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芬芳】糜子的高地(散文)
糜子喜欢坐禅,把摇摇晃晃的日子坐成一条河。安静,从容,不卑不亢。在许许多多坑坑洼洼的旅途中,糜子沉默如初。人随意将糜子落在一隅,或者是土墙,山坡,田野,沟壑。大凡有一点土质,糜子就毅然决然生长着。有时,糜子的枝叶被一只羊咬了几口,光秃秃的身板杵在大地上。几天后,糜子又长出新叶片,嫩嫩的,绿油油的。糜子坚信,活着,春天就在,秋天还会远吗?
多年前,我和叫糜子的植物惺惺相惜。在村庄,在一座石头和泥巴筑起的房子里,互相厮守,抱团取暖。土地不多,我将有限的责任田,留一部分给糜子。我需要糜子,家里需要它,不仅仅是糜子可以充饥,填饱肚子。更多的是糜子,被包成粽子祭奠屈原,让人们,一个民族敬畏糜子,尊重糜子。我与糜子,不远不近地守着彼此。通常,糜子穿着质地坚硬的壳,睡在一个布袋里,在壁橱,抑或箱子里,大炕上,窗台处,闲置的屋子。我在村子的时候,门口尚有一把碾子,有人牵来驴,碾糜子。驴走几圈,偷一会嘴。我不用驴拉碾子,我学着驴,一圈一圈推着碾子,一只手推碾子,一只手不忘翻弄糜子,使其被碾压的均匀。那些金灿灿的黄米,慢吞吞的蜕了壳。碾道内,飘着一股米香。闻一闻,就饱了。天瓦蓝瓦蓝的,白云一朵一朵悬在半空。鸟鸣一片一片地传来,米碾得差不多了,我掂起簸箕,撮来脱壳的糜子,风一吹,掂一下子。壳儿呼呼啦啦被掂落,簸箕里黄澄澄的米,这个时候,我是幸福的,黄米也是。我们在达成共识后,偎依着坐在碾盘上,收获的黄米,要分出一些,二舅在县城住着,没有地块种庄稼,送几斤给他。三叔去年患了一场病,身体没好利索,责任田撂荒了,秤五斤给三叔。父母那边自己种了一块糜子,不必考虑。拢共一布袋黄米,四十多斤。赶集,带点过去卖,换柴米油盐酱醋茶,贴补家用。发卡和裙子,也得买了。村里的年轻媳妇,个个打扮得花一样,我也不能落后。
在一个风轻云淡的上午,我把黄米秤好,盛在自行车后座上,蹲门前溪水旁,梳洗一番。扎了一条紫纱巾,上衣是短袖衫,黑筒裤,半高跟鞋。骑着女式海燕车,朝八里地外的镇上走。我结婚后,乡撤了改为镇。镇子中心盖了好几座居民楼,楼盘一开,楼很快就被镇里的人抢光了,三千块钱一平,不贵。镇子是古镇,历史久远,在我们那个县首屈一指。大面积的山林,水利设施,栽桑养蚕,植物造林,养殖业,种植业都很兴旺。住进楼房的基本是富裕起来的农民,我那会也想把家搬到镇里,思前想后还是算了。
到了集市,我紧挨着菜贩子,将黄米放在地上,忘了带秤,尴尬了。好在菜贩子不奸,我喊了几声大哥,秤给我用一下。对方答应很爽快,末了,帮我秤黄米。自家种的黄米,和粮店卖得不一样,色泽就有出入。我们种的黄米,金黄金黄的,粮贩子卖的色淡,像小米。有人说掺假了,我不敢说,怕挨揍。货真价实,买主也识货。卖完黄米,我松了口气。肚子咕噜噜吆喝,怎么办?先去买两个刚出炉的火烧子,不管不顾捏在手里,就塞,热乎乎的,喷喷香。逛荡到卖小百货的摊子前,比比划划,试了好几个发卡,最终敲定,买了一个蝴蝶发卡,粉色的,蝴蝶制作的栩栩如生,盘起来的头发扣在蝴蝶发卡上,头顶像落着一只美丽的花蝴蝶。感恩着糜子给我的美好,又买了一件碎花湖色连衣裙。夏天嘛,就得活出杨柳般的风采。和公婆住一起,一口锅里吃饭。也给他们分别买了衣裤,鞋子。兴高采烈地往回走,那段和糜子,和日月星辰,和草木相依为命的岁月,最动人心。
我总会给糜子留一块地,搁家不远的地,糜子在长到一定程度后,抽出绿色的穗儿,就耷拉着脑袋。低调地行走人世间,糜子不张扬,也有个性。它不曾因土地的贫瘠,缺乏雨水的滋润,消极萎靡,而是积极向上地舒展腰肢,根紧紧攥着大地,不至于倒下,努力站着。糜子在村庄活了一茬又一茬,人来人去,房子住着住着就空了,人永远的家在地下。糜子眼巴巴看着,人走了一拨又一拨,那一个个在乡间,在蜿蜒的土路,在陈旧的房屋,衍生出来的故事,或悲伤,或喜悦,或晦涩,或敞亮。最终,皆像黄米,被吃进胃里,慢慢消化掉了。成了一缕风,在村子吹一吹。一阵雨,落下来,草儿知道,一棵银杏树知道,蚂蚁知道,鸡鸭鹅狗知道,那又如何?无论谁,哪一种动物植物,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佛说,人有轮回,草木繁花,动物们也有轮回转世吧。我想过,这一生做人很苦,来世做糜子多好!
糜子也有疼痛,只是人不清楚,不懂。糜子是有灵性的,你敬它一尺,它还你一丈。春天,雨来了,风来了。风雨交加,糜子在地垄上,挺立着,仰望着。一夜的星光月色,将糜子的身体滋养着,坚韧且丰腴。糜子不像人,痛楚时可以对着山谷嚎几嗓子,唱几首歌儿,哼几支曲子,扭一扭舞蹈。冲树下拴着的马踢一脚撒撒气,照着一旁的狗落一巴掌。糜子病了,努力支撑着,不允许自己随波逐流。我熟悉一棵糜子,人把它遗落在一个十字路口。经过一冬天的西伯利亚寒流,冷风,枯雪,掩埋之后,第二年,春暖花开。有一天,我在十字路口等车,去县城。就发现了一棵糜子,和谷子的模样不差左右。我以为是谷子,抑或稗草。生长在路边,不是田地里,没太在意。后来,到我家玉米地锄草,又和一棵糜子相遇了。此刻,糜子已经长膝盖处高了,无人问津,却枝叶粗壮。我弯下腰,仔细辨认,认清它是糜子,实实在在的一棵糜子。想象到人把一粒糜子,留在路口,糜子是怎么做到尘埃落定,在一个地方生根发芽,抽出穗来?一棵糜子,从生到秋后,被一柄镰刀收割,中间要经历怎样的过程?当然和人在子宫孕育,直至十月分娩如出一辙,撕裂般的难受,苦苦地挣扎,破壳,吐芽。尤其是在黑暗的地下,被土包裹,密不透风。一粒糜子,完美蜕变,在地间站成一棵苗。苗渐渐长高,长大。糜子与人何其相似!又如此不同。
糜子生性坚毅,不朝秦暮楚。指哪打哪,处处是家。不择气候,土壤和环境。不攀龙附凤,糜子就是糜子。一把火烧了,一捧灰烬也复归尘土。人做不到独善其身,用情专一。人在某种环境下,见异思迁。利益至上,有时会把老祖宗也忘了。人一个一个离开村庄,离开后,回来的不多。他们纸上喊着故乡,故乡的。灵魂早已招摇过市,东西南北游弋着。我何尝不是呢?背离村庄后,在城市租了一张床,住下。累了,倦了,想起村庄的好。在阳台的盆里,种几棵黄瓜,几粒糜子,几株生菜,几枚大葱。让这些蓬蓬勃勃的绿色植物,消除我内心的乡愁。事实上,我是自私的,糜子的世界在无限的村庄和原野。我在一个狭窄的花盆种糜子,结出沉甸甸的穗儿,也是对糜子的不尊重。我只考虑个人的喜怒哀乐,疏忽了糜子的感受。夜阑人静,一声清透云阙。默默咂磨,一棵糜子,活得也不易。我同糜子,在一些场合,又如手足兄弟。在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城市,我也像一棵糜子,长在犄角旮旯,不显眼的地带。更长久的是架在高空,几十米,几百米的高楼。余生为一道门的一把钥匙,一只抽屉样的房子,奔波劳碌。呼吸着脂粉气,油烟气,雾霾重的空气,小心翼翼地行走着。没有了在村庄的野蛮自由,疯狂和激情。背离村庄的人和糜子,谷物,任何时候都是赝品,浑身打着城市的烙印,骨子里仍流着土地的腥咸味。
像糜子般活着吧,内敛,清秀,不张扬,被折弯腰,也努力支起身体,把最美好的一面呈现给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