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塞公轶事(小说)
一
塞公弱冠之年,昂藏七尺成为方圆十里八乡有名的帅男子。他身形彪悍,走路虎虎生风,一双眼睛透着亮光,忽闪忽闪地看着远处。他脸上的五官男子气概十足,不光是女子,男子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塞公到了该娶亲的年龄,他不紧不慢,从不找村里村外漂亮姑娘骚情。家里兄弟三人,塞公是老二,父母收养了一个女娃叫细堂。
细堂是塞公父母从河塘里捡来的孩子。捡孩子那一年的光景,乡下饿饭的人家多得很,这一带村庄不兴出门逃荒,好活歹活都守在自家地里刨食。细堂长到十八岁,血亲的娘家人悄悄找上了门,她亲生爹娘离这里有30多里地。丢弃细堂的那一年,他们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实在养不活,就留下了男娃娃传宗接代,女娃娃用大木盆装好,放进河塘里任其漂零蓬断顺流而下,漂得远的能到50多里外。当地老百姓没办法养活娃娃的,惯常都是这样做。沿河总有人家虽然穷,但愿意捡拾女娃子养着,为自己儿子养个儿媳妇。这些捡来的女娃娃,各村都唤作塘婆,同一个村子碰巧有两家捡拾了女娃娃的,村里人就唤作大塘婆、小塘婆。细堂也被叫作塘婆,全国普及第一代身份证的那一年,塞公嫌弃塘婆二字写出来不够文气,给她登记了细堂这个的名字,从这一天起,她有了自己的大名。偶尔,细堂心里也会有一点点不快乐,这个名字似乎只属于户口本、身份证,村里知道的人并不多。结婚前,大家叫她塘婆子,结婚后,人人都叫她塞公婆姨,连家里人对她身份证上的大名亦从不提起。也难怪,能用到它的机会实在太少了。细堂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很快就把这一丁点儿不快乐忘记了。
塞公与细堂成亲,是个意外。家里三兄弟,按理细堂应该许配给老大塞普。秋收之后,塞普到隔壁村看打牌,相中了一名叫小英子的姑娘。
打牌的村民、看牌的闲人,个个脑袋都向牌桌凑过去,站在人群后面的塞普,用自己的右手轻轻捏了捏小英子左手的手心:“我和你哥是同学呢,你认识我吗?”他已站在牌桌旁盯着前面的小英子,看了又看,看了很久。
牌桌上有一个人连摸了大几张好牌,这人连着几盘都摸了一手好牌,手气旺得不行,看牌的一大群人哄然吹起了口哨,发出了欢快的怪叫声。
小英子并没有听清楚塞普讲什么,她回头认真看了一眼身后的塞普,这个健硕的小伙子迎过来的热切的眼光让她猝不及防,她像被火烫了一下,脸霎那间变得通红通红。
幸好看牌的人群十分喧闹,没有人发现她的囧态。
她认出了塞普。这是哥哥同学里最调皮最聪明的那一个。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塞普救过她的命。
那年夏天,小英子跟着哥哥和哥哥的同学们去塞普村里的池塘边玩,她个儿小,赖在队伍里没人注意到。晌午,太阳越发晒得人浑身发燥,大家正觉得玩得无甚趣味。塞普吹响了口哨,只见他身手灵活三下五除二,就攀爬上了他父亲栽种的高大的火桑树。塞普父亲是个土专家,养殖种殖样样都是能手,周边村找不出第二棵这么高大雄伟的桑树。这棵火桑树高约6米,树龄足足有30年,树杆粗壮一只胳膊都揽不过来。大树枝繁叶茂,叶片浓密宽大如掌,树冠末梢处微微下垂,枝杆张开状如大伞。
塞普抬手间,手上已撸下一大把紫红硕大的桑葚,他得意地叫了一声:“都给我接住哈!”话音刚落,他已把手高高扬起,用力向前挥过去。一把散开的桑葚,红的、紫的抛物线状落向了地面,煞是好看。
站在树下的小同伴们兴奋极了,尖叫着低头抢着拣拾果子,他们塞进嘴里迫不及待咬一口,哇哦,甜酸爆汁,真好吃,越发伸手赶紧抢来吃。
塞普站在树杈上越摘越快,越抛越远,他喜欢听同学们对他发出崇拜的欢呼声。突然,有人尖叫着哭叫起来,紧接着,慌乱的哭声响成一片。他停下来定睛一看,只见一个小女娃掉入了池塘,她小小的身躯不停地挣扎着,尖叫着弱弱地哭喊着,他的小同学们全都吓得一脸煞白,无力地哭着。塞普心脏紧张得突突狂跳不已,他立即翻身滑下树,一溜烟着急忙慌地跑回家中,他把午睡中的姆娘摇醒,姆娘赶紧冲刺般来到池塘边,她毫不犹豫地一脚探入池塘边浅水中,伸出长臂紧紧拉住小英子在水中扑腾的手,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她拖上了岸。姆娘没有多想,一把抱起魂飞魄散的小英子,领着一群惊魂未定的小崽子,飞奔着把小英子送回了她父母家。
小英子想了又想,抿着嘴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麦牙糖,这是她用存了好久的牙膏皮,在走街串巷的吹糖人生意担子上换来的,她还没舍得吃。她把麦牙糖放在塞普手里,她对他羞涩地笑了。
塞普回家就催着父母上门提亲,不依就扬言打一辈子光棍。塞普如愿将小英子娶进了门。细堂没事人一样,忙前忙后帮着打下手做杂活。这一年,塞公已到城里贩卖粮食满两年,准备到城里最旺铺的商埠街盘一家店自己当老板。老板坐店,总是要有个老板娘照顾起居,才能撑得起门面。大哥婚事办妥的那天,爹娘跟塞公说,塘婆许给你吧,塞公笑而不语。
塞公与细堂平日里不多说话,细堂每天安安静静做着家务,她个子纤细,农活是干不了多少的,有什么活,她都帮着做。村里姑娘喜欢串门,细堂不爱扎堆。没啥事干了,她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看着小鸟、小虫微笑。家里人口多,大的、小的难免吵吵闹闹,吵架的人堆里从来找不到细堂的身影。塞公从外面忙生意回来,当天换下来的衣裤随手一扔,细堂就跟在后面收拾好洗好晾干。塞公爱干净,穿衣服讲究,有细堂照顾,他从来没穿过脏衣服。
塞公米面庄开张前的工作准备得差不多了,他通知爹娘,店铺开张那天与细堂把亲事一块办了。成亲一事他也不直接找细堂说,只交待爹娘帮忙准备就成。定了成亲日子的第二天,他做生意交好的陈老板漂亮女儿玉琴找上了门,她一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丹凤眼瞪得老大,柳叶眉竖起,上来就一把拉住塞公湖蓝色的马褂问道:“我不美吗?”
塞公说:“你是我见过最美的。”
玉琴问:“你与我家做了一年多的生意,我不够照拂你吗?“
塞公说:“你家对我如亲人,没让我少赚钱。”
玉琴问:“我对你的心意如何,还用我明说吗?”
塞公说:“我知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你爹想让我上门做半个儿,你爹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家有万贯家财想让我和你一起打理,但是我只能娶塘婆。”
玉琴问:“就因为她是你家的童养媳吗?你白长这么帅,真打算娶这个瘦小平庸没人要的乡下女子?”
塞公答:“塘婆生下来就是做我婆姨的,我只娶她。”
玉琴拂袖而去,她赶在塞公成亲的前一天,把塞公三人合伙做生意的眉清目秀的侯仁招进了门拜了堂,大宴宾客热闹了三天三夜。侯仁一个铜钱子儿不花,住进了陈老板家的豪华公馆。
两年后,塞公的长女一泓、长子二强相继出世,米面庄生意一年比一年红火。侯仁跟着玉琴吃喝玩乐,赌钱追戏,眼圈乌黑,嘴唇发青,每隔上两天,侯仁总是要被玉琴拎起耳朵河东狮吼骂到头钻进裤裆里的。有一次侯仁赌钱输狠了,玉琴跑到侯仁的村子里,她站在侯仁家门口,指着侯仁父母的脑袋,足足骂够了十个时辰,直骂到侯仁的大名他父母的大名甚至他祖宗的大名,在周边数十个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塞公跟细堂说,侯仁命苦,阳寿不长。果不其然,侯仁刚过不惑之年,因肝病晕倒在离家不到10米的路上,孤身瘫倒在地上的他多么想爬过去,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咫尺天涯的家门,无能为力。有一个发小碰巧路过,看了半天才认出瘦骨嶙峋趴在地上的是侯仁,他慌忙唤来乡邻帮忙把气若游丝的侯仁抬回了家。
三天后,侯仁撒手人寰。
二
塞公做生意,将诚信、仁义摆在首位。秤油秤米时,他手中的秤尾翘得高高的,童叟无欺。除侯仁外,他和李秋一直合伙做着生意。侯仁做了陈老板上门女婿后,小生意自然是不碰了。塞公、李秋各自带着婆姨合伙把米面庄开了起来,老板二人一起当,不分大小。水粉牌上记着的赊账,对实在穷得还不了的老客户,塞公就用自己的钱代还了,并不与李秋谈自己额外支付的出项。塞公的人脉极好,有什么事招呼人办,没有人不尽力给他办的。
两个老板的婆姨出奇的不一样,细堂每天见事做事,分红的钱塞公交给她,她看都不看,都放进一个大瓷罐里面,塞公要用钱,她就从里面抓上一把递给自家男人,不够再拿,一年下来到底赚了多少钱,塞公从来不问,细堂也从来不计算。塞公三兄弟与父母不分家,凡是贴补家用的花销,塞公二话不说,让细堂按月足额提前送到家中交与父母。李秋的婆姨兰花精明得很,李秋拿回去的每一分钱,她都算得清清楚楚,存足了数量,她都换成金条藏起来,一年赚下了几多金条,她心里门清。李秋早早与父母兄弟分了家,第一个在村里盖了新楼房,婆姨第一个在村里穿金戴银。
塞公做了几年老板,这期间,家里人生活条件好多了,吃穿不愁,父母兄弟妯娌关系十分亲热。塞公不思量给自己盖新房,亦不提及父兄分家,他认为日子只要大家过得都舒畅,就是好日子。
李秋提出要分账单干的那年,塞公二话没说爽快点了头。这一年,塞公的父母身体渐次不见好,细堂怀上了第6个娃娃,前面生养的俄罗斯套娃似的从大到小排着队的5个娃娃,自己和细堂开店也没有办法照应周全。分完账的当天,塞公转身找来一辆独轮手推车,他小小心心扶着挺着大肚子的细堂坐在车上,除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多余的物什他一样不取。塞公一路哼着采茶戏方卿戏姑,推着细堂欢乐地朝村里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独轮手推车“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像是一个多嘴多舌爱插话的妇人。
“采茶戏唱得真好听。”细堂开心地夸着丈夫。
“哪句唱得好?”塞公边唱边问。
“句句都好听,天天想听你唱呢。”细堂说完,低头笑了半天。
塞公是村里人人夸赞的一条汉子,回来没多久就被村民推选为生产队长。土改划成分之前,塞公趁着夜色悄悄把家里所有值钱的金银细软丢进了河塘。财去人安乐,丢进河塘的那些财宝,塞公至死未去寻回,也不再提及。
土改时,塞公一家顺利被划为贫农,六个娃娃上学、就业一路绿灯,政审畅通无阻。
三
塞公与细堂生养了三男三女,按年龄大小分别叫一泓、二强、三泓、四泓、五强、六强。女娃都叫泓,男娃都叫强,一到六排序,不分男女。塞公不重男轻女。
米面庄开业的第一年末,长女一泓呱呱落地,塞公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大办酒席三十多桌,宴请了所有的乡邻和生意伙伴,摆席的那天,他身着大襟盘扣直身长袍马褂,蓝色面料上还让绣工缀上了亮花纹,比自己店铺开业时、结婚时还要穿得隆重,这也是塞公这一生之中唯一筹办过的满月酒。
一泓生来就与众不同,不光是塞公高看一眼厚爱三分,街坊邻里无不喜欢这个漂亮机灵的小姑娘。她拿起书本一学就会,过目不忘,能言善辩,又懂得场合,塞公以为将来米面庄的少老板非她莫属。他没料到,自己后来会退出米面庄带着一泓回乡种田。
回到村里,塞公看着六个娃,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明白要想让娃娃们健康成长,就得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孩子多了,就如同十根手指,有长有短,各不相同。六个孩子中只要爱读书的,他想尽办法解决学费问题,不爱读书的,他也不强求。塞公给予每个孩子都是同一个标准要求和爱护,男孩女孩只要有本事飞,飞出多远塞公都不会羁绊他们。走不远的,塞公就留在身边,让他们跟着自己学会挣一口饭吃。
家里农活多,细堂个子弱小不能干太重的活,他就向六个娃娃宣布,不愿读书的娃就跟在自己后面务农,不许偷懒耍滑。想读书的娃只管去读,但有一条规定,只要进了家门,不管是谁都不许看书写作业,进了门就得帮着家里干活,家里绝对不会养一个闲人,家里面绝不允许闲的闲死忙的忙死。凡是回家不干活还抱书本的,书包全部从窗子里扔出去。
一泓最会读书,是班里的“十好学生”,年年拿回一堆奖状。爹的威信是不容置疑的,她每天一下课,抱着书包一路小跑,并不进村,她蹲在村外的石墩子上,以最快速度写完作业,再跑步回家,放下书包就干起家里的活。
一泓的中学录取通知书送达的那一天,塞公父亲赛德把塞公和细堂叫到自己面前,他看着儿子、儿媳,问道:“女崽子,还想读多少书呢?”
细堂低头不语。
塞公答:“一泓想干啥,就让她干啥,这个女娃娃将来是个有出息的娃呢。”
赛德凝神片刻,又问:“我不同意女崽子在外面到处跑,你们看,我只养过一个女娃就是塘婆,她安安静静帮衬家里做事,出嫁了就在家照顾老人孩子,做好女人的本份。女娃娃还需要读什么书呢,读多读少最后还不是按老规矩过日子。”
塞公恳切地说道:“爹,一泓是块读书的料,您让她继续读下去吧。”
塞德唉了口气:“诶呀!我是为你们俩好,放手让娃娃们在外面跑,以后等于就是白养了这个娃,想看看不到,想摸摸不着。我已经决定了,这个录取通知书由我来悄悄藏起来,不告诉一泓就成了,她也就死了这条心,安心在家里干活,等年龄到了我们给她就近张罗一个好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