炭火里烧,等半根錾子红透了的时候,用湿毛巾包住錾子的另一端,快速地从火里掏出平放在横倒的大斧子坡面上,然后用锤敲打,一边蹩着边脚敲一边快速地旋转着。等錾子冷却了,又插入火碳里再烧,然后掏出另外一根敲打,一根錾子要如此反复敲打三到六次,直到錾子头全部打磨尖锐了,最后再放入火中。这时父亲准备了一盆冷水。他把烧红后的錾子放入冷水里,只听“唰”地一声响,随着一阵白烟溅起,吓得我与五姐手捂耳朵快速躲开,父亲则不慌不忙地把錾子拿起后,靠墙立站在另一个锑盆里。接着第二根、第三根……十多根錾子顺序地立着,錾子的顶部被小锤敲打得像一朵花镶在上面,它们一排地站着,像戴着花边帽子等待出征的士兵。父亲说这道工序叫“回钢”,直到上高中物理课,我才知道其实这叫“淬火”。錾子钢火好不好关键就在这里,如果经冷水一激就断的就是废錾子,如在激后还能青中泛绿的,则是上好的铁做錾子,这样的錾子钢火强,坚固,十天半个月都不会秃掉。
接下来就是楔小锤。通常情况下,就是卸掉小锤,把木头把重新换上新的胶皮,重新椟进小锤孔里。然后是墨斗,一个中空的木头,像一只小鞋子状,中间用一根钢丝串连两端,钢丝一头用塑料套住,另外一头扭成“L”状。墨斗肚子中间的钢丝固定拴上一根细线,细线的另外一端从墨斗的鞋头部穿出来,再拴上一个尖锐的小铁陀螺,墨斗里面塞有棉花,每次父亲要用的时候就把墨汁倒进去一些。如果遇上石头需要画长线,就把小铁陀螺固定好,顺着线一边走一边退转,等到找到另一个固定位置时,左手按着线的一端,把线拉紧,右手拉起线的中间,用力一弹,一线黑线齐刷刷印在石头上。用完后父亲一手拿着墨斗,一手捏住钢丝的“L”的把手,快速地转动钢丝,“唔唔……”线就全部回到钢丝上了。这小玩意儿也忒好玩了,我与五姐时时背着父母偷偷拿出来玩,五姐胆小,好说歹说她才敢拿着小铁陀螺,由我旋转着倒退,把有石头的地方全弹了个遍,等墨汁玩完了才肯收好线放回父亲的小木箱里。
一切准备齐全了,第二天母亲早早地起来为父亲做早饭,其实就是热碗冷饭,烧个鸡蛋汤。汤被父亲就着饭吃掉了,鸡蛋则留在碗里,等着我与五姐起来的时候母亲就盛了让我们吃。母亲转述父亲话说,你们两小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让你们俩缺营养,就让你们吃吧。你们的父亲说完挎上他的小木箱,拎着他的帆布书包就出门了。我们则开心地吃着父亲留给我们的“爱心”早餐。
父亲这一去或是十天、半月,有时甚至一个月才会回来。每次做完一件活回来,他如数把工钱交给母亲。在接过钱的同时母亲看见父亲用胶皮裹着的满手裂口,心疼得直掉眼泪,苦这几文猴子钱,命都不要了呢。往往这时,父亲呵呵一笑,就从他的箱子里面拿出我们爱吃的花生糖,还有彩色的米花团。然后父亲把我与五姐一起抱起来,一人一边坐着他腿上,我们就开始小口小口地嚼着那好吃的花生糖、米花团,就等着看谁吃得最慢。母亲则把木箱上的带子退下来用刷子清洗干净,晒干后再在铁环接头处用线缝了又缝,直到确认牢靠了才罢手。
父亲不仅会下石脚、砌房屋面檐,还会打磨石碑。父亲打石碑通常村子以外的一块空闲地里,最好是背风处,这样灰尘就不会泱及村里人。主人家把石材购买回来,然后请父亲去打磨,打好一套后再付钱,饭是在自己家里吃。一有空我就去父亲打石碑那里去,要么送水要么送茶,其实我就想去探究一下父亲是怎么打磨的。
父亲不识字,却是当地最巧、最有名的石匠。父亲最初面对的一块很大的毛坯石,在知道主人家意图后。只见他开始用粗铅笔对石块进行标记,哪里磨拐,哪里勾线条,哪里打棵小柱子,哪里要雕个小石狮子,在哪里还可刻个可以滚动的球,父亲好像早已成竹在胸。勾勒好棱角后,只见父亲先用大锤粗略地把边缘不要的部分敲打走,然后用长的錾子打平,最后用那根细小錾子雕刻,再用细砂子磨平……
一个月后,一座雄壮挺立的墓碑已然完成。我很惊奇,父亲不识字,可在墓碑上却能雕刻出宋体、楷体、行书等好几种字体,还有那美丽的花草,挺拔的屋檐,高挑的庭院梁子,弯曲的瓦道,可爱的小狮子,无不活灵活现,像真的一样。我由衷地佩服起父亲来,也难怪父亲被称为“铁锤老三”。
父亲为我们兄妹六人操劳了一辈子,付出了全部。在他七十九岁那年却饱受病痛的折磨,全身浮肿,三个月卧病不起。医生说,主要是气管老化,还有严重的肺气肿。这其实与父亲的职业有关,小时候每次到打石场去看望父亲,见他全身上下就连眉毛上都是石头灰,只露出两个眼珠子,我几次要帮父亲去拍。父亲说,别拍了,一会又全是了。现在想想,父亲每做一次石活,肺里得吸进去多少白灰呀。
父亲去世的时间是二〇一二年二月二十九日上午九时。我离家最远,当我接到电话赶回家时,全家人正围在父亲身旁。父亲的嘴巴微微张着,眼睛半睁,身体还热乎乎的,我拉着他的手大声地喊叫。见我们兄妹六人全部在场了,他又用眼睛到处寻找,我们以为他在找他的孙子孙女,等孙子孙女到场了,他仍闭不上眼,直到母亲把他的小木箱抱起放在他床上,他才慢慢地合上了双眼,此情此景让全家人哭作一团。父亲的离去让我们心痛、让我们悲伤、更让我们无法接受,好在父亲最后安详微笑的面容就像熟睡一样给了我们一丝丝的安慰,至少父亲没有痛苦、遗憾地离去。
这个木头箱子,承载着父亲作为一个手艺人的全部记忆和一世辛苦。或许它们一文不值,可正是有父亲,有它们,在那个物质生活十分贫乏的年代,让我们全家八口人能够吃饱喝足,衣食无忧。
如今,这个曾经在父亲手里亮光闪闪的东西,经过岁月的侵蚀,静静地躺在老屋的角落里,像被世界遗忘了一样,沉默而孤独。如果父亲还在,他是不是还会隔三差五地拿出他的木箱,打开盖子,一遍以一遍地擦拭着。然后说,那些年,多亏了它们啊!如果不是它们,怕也盖不了新房,供不了娃娃们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