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暖】她这一辈子(小说)
一个人的一辈子也许轰轰烈烈,惊天动地;也许平平凡凡,碌碌无为。而我的表姐招弟的一辈子为的是……
——题记
一
招弟去世了,她还不满60岁啊,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跟随为招弟送葬的亲朋好友,我来到招弟的坟前,尽管与她早已阴阳两隔,我仍是悲痛不已,不由地想起她这一辈子。
招弟和我一个村,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我的伯母是招弟的亲姑,为此,我管招弟的爹和娘叫舅和妗子,管招弟叫表姐,招弟管我叫表弟。
招弟比我大五岁,先后生了三个丫头片子的舅和妗子给大表姐、二表姐、三表姐没有起乳名,直接叫大丫、二丫、三丫。隔了七八年后,又生了四表姐,按照以前,应该起名叫四丫。我那舅和妗子一看又是个丫头片子,心里不舍气,老两口一商量,这个丫头干脆叫招弟吧,做梦也要为招弟生个带把的弟弟。
真是天随人愿,四年后,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胖乎乎的小子呱呱坠地。招弟爹喜滋滋地把那大胖小子轻轻抱进怀里,接着他对周围的人高声喊道:“俺有儿子了,俺老于家后继有人啦!”
有了儿子,招弟爹仿佛挺直了腰杆,见了谁都笑眯眯地和人家握手。那时候乡下人那见过这阵势,手还没好意思伸出来,招弟爹早把人家的手紧紧握住,连声央求:“有时间一定到我家喝喜酒去!不和你唠叨了,我得赶紧买几个猪蹄熬熬给招弟娘吃,吃了好下奶喂儿子!”被握着手的人摇摇头:“这抠门的老于,什么时候变大方了,还喝喜酒,给老婆买猪蹄下奶,真是生个儿子和生闺女不一样的待遇。”
自从有了儿子,招弟爹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晚上躺在床上也笑醒了。他给儿子起了乳名叫大宝,大宝他也不舍得叫,都是一边瞅着,一边轻轻叫宝、宝宝。对待招弟她们姐妹几个可就不一样了,这才四岁的招弟,他也不叫在家闲着,不是让她去公社大院里拾杨叶回家当烙煎饼的柴禾,就是让她到地里拔草喂猪、喂兔子。邻居们都夸招弟是个懂事能干的好闺女。招弟爹听了总是嘿嘿一笑:“咳,再懂事能干也是个丫头片子,长大了出了嫁就不是咱家的人啦!”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年以后的一天晚上,大宝发起了高烧,高声啼哭,嗓子都喊哑了。可村里离公社卫生院太远了,招弟爹急得没有办法,只能拿着个湿毛巾放在大宝的额头上,盼着大宝慢慢退烧。他们两口子商量着,等天亮以后就背着大宝到卫生院看病去。
天亮以后,招弟爹用小推车推着招弟娘,招弟娘怀里抱着发着高烧的大宝,后面跟着五岁的招弟。他们一家四口来到公社卫生院,找到了治病的大夫。大夫一看大宝蜡黄的脸色,发紫的嘴唇,他摸了摸大宝的额头,他怀疑大宝得的是脑膜炎,建议招弟爹马上带着孩子到县医院住院治疗。
“住院?庄户人家那有钱住院哟!医生,你还是给孩子打个针,开点药,俺自己回家慢慢治吧!”招弟爹一个劲地央求着医生,医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给大宝打了一针,又开了点药,招弟爹娘抱着大宝、领着招弟回家了。
回家以后,大宝还是发高烧,并常恶心呕吐,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天,细心的招弟娘发现,大宝的嘴歪了,张嘴的时候嘴里往外流口水。招弟爹不信,轻轻捏住大宝的鼻子,那大宝在床上翻着滚,嘴一张一合,里面的口水流了出来,把枕头都打湿了。
“宝宝难道真的得了脑膜炎把嘴烧歪啦?”招弟娘吓得一腚坐在了地上,招弟爹铁青着脸,嘴里巴嗒巴嗒抽着旱烟袋,直到抽得眼泪呛出来,鼻涕流出来,招弟爹才放下烟袋,一拍自己的大腿,说咱上县医院找大夫给大宝看病去。
一家四口坐车来到县医院,大夫一看大宝,把听诊器放大宝的小肚肚上,听了听,扭头问站在一边的招弟爹娘:“你们这做父母的,怎么现在才来给孩子看病?”
“前一阵子在公社卫生院看了,打了一针,也开了好几样药,没成想……医生,你一定想想办法救救这孩子。”招弟爹说完,可怜巴巴地就要在医生面前跪下。
医生赶紧扶住招弟爹,“大叔,你千万别这样!”接着他两手一摊,对着招弟一家人说:“你们送来得太晚了,别说我不是华佗,就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我给你们再开点药,回家慢慢治吧!”
“老天爷啊,我的命怎么苦啊!好不容易生了个小子,却成了个整天嘴里淌冽些(口水)的朝巴(傻子)。”出了医院门口的招弟娘扑通一下跪到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拍打着自己的双腿哭喊着,“我不活啦!”她疯了一般向医院门外的院墙撞去。
招弟爹猛地一把拉住了招弟娘,说:“他娘,你这是干什么呀?还嫌不够丢人吗?”眼泪汪汪的招弟懂事的为娘擦去眼泪,轻轻摇着娘的手说,“娘,别哭了,咱回家,以后大宝就由我来照看吧。”招弟娘紧紧把招弟揽在怀里,“娘的好闺女,娘这辈子说不定就靠你啦!”
从此以后,为了一家人的柴米油盐,招弟娘也到生产队锄地割麦种玉米刨地瓜。五岁的招弟就在家照看大宝弟弟。
二
月季花下边摆着一张矮腿的小长桌,桌子上放着一个瓷碗,碗里有冒着丝丝热气的鸡蛋羹,不用说这是喂给大宝吃的。桌子上还有两个有些发黄的包袱,里面有煎饼、蒜瓣、切成片的咸菜。两个包袱还系上了两个喝水的搪瓷茶缸,不用问这是招弟给到生产队干活的父母、姐姐们准备的午饭,等生产队专门管送茶送饭的张爷爷高声一喊,“送茶送饭了!”招弟就立马背着弟弟把包袱送到张爷爷送饭的车子上去。
五岁的招弟就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每天早晨,她早早醒来,头一件事就是趁母亲还没下地干活用奶水喂弟弟的功夫,她挎着筐到大队苹果园里薅草。吃过早饭后,父母与姐姐们到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招弟就把大宝抱在怀里,轻轻哼唱自己刚学会的《我爱北京天安门》等歌曲,弟弟咧嘴笑了,流出了口水,招弟赶紧用毛巾为弟弟轻轻擦去。快到中午了,弟弟饿了,招弟赶紧为他做一小碗鸡蛋羹。对于招弟一家来说,鸡蛋可是舍不得吃的好东西,一家七口人,除了大宝,其他人估计都不知鸡蛋吃起来是个啥滋味。那时候家家穷,除了煎饼,就是没有放多少豆沫的熬出来的白菜、萝卜。跟着生产队干活的劳力,家里上午送饭,基本都是煎饼、蒜瓣、咸菜。所以,招弟还要给到父母、姐姐们准备中午的饭菜。把饭菜送到张爷爷的车子上后,招弟见弟弟要睡,她轻轻拍了拍,弟弟睡了,她把碎了的煎饼渣子用开水泡在碗里,就着咸菜,大口大口吃起来。
做完了这些,招弟还要喂猪、喂兔子。喂兔子好说,直接把早晨薅来的青草塞到兔子栏子里让它们吃就行了。喂猪就必须把薅来的青草切碎然后拌在烂地瓜、烂地瓜干里,有时候还要加点豆饼,招弟“喽喽、喽喽”唤着猪,那头200多斤的猪跑过来,抬头望着招弟,当招弟把拌好的猪食放进槽子里时,那猪哼哼叫着,欢快地吃起来。
下午,当父母和姐姐们收工回来,招弟才能像别的小孩那样跑到邻居家找自己的小伙伴,和她们一起唱歌,玩“老鹰捉小鸡”、“踢毽子”这样的游戏,这时候的招弟跳呀笑呀,天真烂漫地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闹,是她一天最快乐的时候。
不知不觉一晃四年过去,招弟九岁了,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一天下午,当招弟吞吞吐吐向放了工回到家的爹娘提出要报名上学时,招弟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什么,上学,丫头片子上什么学,你还是老实的在家看你弟弟吧!”
“是啊,招弟,你上了学谁在家看你弟弟?”招弟娘想让招弟上学,可想想一直流口水的大宝,也这么劝招弟。
“爹、娘,俺就是想上学。我上学领着弟弟。”招弟天真地说。
“说得轻巧,你上学领着大宝,学校会同意?”招弟爹白了闺女一眼,然后抽了几口旱烟,待呛人的烟雾散去,“你就死了上学那条心吧,你在家看几年弟弟,等你弟弟上了学,再干几年活,为家里挣点工分,然后找个好婆家嫁了就行啦!女孩,不都这样嘛!”
“什么?让俺像大姐二姐三姐一样不上学,光在家看弟弟,然后干几年活等着嫁人。俺坚决不愿意!”招弟忽地一下站起来,肚子气得一鼓一鼓的,接着伤心得哇哇大哭起来。
招弟爹脱下露着脚趾头的布鞋就要打招弟,招弟娘和三姐用力夺下了招弟爹手中的鞋子,爹喘着粗气,大声骂着招弟,三姐拉着爹的胳膊,轻声细语对爹说:“爹,大姐二姐都出嫁了,以后咱爷俩到生产队割麦子掰玉米刨地瓜挣工分。让娘在家照顾大宝,求求你,你就让俺妹妹上学吧!”
招弟爹瞅了一眼三丫,又看了一眼仍在小声哭泣的招弟,叹了一口气,说:“听你三姐的,你想上学就报名上学吧。不过,放了学,可别忘了薅草喂猪喂兔子,帮着你娘看你大宝弟弟。”
招弟一听,破涕为笑,“爹,放心吧,你说的我一定做到。”
晚上,招弟娘凑在煤油灯底下用破布为招弟缝了一个书包。第二天早晨,招弟娘领着招弟和大宝,高高兴兴到离家不远的小学报了到。
招弟很聪明,老师讲过的语文课文,她总是过目不忘。数学题,她一看就会。四年级以后,招弟写的作文,老师多次当作范文在课堂上进行朗读宣讲。从一年级开始,班主任就让她当班长,招弟家堂屋那墙上贴满了招弟得的那“三好学生”的奖状,每当别人夸招弟学习好时,招弟爹心里觉得挺美,嘴上却说:“丫头片子识几个字会写自己名字就行了,得那么多奖状,不当吃,不当喝,就是糊墙怪好!”
招弟上五年级的时候,大宝8岁也到了该上学的年龄,招弟爹领着大宝到学校报了到,招弟娘吩咐招弟下了课一定要到大宝的教室看看,别让别的调皮捣蛋的同学欺负咱家大宝。放了学,领着大宝一块回家,不要让你爹和我挂念着。招弟一一点头。招弟问娘:“我明年小学就毕业了,上了初中,大宝谁来管?”招弟娘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
大宝可不是学习的料,语文书上的字不会写,数学书上的题不会做,一上课就打盹睡觉。老师管管他,他嘴一歪,伴着流出来的口水,说:“老……老师,我……我一学就……就头……头痛,就……就想……想睡觉。”老师和同学们费劲的听完他这结结巴巴的话,忍不住哄堂大笑。
就这样,招弟小学毕了业上了公社联中,招弟在班里学习继续名列前茅。班主任老师热情鼓励她考上高中,将来考上一个好大学。于是招弟更加发奋努力,三年时间过去,招弟初中毕业的时候,招弟爹却再也不想供招弟上学读书。招弟书读得好好的,而且成绩非常优秀,招弟爹为何让她辍学,到底为什么呀?……
三
招弟初中毕业的那一年,是1981年春天,正是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的时候。那一年,招弟三姐已经出了嫁,家里就剩下爹一个男劳力。而招弟爹已经到了60岁,庄稼活早已经力不从心。大宝还小,4亩多地分到了家,靠爹一个人割麦子就够他受的,就别说地里其它活了。因此,把招弟从学校拽回来,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招弟爹说的倒也是实情,4亩多地刚分到家的那几天,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的招弟爹翻来覆去的想,过去在生产队干,忙上一年,一家人才分200多斤麦子;现在一下子分了4亩多地,我把招弟从学校叫回来,一家人起早贪黑地干,光麦子至少能打1000多斤麦子吧。这1000多斤麦子磨出面粉,蒸出白镆馍,就点咸菜,再喝上一碗玉米糊糊,肚子里该多么舒服啊!
17岁的招弟那知道父亲心里打得这个小九九,哭着闹着就是想上学,不愿意回家种地。从学校回家接连三天,招弟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哭。招弟娘端来饭菜,让招弟赶紧吃饭,可招弟连看都不看。招弟娘见饭菜凉了,到炉子上热热,再端到招弟面前,可招弟还是一个劲地摇头。
第四天,招弟出屋洗了把脸,拿起一个煎饼夹起一块咸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招弟娘见了,赶紧倒了一碗水,劝招弟:“你慢点吃,小口吃饭才甜呢!”招弟爹小心翼翼地问:“你想通啦?”招弟叹了口气,说:“俺这辈子看来就没有上学的命,俺认命啦!”说完,用手擦了一把眼泪,难过得别过脸去。
自此以后,招弟跟着爹一块下地,麦子熟了的时候,她割麦子,和爹娘一起在麦场里打麦子,接着再刨坑种玉米。晚上回到家,招弟累得饭都不想吃,话也不想说,躺到床上头一挨枕头,马上就打起呼噜。招弟娘见闺女这样,常常和招弟爹吵嘴,说丫头子这么小,你这当爹的怎么舍得让她出这个牛力。招弟爹掏出烟袋,点上,嘴里喷出一口烟来,对招弟娘说:“明天早晨让她在家睡觉,歇上一天,我自己一个人去东湖种玉米。”
第二天早晨,招弟睡醒了,她在床上伸了伸懒腰,就要穿衣服。招弟娘听见了招弟屋里的动静,赶紧跑过来,用手按住招弟,说:“怎么不再多睡会,天还早呢!”
招弟问:“爹呢?”
“你爹到咱东湖那块地种玉米去了。”
“娘,你怎么不早叫我?”招弟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边穿着裤子边埋怨着娘。
“就是你爹让你在家睡觉的。你爹说了,今天让你在家歇歇,不用去地里干活了。”招弟娘一边给招弟整理着衣服扣子,一边说:“你不是喜欢看书吗?今天难得有空,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