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母亲一大早就打来电话：“樱桃熟了，你们再不回来就烂掉了。”家里只有门前一棵樱桃树，鸟雀偷吃一些，大风吹掉一些，哪还有我们的份？我也不戳穿，就知道母亲肯定是想我们了。电话邀约姊妹几个，不巧，弟弟和姐姐都要加班。我给母亲回了电话：“弟弟和姐姐有事，就我和哥回来。你别做饭哈，我回来做。”
　　 一到家，我捞起袖子，走进厨房，父母就笑眯眯地叫我端菜。母亲弓腰，将盛好的菜递到我手里，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你没吃饭还是怎的？看上去，越来越瘦了，今天中午可要多吃点。听说百合润肺，我炖了百合汤。家里那只大公鸡太烦了，所以不想养它，这羊肉是你姑父拿来的。酸辣土鸡、粉蒸排骨、汽水羊肉、咸菜回锅肉都是你们爱吃的。”
　　 我一边端菜上桌，一边抱怨母亲：“你怕是昨天就开始准备这些菜肴了，一把大年纪了，也不嫌累。我都被你喂肥了，你还嫌我瘦？我说过不让你做饭的，你做也就算了，还做这么多，也不怕浪费。”母亲一声哈哈，笑得清脆响亮：“我还嫌少了呢！吃不完，你和你哥可以打包带走。”
　　 泡着苦水长大的父母，其实舍不得吃穿。即使现在家里生活条件好了，啥都不缺，他们平时的一日三餐依然清汤寡水，很少开荤。养的鸡鸭，种的虫草，他们总说牙不好，从来没有吃过。可是我们吃不下的锅巴饭，咀嚼起来十分困难，他们又说喜欢吃。每餐剩余的饭菜，即使馊了，也舍不得倒掉。有好多次，因为食物变质，他们吃坏了肚子。
　　 我仔细打量父母那张清瘦的脸，余光中，瞥见了父母衣服上的补丁。奇怪了，父母衣服上的补丁竟然一模一样：都在右边肩膀位置，有一块长条形状的蓝色布料，一看就是刚缝上去的。穿补丁衣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再穿，看在眼里，总觉得内心酸涩。
　　 “你们这衣服是怎么回事？”我问。
　　 母亲鼻子一哼，嗓门高了半拍：“我和你爸这身衣服，穿上街，好多人追着看呢！亏你还住在城里，现在流行补丁衣服，你不知道？”
　　 母亲往嘴里扒口饭，继续说到：“现在大街上，很多女孩子穿的裤子，不是膝盖上有洞，就是小腿露出一大截。你堂姐在服装店卖衣服，经常三天两头把牛仔裤拿回来加工，故意将好好的裤子剪掉一部分。这样的裤子，竟成抢手货，卖起来快得很。”
　　 “爸爸、妈妈，先不讨论你们的补丁衣服有多流行。我给你们买的新衣服呢？怎么从来没看见你们穿过？”我一边给父母夹菜，一边问。
　　 “伯伯、婶婶，你看我们穿这衣服多合身呀！”话音刚落，胡大就和她老婆出现在我家门口。明亮的日光下，胡大和他老婆这身衣服怎么这么眼熟，那不是我前不久给父母买的风衣和绒花外套吗？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父母，父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趁我夹菜的功夫，他们拼命地给胡大和他老婆使眼色、摆手。胡大和他老婆，像是傻子一样，没有领会父母的意思。胡大老婆嘴上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话：“我们今天就是来跟你们道谢的，小儿的婚事确定下来了。上周我们两亲家见面，你们送的新衣服派上了大用场。我们穿上这身新衣裳，给亲家留下了好印象。亲家说，凭我和胡大的衣着打扮，就能看出自家姑娘在未来公婆心目中的份量，以后闺女出嫁给小儿肯定不会受委屈。”
　　 原来如此，等胡大和她老婆离开后，我愤恨地说：“就算你们讲究时尚，喜欢穿补丁衣服，那也不应该将我给你们买的新衣服送人呀，还偏偏送给胡大两口子。你们忘了他们曾经对我们做过的事情吗?”
　　 小时候，我们家比较穷，住房十分简陋，没有防盗功能。胡大经常趁我们不在家，撬开房门，从我家偷东西。有时是一袋米，有时是一坛醪糟，只要是能吃的，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们一家七口，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被胡大这样整，我们的生活更艰难了。
　　 有一年收成不好，母亲怀了小妹。家里唯一的一坛猪油被盗，怀着小妹的母亲只能吃咸菜和高粱粑粑。生下小妹后，父亲把窖藏的一块腊肉清洗干净，炖在锅里，就去了庄稼地里。狡猾的胡大，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母亲还躺在床上做月子呢，他竟然悄无声息地连锅带肉全偷走了。母亲不仅没有肉吃，好不容易换来的面条，也只能用白开水煮，油盐全无。母亲自己不觉得苦，就是觉得委屈了小妹。母亲没有奶水，小妹只能以米汤为食。先天和后天的诸多因素，造就了小妹身体的羸弱。
　　 小妹是我们姊妹中最懂事的。她挨冻受饿，不哭不闹，总是安安静静地。不像我，只要饿了，就会哇哇大哭，生怕整个村子的人听不见似的。饭桌上有肉时，她总是让给父母，让给哥哥、姐姐。家里无论是谁，不管蹲在哪里，只要被她看见，她就会不声不响地端来小板凳让座。无论多么难吃的饭菜，只要我们不吃，她就接过来倒进自己碗里，津津有味地吃掉。
　　 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小妹，天生聪慧。问她复杂的算术题，她竟然能马上准确地说出答案。一首儿歌，听过一遍，她不但能唱，还会根据歌词跳出一段舞来。父母常说，这辈子能有小妹这样乖巧伶俐的女儿，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我也觉得如果小妹长大成人，定会是最有出息的孩子。
　　 如此完美的小妹，却要经历一场巨大的灾难。那年秋天，小妹还不到五岁，却得了绝症——喉癌。在癌细胞堵满呼吸道的刹那间，她脸色苍白，不能言语，小脑袋摇摆了一下，就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她也是舍不得离开我们的，从来没有哭过的小丫头，满脸泪痕。不要吓我，亲爱的小妹！握住她的手，一股寒凉穿过手心，像是被冻住了，她的手越来越冰，我只能呆呆地、无力地站在那里。外面起风了，门前秋花的花瓣一瓣一瓣地飘落，小妹的灵魂也随落花而去。
　　 好希望这不是真的，仅仅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小妹就会活过来。好多次见到小妹，穿着一件破棉袄，远远地看着我说：“姐姐，我好想有一个书包，我好想上学……”我伸出手来拉她，无论怎么用力，就是抓不住她的手。我睁大眼睛看时，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和橙树孤独的倒影。一场清醒，一场梦，小妹终究无影踪。那件破棉袄是小妹临别时，母亲给她穿在身上的。今生注定和小妹缘浅，不能做一辈子姐妹。这些年，我在异乡漂泊，每当孤独无助时，就会想起小妹。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胡大不经常从我家偷东西，特别是偷走那块腊肉，母亲也能吃好一点，小妹先天、后天的发育会好很多，身体一定很健康。假如小妹生病那年，父母不去外婆家挖红薯，不让我独自在家照顾小妹。当年我还是个孩子，哪有经验看出小妹生病。如果父母在家，早点发现小妹的病情，带她去医院做手术，小妹也许还能活着。再多的如果，也只是假设，换不来我想要的结果。
　　 失去小妹，我恨透了胡大和她老婆。当年父母也跟胡大一家绝交，没想到他们现在又有了来往，这其中肯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在我的逼问下，父亲眼神躲闪，母亲只好如实交代。原来几年前我家丢失了一头耕牛，村长组织社员开会，动员村民提供线索，并且严肃地说，偷牛性质不一样，可能会判刑。村长说邻村的一个偷牛贼，被判了3年有期徒刑。胡大当时脸色苍白，表情十分慌乱。散会后，胡大唆使他老婆走到我家，告诉父母实情：胡大已将我家的耕牛卖给了牛贩子，收到的钱用来买了建筑材料，打算建新房子。那天胡大的老婆在我家跪着，声泪俱下地恳求父母原谅，说他的宝贝儿子还没结婚，哪个姑娘愿意嫁给罪犯的儿子。胡大老婆举手发誓，再也不会让胡大去行窃了，只要你们放过我们。
　　 父亲动了恻隐之心，再三保证不会起诉。也许是胡大对坐牢的恐惧，也许是良心发现，自此以后，胡大真的改邪归正了。前段时间，父亲耕田，有些吃力。胡大开上耕田机，主动前来帮忙，让父亲歇息。看着被胡大耕好的水田，父亲很是欣慰。
　　 父亲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再恨他们，小妹也不能活过来。胡大这辈子，一直活得这么阴暗，不受人待见，还不是因为他家里太穷。承诺不起诉他，我也是想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父亲慢慢咀嚼着饭菜，像是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缓缓地说：“我小时候过得那么苦，可从没想过不劳而获。你知道吗？我还是个婴儿时，你爷爷就离开了我，去了前线。我还不到六岁时，你奶奶也离开了我，改嫁他乡。我吃过的苦，村里人谁能相比？有一次，因为几天没有吃东西，我晕倒在田野里。一位大娘给我喂糖水，还送给我一块麦饼，当时我好感动。我暗暗发誓，以后一定做个好人，像大娘一样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