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垦荒人(随笔) ——电影《征途》的青春回望
一
记得初通文字时,我阅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叫《征途》,其中有一个英雄的知识青年钟卫华,曾经点燃过我的青春火焰。他们举着红旗,唱着赞歌,坐着火车到很遥远的地方去建设祖国的边疆,那里是中俄边界,有美丽的红松林,有广袤无垠的荒草地有待于开发,他们就是垦荒人。口号是:哪里艰苦到哪里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当时吃供应粮,常常饥肠辘辘,看到钟卫华他们在炎日下收割麦子,没有菜吃,只啃几个干馒头,他们在艰苦中,为祖国建设任劳任怨。当时我曾想,白面馒头多好啊,那还算艰苦吗?我连玉米面窝头也没得吃,吃的是糠菜团,能吃饱也是极好的。于是对他们“啃干馒头没有怨言”的描写,让我充满了向往。肚子有所反应,舌尖舔着嘴唇,久久地遐想,希望我也能有这样的好运道。那时,我恨不得一夜之间变成钟卫华那样的人,且一直崇拜钟卫华的大无畏精神,牺牲精神,奋斗精神。这个形象伴随了我的青春年华,鼓励我做一个有情怀的人。我参加了工作,姐姐去农场插队,我们的思想都很激进,我记得姐姐写“挑战书”,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我写“应战书”,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誓死保卫红色江山永不变色!尽管我们的父亲被视为硬牌走资派,但,并不影响我们对祖国的热爱和未来的畅想。虽然我们在人群中并不光荣,但我们要努力使自己光荣,努力与祖国的灵魂连接起来。那时候我们一心为公,没有自己,如有私心是最大的耻辱。
后来,时代的变迁,观念不停更迭,钟卫华的形象渐渐消失了。知青返城热,扎根派成了自我嘲弄,据说想要返城的女知青需要各种代价。也不知道我崇拜的钟卫华结局是什么,一定也汇入返城大潮中,或者上了大学?或者当了创业者?或者在城里找不到工作?都有可能。命运让我们这一代人重新洗牌。
我们的目光里有了光怪陆离的世界,观念中有了功名心,其实是对从小输入大脑中的远大理想,来了一次彻底性的颠覆。过去无论做什么都是一个理想――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后来疯了似得各自奔前程,捞到哪根稻草都可能是你的前程。在我时代交白卷很前卫,只要思想好知识不重要。到了这个转折时代,没有文凭面临着淘汰。于是有志者拼命抓文凭,电大、职大,自学的,脱产的,拿到文凭,身份立即无知变有知,淫棍变圣贤,知识加上个“分子”,那就再牛不过了。当时有个顺口溜:工人哭,农民笑,知识分子上了轿。
奔赴知识成了奋斗的目标,谓之理想,也称作欲望。其实欲望也并非是坏东西,没有欲望无法推动社会进展,只要是正念,正心,正思维获得功名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最大的困顿是,正常的欲望,有着不正常的竞争环境,于是就有了痛苦,有了折磨,有了对“公平正义”的质疑。在名利场上巧取豪夺,投机钻营获取功名渐渐成为常态,那些诚实劳动者反而快速淘汰。当真诚欺骗一千次,人就会变得虚伪。当假话说上一万次就成了真理。我不得不停下来想,什么是荣誉什么是虚荣这个问题了,其实简单的问题,需要一生去悟,不到头破血流时绝不会彻悟追名逐利对人性的伤害。当那些领奖台上一个个容光焕发时,我羡慕不已,何时咱也有这一天?但随后爆料却大失所望。在正常的渠道不能获得正常的荣誉,那算什么呢?那不是人生的光荣,而是虚荣,是对心灵堆积进去的垃圾,直接迫害的就是人性的品质。进入不正常的竞争,人是魔鬼,过剩的欲望变成常态,人就丧失了情感,只剩下诡术,远离大道,天下无理,人再也找不回纯然的心灵。
二
时至花甲之年,重新看到当年拍摄的电影《征途》,(郭凯敏饰钟卫华)其形象和我小时候看书时想象的样子如出一辙,他朝气蓬勃,血气方刚,咬碎困难,在烈火中永生!相貌虎虎生威,庄严的国字形脸,给人带来一种不容侵犯的正气和坦诚。那种单纯的热情,心无旁骛的勇敢,瞬间找到我曾经有过的青春气息,我眼睛模糊了……不知不觉我被感动,被震撼!这种精神气质勾起了我青年时代对钟卫华的钦佩和崇拜,那是我们青春时的真实情感,是生命的底色,是豪情壮志的颗粒!为了国家的利益不怕牺牲,哪里艰苦到哪里去。现代人恐怕会觉得不可思议。也许,钟卫华在砍树时双手打满血泡,忍痛坚持劳动还可以接受。可是荒草失火,为了保护红松林,扑灭大火,用身体在火海里滚灭火源,烧伤了自己,恐怕难以接受。用现代思维会问,红松林重要还是生命重要?国家财产高于人的生命吗?那人是什么?人是工具?如果人都没有了,要国家财产何用?
那时的人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为了子孙后代过上幸福生活呀。现代人会想,我都没过好,子孙后代会好吗?可能会写无数的论文去辩驳论证,会认为盲目,无知,虚假,编造,最后也不会有更准确的定论。也许这是个永远无法解答的疑难问题。
可是在那个时代不需要论证,不会有质疑,精神是独一无二的,见义勇为常常不顾自己的能力是否可及,只要是“义”就要“勇为”,我们称之为英雄。一种社会氛围,一种教化,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大庆油田王进喜,是工业时代的英雄,没有搅拌机,他纵身跳进油海里用身体当搅拌机,接着很多人效仿,都是那个时代歌赞的英雄。《林海雪原》的杨子荣智取威虎山,我们曾经个个想当一次杨子荣。《红灯记》里的铁梅是女孩的典范,为革命意志坚强,把长长的辫子往身后一甩,完全是英雄的动作,每当我们表现意志坚强时,没有长辫子,头也得甩一下表示英雄气概。比如浩然的作品《艳阳天》里的高大泉,就是农村领头人的典范。当时没有多少读物,书店里都是工具书,能见到一部小说比找一株灵芝草还难。当时看到小说《征途》已是三生有幸了。那时我们的心还是一张白纸,这些大公无私的精神,确实影响了一代人的思维方式。钟卫华是插队知识青年的英雄,在火海里滚把身体烧伤,在大雪中站岗把双脚冻坏,他爱憎分明勇于跟阶级敌人斗争。《征途》这部剧作,虽然是站在阶级立场上划分好人坏人,阶级敌人拉拢知识青年下水,火烧红松林,栽赃陷害,挟持女知青投敌叛国。现在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大有为了迎合阶级观念制造一个敌人出来。坏人总是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英雄总是斗争胜利,再斗争再胜利。因为限定的思维定势,我们觉得真痛快。我们曾经认为很真实。我们不习惯放松习惯警觉,因为大街上的阶级敌人很多,身边随时可能有坏人腐蚀我们。老师教化,文艺节目传宣传。好人好到天上,坏人坏到茅坑里。后来不讲阶级性讲开人性了,像《征途》这样的作品,在文艺历程中叫“三突出”,即“高大全”“假大空”。现在有“伟光正”的说法,也许又是惯性轮回。
观看《征途》,是一次跟时代对话,跟时间对话,跟自己对话,跟灵魂对话。开启精神的回望,不是怀念那个时代,而是怀念青春的感觉。曾经的我们是那样单纯热情,当时社会的多种纷乱我们都亲眼看到过,一个好人睡一夜,第二天就有可能成了坏人,种种罪状言之凿凿,哪怕是你的父亲被定成坏人,你也要分庭抗礼,反目成仇。但我们觉得都是正常的,没有怀疑,把自己全部交给党和祖国。当时最时髦一句话:“党叫干啥就干啥”。我们没有自己,我们打小就认为党就是国、国就是党。从来不知道国家是人民的国家,党是人民的管理者。虽然党一再告诫我们党是为人民服务的,党是人民的公仆,但我们还是不觉悟,我们还是要点头哈腰,毕恭毕敬,视党是我们的父母官,什么都服从,就是这点谁也不服从。
无论如何,钟卫华留下的这一幕,是一朵历史的浪花,体现的是精神的一个侧面,捕捉的是青春的单纯和热情,艺术不可能是独立存在,他是社会的,是人文的,任何艺术形式都是时代的笔记本。他们曾经为建设祖国,有过奋不顾身的勇敢。这种精神不可质疑,不可论证,他们就是他们。难道未来会没有维护国家利益的英雄?时代发展了,观念必然有变,英雄也许会以另一种面貌出现!不能要求人人去当勇士,勇士是自愿,不是强迫,但应当敬爱勇士,为了国家财产舍生忘死,是把生命的意义看作高于生命本身,这便叫做壮烈!也才是形成支撑世界不会堕落的崇高柱石。
三
岁月更迭,更让我不可思议的是,扮演钟卫华的郭凯敏先生,因为偶然的机缘,我们常常处在艺术交流当中,他看我的作品,我看他的作品,同时代的人,不同的艺术表现方式,但都表现了不同侧面的时代画像。我在看到电影《征途》后,哦,大惊!原来他就是我当年崇拜的英雄形象?这么像?郭凯敏就又变成了钟卫华,钟卫华是当年的红卫兵,那是经过塑造的形象,但现实中的郭凯敏很有点钟卫华的精神气质,属于拼命三郎型的人。在聊起电视剧《先锋1931》时,我说这部剧文化含量高,与抗日“神剧”不同的是,紧紧扣住爱与信仰的主题,人人都在诠释各自的信仰。但是,说实话先生演得有些僵硬。他说,那是一次在生死临界中的挣扎,这部剧他既是编剧,也是导演,还是主演。白天演戏,晚上分镜头,24个小时最多睡3个小时,其实在创作状态中大脑不会完全进入深睡眠,等于20天昼夜连轴转。他说他的身体透支过剩,已经感到力不能支。可他说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体,影响拍摄进度,人力物力都是巨大的损失。演员上了拍摄场如同勇士上了战场,丝毫不能松懈,他说他一直咬牙坚持拍摄,工作期间常常出现眼黑,心慌,浑身无力,结果耗尽心血,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剧组送进医院,住进重症监护室,心脏瓣膜出了问题,做了心脏修复手术……修养一年半才捡回一条生命来。
哦,我不了解为艺术献身的人有多少,但我听了郭凯敏先生的故事,确实是为艺术献身的一个人,他说,导演在拍摄场上就像个力气充足的公牛,各方面统筹不能有一丝疏忽,而且是甘心情愿,就这样也往往会有遗憾。
任何时代,任何行道都有勇于献身的人。明知身体透支过剩,但还要继续拼命就是献身。这件事,让我想起他饰演的钟卫华,他们的精神仅是如此相似。
艺术思想是随时代而定,但钟卫华这个人物他说他是喜欢的。我问他怎么看待红卫兵?现在人们谈“红”色变,都觉得红卫兵无恶不作。
他说:“红卫兵和造反派是不一样的。造反派是替一部分人夺权,行为是打砸抢。红卫兵是学校的组织,一心捍卫毛泽东思想,一心保卫祖国,心灵从无挂碍。他说当年他在中学时也是红卫兵团长。那时他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孩子,当时觉得很光荣。”
是的,这个我当然知道,我只记得我因父亲有问题,没有资格当红小兵,伤透了心。那时人人争当毛主席的好孩子,不管毛主席他老人家嫌不嫌烦,愿不愿要他们,反正就是死切白赖要做他的好孩子。
其实从那个时候穿越过来的人,对祖国的感情非常强烈,只要谈到祖国,感情就单纯到只剩下“恋母情节”。郭凯敏先生在《庐山恋》连环画推进时,被主办方邀请题字,他题的字是“我爱我的祖国”。这是这一代人的文化底色和生命情结。
都说这一代人是荒废了的一代,是无知的一代。但我们也是最勤奋,最努力,最爱思考的一代。我们没有学到知识不是我们的错,需要知识时,我们都是日行夜旅地努力填充自己,生怕时代抛弃了我们。
而今我和先生交流时,总感到文化的缺失是最大的忧虑,我们依然属于忧国忧民的那一代人。其实,有忧虑就会有改变。他提出了“文化引领”的理念。他一直在默默地做有价值的文化,以及优秀文化的拾遗工作,我是渐渐在交流中,觉得先生的志向很坚定,他从来没有悲观绝望过,他说一代一代的人就是这样走过来的,有希望就有坚持。放弃就是亡失。他确实有点像当年的钟卫华,有着积极进取的精神。到底是他塑造了钟卫华还是钟卫华塑造了他不得而知。但自从和先生相遇就好像和青年时期崇拜的钟卫华得以邂逅一样。我崇尚他在这人人悲观的时代,他仍然是个理想主义者,是那种只知耕耘,不知收获的天真者。文化已成沙漠,但他坚持文化引领。他说:
“不苟且,不献媚,不戴任何面具,直面现实,直指灵魂,就是好的艺术状态,艺术虽然是文化的一脉,但艺术也是文化的大载体。他说他崇尚意大利电影真实的美学,和法国浪漫主义美学。于是,反抗虚伪是他毕生的努力”。
我惊奇地发现,他是钟卫华,不怕困难,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没有绝望这个字眼。同时他也具有女娲补天式的情怀。女娲是孤独者,她造出的人是赤子,绝没有那么多邪恶和虚伪。可是,人有了意识,有了建制,有了权力和利益纷争,也就有了邪恶,优秀的文化是为了制约邪恶,但伪文化是制造邪恶,并且是打着各种名义下的邪恶。文化的擎天柱已然被撞塌,但他却如女娲默默修补,不是争取成功,只为争取信念!哪怕完全没有成效,自身信念不能丢。这是我被他深深感动的理由。
他说:“东方民族最有自我修复的勇气,精卫小小的身躯面对的是沧海,它每一天都在填海,希望后人不被大海淹死,它化身精卫的信念就是要把沧海填平,可沧海能填平吗?它填了无数亿年也没见成效,可它明知不可而为之,就是面对绝望对抗绝望觅寻希望,这就是信念。”
是的,法国思想家埃德加•休莫的希望是:“不希望使人活着,而是活着产生希望”。其实,东、西方文化都有相同的意志。作为花甲之年的人,哪一个不是为后代产生希望而活?可我是悲观主义者,先生却以乐观的心态寻找希望。人生最难保持的正是内心所存的那一丝幽光,相信生命的本体任何时候都是必须燃烧的火焰,即使地老天荒,也不相信黑暗就是世界的全部。如此对流,我却自惭形秽。从他身上我发现,人类可以在自己身上完成“复活”,可以在更新生命中实现希望!当年钟卫华在北大荒垦荒,如今郭凯敏在文化沙漠中垦荒。这是钟卫华至郭凯敏艺术与人生给我的一点启示。
2023年4月17日 净心斋

文章的语言也很精彩,其精彩片段随处可见。如把“甩一下头”表示英雄气概,和李铁梅“一甩长长的辫子”的英雄动作关联,想象丰富,生动形象。
再有,文章在引用了郭凯敏有关“精卫填海”的精彩话语后,也有自己的一段话:
是的,法国思想家埃德加•休莫的希望是:“不希望使人活着,而是活着产生希望”。其实,东、西方文化都有相同的意志。作为花甲之年的人,哪一个不是为后代产生希望而活?可我是悲观主义者,先生却以乐观的心态寻找希望。人生最难保持的正是内心所存的那一丝幽光,相信生命的本体任何时候都是必须燃烧的火焰,即使地老天荒,也不相信黑暗就是世界的全部。如此对流,我却自惭形秽。从他身上我发现,人类可以在自己身上完成“复活”,可以在更新生命中实现希望!
这些话语,除了深刻,还能见到作者自我反省的精神。
拜读,学习,感触颇深,收获颇多。向老师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