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平坝“香雪海”行记(散文)
一
阳春三月,在贵阳往安顺的路上,遇见了一种花。或粉白,或绯红,如云如雪,似缦似霞,堆叠铺展在平坝广袤无垠的旷野上,一眼也望不到边,像一片浩瀚斑斓的海。
说真的,我至今仍然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那触目惊心、荡魂摄魄的美,只能称她是“香雪海”了。
是樱花。全是樱花。70多万株樱树,株株披云飞霞,白里叠着红,红里堆着白,枝连枝,根连根,花连花——在碧波荡漾的红枫湖上游,在风光如画的贵安大道漫步,像彩色的雾一样,缓缓散开,浓浓覆盖,芬芳烂漫两万多亩,难以想象的磅礴、惊艳和震撼。
当她映入眼帘的那一刻,我彻底被征服了,心里不由地惊呼了一声:啊!梦里的香雪海!
三月初,发小加同学珏玮兄发来信息,说他要组一个团,于下旬赴贵州采风,问我参加否?开始,我犹豫。因为,他所组的是一个专业的摄影团队,而我又不懂摄影,我不敢往鼻孔里插根葱,就当自己是大象。又因为,听说跟着摄影家出去采风,须早起晚归,他们往往为了捕捉一个好镜头,时常要在一个地点守上大半天或通宵达旦的,吃住毫无规律可言,甚是辛苦。珏玮兄见我迟疑不决,便诱我,说这次机会很难得,游程安排很精彩,先到平坝赏樱花,中间去逛苗寨、看梯田,最后再到毕节去看杜鹃花。他还说,你现在如果再不出去走走,再过几年恐怕连旅行社都嫌你老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深深打动了我。于是,我毅然加入了“三月贵州赏樱行”的行列,在这个美好的春天,开启了十天难忘的贵州之旅。
三月二十日上午,一行十八人,八男十女,分别从温州、杭州、深圳出发,于当天中午在贵阳郊区的一家饭店汇合。午餐是由从昆明出发提早到达贵阳的团队后勤总管素仙女提供的,简单而实用:每个人一个鸡蛋、一块蛋糕,一只苹果。草草吃罢,便叫了五辆出租车,往平坝樱花园开拔。
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由珏玮兄策划安排的。他说,据了解,去樱花园的路有两条:一条是从景区正门入口进去。这是一条“阳关大道”,但当日游客人满为患,又要排队买票,又要坐摆渡车,然后又要步行,按照时间节点推算,恐怕未到景区,天就已经黑了。另一条是“暗渡陈仓”,绕道从景区的后面进去。珏玮兄颇为得意地说,他事先已通过秘密渠道,联系上了当地两位擅长“游击作战”的“小仙姑”,只须给她们一百六十元的小费,不要买门票,就可以走捷径把我们带到景区里面去。大家听了,没有一丝杂音,仿佛是同唱一首歌似的,说,好好好,团长真英明,谁要是不想”走后门”,就让他自个去走“大前门”吧。
下午两时许,我们离开酒店。本来说,只须半个小时就可以抵达目的地的。但这条“陈仓道”,竟然是意想不到的蜿蜒和窄瘦,加上车辆多如蚁群,路上到处都是路阻,汽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犹如蜗牛爬行。
我坐的那辆车,开车的是当地一个矮挫挫、胖乎乎、黑秋秋的女司机。她一边手脚忙个不停,一边嘴上也抱怨个不停,说,唉!我的妈妈哟,早知如此,你们就是给我两百块钱,我也不干。我问她,这一趟给你多少钱?她踩了一下刹车,皱着眉头说,才陆拾块钱啊,我的妈妈哟,你看,前面又塞车了,唉!我说,走后门是要付出代价的,真是辛苦你了。她咧咧道,是啊,都说你们温州人聪明,这下可好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放着好端端的大路不走,干嘛要闯这该死的独木桥呢?
再聊下去,她可能就口无遮拦了,我不再理她。此刻,汽车停在一条高高凸起的水泥路上。路像一道坝,左边是水库,右边是水田,前面是车,后面是车,把我们夹在中间,一动也不动。路边有草有花,有桃红梨白,有黑黑的葡萄架在抽芽,就是没有交警,没人管理。我想,照此下去,看来到达景区,只能是去看黑茫茫的夜色了。
有人熬不住了,下车指挥车辆疏通。我看见珏玮兄也下车了,站在路中央不停地比划着手势,充当起了临时交警。渐渐地,车子又开始移动了。千好万好,一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达了樱花园的边缘。于是,我就看到了那一片传说中的樱花园,见到了那一片梦里寻她千百度的“香雪海”。
二
平坝像平原。在平坝樱花园,视野里并非无山。山,如一痕烟波起伏的云河,流淌在遥远的天际线下。近处也有几座崔嵬的孤山,像挺拔的春笋,尖尖的,绿茸茸的,兀自独立。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也许,太阳也被这花朵儿羞得不敢露面了,或许,所有的阳光都全部化为花雨,飘零到这花海里去了。天,灰蒙蒙的,但樱群散发出来的灼灼色泽,却让大地透出了一片耀眼的光芒,是那么梦幻,那么神奇。
车子驶入一个村子,至一三岔路口停下。我们下车右转,沿着一条可行驶车辆的土路向前行走两三分钟,眼睛便像着电般亮了。左侧的路下,是一片青青的茶园。偌大的一片,约数百亩。茶林一垄一垄的,下部墨绿,顶上嫩黄,像一条条卧地的青龙,排列有序,左延右伸。茶园那边的边缘,便是樱花的海洋了。
这里仅是平坝樱花园的一隅,一个在我的前世今生里从未遇到的梦幻世界。
想不到,她竟是那么宠大,那么辽远,那么丰厚,那么波澜壮阔。樱海,是从右边的天尽头,像海浪一样席卷过来的。它在我们的视线里不断汇聚,卷起层层叠叠、漫天飞舞的雪涛花雨,然后又一波连着一波,向着左边的天尽头澎拜而去。樱海,是从正前方的茶园边缘开始潮起潮涌的。它在我们眼帘中不停推波起伏,然后一层一叠地朝四周泛滥开来,浩浩荡荡,无边无际,堆积起了一川妩媚,满目烂漫。
艳美!大美!壮美!绝美!美得让人窒息,忘了心跳。
我们皆来自烟雨江南,平时听惯了玲珑的小调,看惯了婉约的小令,怎禁得这大气磅礴的“满江红”,大江东去的“念奴娇”。人群像一团逐蜜的蜂儿遇到一片芬芳的田园,在刹那间就轰然炸开了。大家端着相机,纷纷跑到路边,跳入茶园,抢占最佳角度,去抢拍这人间绝景。他们个个神色匆匆,凝神屏气,仿佛稍不留神就与这眼前的风景失之交臂似的。
我站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久久朝樱海远眺,浮想联翩。我想,这片樱海,也许原本就不是属于人间的,她应该是一片缀满彩霞的天空。平时,她应该是悬挂在云朵之上沉眠生息的。崴蕤了一个夏,灿烂了一个秋,寂寞了一个冬,春雷响起,她从长长的幽梦中醒来了,于是便随着沥沥的春雨降落在了大地上。我还想,她也许是神话老人的私家花园。那些樱树原本是长在天空尽头的悬崖顶上的,园丁都是一些诸如恐龙、奇虾、帝鳄、巨齿鲨、邓氏鱼之类的史前猛兽。这些会吃不会干的主,从不给花园浇水施肥,樱树惟以吞云嚼霞度日。神话老人在无奈之下,遂把花园赠送给苦难深重的人间了。于是乎,在山青水秀的云贵高原,便有了一处桃源仙境。
“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行便当游。”
樱花,是蔷薇科、樱亚属植物。其花色艳丽幽香,枝叶繁茂旺盛,是早春重要的观花树种,在南方尤为普遍。说实话,身为南方人,我对樱花并不陌生。年少时,在庭院、在路边、在溪畔、在山坡,与她甚是亲近。多年以前,在樱花盛开的日子里,我曾到无锡太湖的鼋头渚、日本弘前的樱花园观赏过樱花。鼋头渚的樱花谷和弘前樱花园,名列“世界三大赏樱胜地”之内,可谓是驰名遐迩,天下闻名。在未见到平坝樱花园之前,我一直认为这两地的樱花已是冠绝天下了。而现在,我要说,三月赏樱何处寻?仙人遥指平坝场。
我是严谨的。不敢狂言平坝的樱花甲天下,但我敢说,就规模和气势而言,平坝的樱花在当今世界是独一无二、独领风骚的,她足可以与全球任何一个赏樱胜地分庭抗礼。说句大实话,鼋头渚的樱花美是美,但与平坝的樱花园相比,就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鼋头渚虽有“太湖第一名胜,中华赏樱胜地”之美誉,然其樱花谷内总共只有3万多株樱花树,岂能与平坝相提并论?而日本弘前的樱花园,樱树虽老,一共不到3000株,又焉能与平坝樱花匹敌?
未入樱海,仅在“海边”掠影,我就被这一片浩然的“雪海香云”镇住了。平坝樱花,美哉!壮哉!
三
沿着这条略显泥泞的道路,我慢慢走向樱花园,走进那片缤纷的香雪海。
游客很多,一群一群又一群,像彩蝶,在茶园里展翅,在花海间游移。道路两旁,有数不清的遮阳伞,大蘑菇一样撑着。有数不清的摊子,全是卖吃的,有的在卖烧烤,有的在卖特色小吃,有的在吆喝土特产。空中,不时有“啪啪哒哒”的声音传来,那是直升飞机载着游客在空中漫步游览。与此同时,有许多无人机在航拍,“嗡嗡”声不绝于耳。
现在,我已经行走在一条掩映在樱树下的小路上了。里侧,是幽幽暗暗的樱树林,外侧,是浓浓黛黛的春茶园。白樱红樱,就在我的头顶开放摇曳。我从小路的这头一直走到那头,眼前出现了一湾碧水。岸边,有一个赤色的沙滩,有一片金色的油菜花,有一片鹅黄嫩绿的青草地。草地上,有四头黄毛白额的牛在悠闲地低头吃草。我朝一头小牛犊扔了一块小石子,它抬起头,瞄了我一眼,“哞”了一声,仿佛在说,嘿,你是何方神圣?好生无礼,怎么可以来搅我的饭局,太不文明了。我也朝它“哞”了一声,在心里说,牛老弟,莫怪莫怪,我没恶意,只不过是跟你打个招呼而已。它好像听懂了,又低下头去,自顾吃草。
我走到沙滩上,立于湖边望水。水不深,澄清透明,不见大鱼潜底,也不见虾蟹沉浮。石斑鱼儿和小蝌蚪倒是不少,东一群西一群的,在花影中忽聚忽散,把一湾浅浅的冰心玉液,摆弄得云也悠悠,水也悠悠,岁月也悠悠。水如青罗带,在花海间弯曲,无限延伸,天然地形成了此岸和彼岸。此岸是樱花,彼岸是樱花。两岸的樱花倒映在水中,两岸的落英飘落在水中,是一抹一抹的红,一簇一簇的白,惊艳了眼眸,也惊艳了时光。遗憾的是,这样的时光太短暂,它始于春分前,凋于清明后,前后也就月余。欣慰的是,这样的日子年年有,只要是那些樱树还在,那些樱花就会年年开。岁岁年年,花还是那些花,无非是来年与樱花相映红的人面不同罢了。
人面是暂时的,惟有樱花,是永恒的。
面对这一湾水,我只恨身不生双翼。不然,我就可以变成一只飞鸟,可以飞到空中俯瞰整个樱海了。可以想像,那是一幅多么美丽的画卷啊!水道如网,樱花如岛。水似青刀,将逶迤磅礡的樱海割裂成一块块或长或短,或扁或圆,或宽或窄的湖泊,像一团团彩云朵浮泊在青天上一样。在空中看够了,索性一头栽进花海,让红香拥着我,让雪浪抱着我。然后就让自己化成一条鱼,永远潜游在童话般的香雪海里。
这时候,有人在群里呼叫,说航拍的人要注意,这里的空管相当严,无人机飞行高度不能超过一百米,就在刚刚,丁政委和金主任的无人机都失控了。话音刚落,丁政委的身影就在茶园的一隅出现了。丁政委,我熟悉,在中越自卫反击战时,他是某军侦察连的侦察排长,曾亲自上过前线,是一个从战火硝烟中滚出来的立功无数的上虞汉子。后来,他分配到文成县人武部当政委,是我的老领导了。
现在,他闲赋在家,喜欢心理学,喜欢苏东坡,最喜欢摄影。他说,摄影好,既可游山玩水,又可煅炼身体。他背上背着一个二三十斤重的摄影包,手上拎着小钢炮似的照相机,大步流星地走到我们的身边,对我妻四叶说,四叶,到茶林里去,我给你拍一张。四叶正求之不得,立马笑靥如花,跑到茶林里摆了一个造型。丁政委猫着腰,端起相机,连续“咔嚓”了几声,又指着一棵婀娜多姿的樱花树说,那棵树漂亮,你到树下去。四叶像一只鸟,瞬间就从茶园飞到了樱花树下,丁政委又是一通“咔嚓”响,那动作,潇洒极了。
拍完照,我和四叶沿着原路返回到樱园的三岔口。路边的小吃摊生意十分红火,有的在吃小烤喝啤酒,有的吃凉粉喝饮料。四叶说她肚子饿了,想吃凉粉。我说这还需要请示吗,饿了就吃呗。她要了两碗,给我端了一碗,一碗五块钱,不贵。我说我口渴了,能不能给我来瓶啤酒。她说这也需要请示吗,渴了就喝呗。我说,请示是必须的。她睨了我一眼,说,既然是请示,我这就给你批复,渴了,最好是喝矿泉水,你就去喝农夫山泉吧。我说,啤酒也是很便宜的。她说,这不是价格问题,而是健康问题,就这么定了。
我顿时哑口无言,变成了一棵站在路边的樱花树。
四
踏着杂草,穿过花径,我走到了樱花园深处。我发现,这些樱树都老大不小了,大的合抱粗,小的也有七八米高,密密麻麻的,枝冠恣意地散铺开来,如伞如盖。
远望,她们是那么相似,不管是粗的还是细的,不管是弯的还是直的,枝头皆缀满了玉蝶雪华。天真的樱花,用一季的灿烂,拥抱春天,诉说着生命的热情。走近了,发现大同之中还是有小异的。这里的樱花,有早樱和晚樱之别。早樱是白的,白如云,洁如雪,又胜于云雪。晚樱是红的,红似绯,灿似霞,亦赛过绯霞。
黛玉荷锄难葬花,黔南有海是樱家。
我闻香雪凭笺纸,派遣情思到海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