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鲁•爱】爱的力量(散文)
2001年的深秋的风,并没有完全卸下枝头的梦想,那些被风抚过的落叶,一直躺在我家的院子里,似乎等待着一个人的归来。
命运想摧残一个人,太容易了。有时你还没有做好准备,灾难就突如其来。热情似火的夏天里,还忙里忙外的奶奶,一入深秋,身体一下子如霜打的茄子般,似乎很快就要干枯了。
从进医院检查,短短半月,奶奶就骨瘦如柴,体重跌至不到七十斤。
医院专家会诊后,得出一结论,需进行一次彻底的大手术。可问题来了,以老人的身体状况,手术有没有做的必要。按照主治医生掏心底的话,只能企盼奇迹发生。
父亲能读懂奶奶身体里的疼痛,他想听听奶奶心里的想法。“再进行一次手术,您能挺下去吗?”父亲握着奶奶的手,把耳朵贴进奶奶的嘴唇。
“能,只是苦了儿子你了!”奶奶的声音很微弱,但那个“能”字坚定而清晰。
父亲站起身,没等泪水流下来,就离开了奶奶的视线。父亲决定在手术单子签字。父亲后来对我说,面对病痛,其实活着,比面对死亡难。
在手术单字上签下父亲的名字,只是几秒钟的事,可没有想到却异常艰难。
爷爷坚决不同意父亲这样做。爷爷问过主治医生,知道手术的成功几率微乎其微。爷爷不同意,也是听了他兄弟的劝。按照当地的一些老人说法,开膛破肚,死在手术台上,为大不孝。爷爷家族里辈分老大,老二老三都说,以奶奶目前的情况,弄不好手术当天都撑不过去,倒不如拉回家,还能多过几天。
夜色中,爷爷和父亲在医院外大吵了一架。爷爷脾气倔,可终究没有杠过父亲。“我难道不希望她能活过来,但人要理智,你说,有几人觉得还有希望。还不如少让她受点苦,遭点罪,体面地走。假设她真死在手术台上,你让长辈们怎么看你?”爷爷悲叹着,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街灯昏黄,一个老人瘫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无奈地目送着他的儿子,向医院的大门走去。手术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家里却拿不出这么多的钱。对着母亲,父亲捶着自己的胸口,责备自己平时不努力。
“玲,你怪我不,这些年没赚到什么钱,让你跟着我受苦。”
“我们是夫妻,不说这些话,你在医院照看着,钱我去一家家借!”
母亲的目光很远,她盼着奶奶能战胜病魔。母亲安慰父亲,说我奶奶是个不死猫(奶奶喜欢猫),猫有九条命,定能渡过这场劫。母亲想着钱要多筹点,手术后花销也多。
母亲东借西借,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不知道走过多少人家。母亲随身带个小本子,一支笔。不管借多少,都记在本子上。母亲告诉我,只要借给我家钱的亲戚或朋友,没有一个人让我母亲打借条,他们都相信母亲的人品。
也有人委婉地劝母亲,做为子女,做得差不多就罢了。母亲懂他们的意思,她不争不论,只是客套地应着。
母亲有一个亲兄弟,知道母亲急用钱,没等我母亲上门,就送来两万多现金。我心里清楚,舅舅家要抚养三个孩子,花销大,就凭夫妻两人的工资,每年也没多少积余。
“这些钱你先拿着,差钱的话我再尽量凑些!这些天你瘦了,你饭菜别亏自己,身体好了,才有力气战斗!”
母亲后来对我念叨着舅舅的种种好,嘴里念着,眼睛湿着。
“你舅舅啊,从小就啥都护着姐。他是上过高中的人,说话也有水平。他提醒我要有力气去战斗,我听他一说,真感到身体里注入了一股力量。”
母亲把筹借的钱交给了父亲。父亲感慨万千,这真是雪中送炭啊!乡亲们的恩情不能忘。父亲说,也正是别人的帮助,增加了心里的底气,他顶着一座山,终于把手术单的字签了。
父亲说,老人不放弃,做儿子的更不能退缩。
医生对父亲说,既然你相信奇迹,我们就做最大的努力。
手术室外的走廊里,父亲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两个姑姑也来了,她们在爷爷身旁,传递着爱的力量。我看着身体瘦了一圈的爷爷,满脸的担忧。心想着,其实爷爷不同意手术,除了担忧手术的风险,还有奶奶的病痛,让他于心不忍,这是一种复杂的情感。爷爷后来说,其实是否手术,他心里是矛盾的,既不想又想。他生怕,手术一完,就再也听不到老伴的声音了。
一场生与死的较量,在奶奶推进手术室的那刻,父亲与奶奶,四目相对。父亲紧咬嘴唇,捏紧拳头为奶奶打气,奶奶苍白虚弱的脸上,挤出一朵最灿灿的白色之花,让我隐隐感受到,死神的颤抖。
手术复杂而漫长,考验着医生的技艺,勇气胆识,细心,魄力,以及应急反应的能力。奶奶患有肠癌,还连带胆结石,胃溃疡,肺气肿。平常奶奶身体疏于防治,加上不听医嘱,抽烟熬夜,助长了病魔的气焰。
几小时过去了,主治医生走出手术室时,满头大汗。父亲站起来,忘记腿脚麻了。他的腿抖抖动了几下,还是站稳了,他握住医生的手,目光急切地在医生的面孔上寻找答案。
“目前来看,这算是不错的结果,但老人的身体极度虚弱,还需进一步观察。”
母亲走过来,靠着父亲的身子。这个时候,他们都需要彼此的力量。
一场战争似乎才刚刚开始。
奶奶手术后的一个多星期内,都处于沉睡状态,身体有时会有一些反应,但就是醒不过来。除了药物治疗,奶奶每天都要输营养液(主要成份蛋白质),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尽管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但父母从没有想过把营养液停了。母亲在病床前一直给奶奶按摩,和她聊过去的事,憧憬未来的美好。
母亲在奶奶面前笑着讲,然后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地抹泪。母亲的伤心我懂,纵使再大的决心,如果一直不醒,终有山穷水尽的那天。后来我才知道,母亲走楼梯分神,把大腿都摔青了,但母亲啥也没有说。母亲的疼痛躲在微笑里,母亲努力着,我想母亲的希望,总在明天。
或许上天感动了,或许奶奶能听到母亲的心声,或许奶奶骨子里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奶奶的苏醒,如一道阳光,照亮了整个病房。
在护士换药的时候,奶奶突然睁开了眼睛,奶奶说了两个字。
“我要……”
奶奶发声的时候,爷爷也在她身旁。母亲之后对我讲,爷爷那天走出病房大哭了一场。哭完后的爷爷精神反而一下子好了很多。我后来问奶奶,她要啥,奶奶也说不清。
奶奶说,生病的疼痛真难捱,好像一直催促她这辈子该结束了,但自己身体里又有另一种声音。我听着奶奶的声音,仿佛觉得,生死只隔着一扇无形的门,是走向死亡,还是走向重生。我感受到奶奶的身体里,那份不屈的火热,也从她身体里,发现了更多人的温度。有人说,奶奶那年能撑过去真是奇迹。但我奶奶从不这样认为。
这场大病之后,奶奶又度过了二十多年的春秋。如今,奶奶智力有所减退。她经常犯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错误,比如蒸饭忘记了放水,但奶奶至少有一点让我庆幸。
她时刻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她不抽烟,少量饮酒,而且饭量和四十多岁的我不相上下。
奶奶说,她要仔细地活着,定能活过一百岁。我笑着,觉得这话十分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