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八岁上，屯子里有家商店，店主人姓张。那会子，穷巴巴的，也没有油漆写的牌子，张叔就用凿子，凿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板，毛笔临摹的《张记商店》。固定在矮趴趴的门楣中间，房子有年月了，瓦都褪了色，灰土土的。不过，瓦依旧有棱有角，很个性地坐在屋顶。张记商店，一共三间房，东边两间是柜台，货架。摆着日常生活用品，烟酒糖茶，灯泡，开关插座，炊具，还有碗碟筷子，羹匙等。柜台是木头框架，镶着玻璃。柜台上放着木头匣子，匣子内盛着瓜子，冰糖，麻花，饼干，火烧。一系列食品，火柴，烧纸。地面靠墙根，泊着一排塑料桶，里边是散篓子。顶棚是彩纸糊得，冬天冷，生炉子。墙纸棚纸全被烟熏火燎，遭得黑乎乎的。张叔，原来讨个老婆，花朵似的俊，屯里人形容那女子，像一块刚出锅的嫩豆腐，水汪汪的。男人爱看几眼，女人也喜欢看她。这样漂亮的人儿，自然有惦记的。后来，就在夏天的一个夜晚，走了。跟南方一弹棉花的汉子跑了。没留一男半女，张叔死的心都有了。他母亲寸步不离盯着，上茅厕也紧随其后，唯恐他轻生。张叔熬着熬着，时间久了，也不痛了。队长帮他，把生产队的三间房子借给他。以前是生产队的仓库，张叔简单收拾一下，骑一辆三轮车，去乡里一样一样，进来货，干起张记商店。
　　 张叔的商店有个特色，他门口，一左一右，两棵杏树。也有二三十年了，杏树春天开一树的花，清香淡雅，人愿意来商店坐坐，不买什么也来。上了年纪的，在杏树底玩弄一张桌子，四把椅子，玩纸牌。不打大的，五分，一角钱的。输赢无所谓，图个热闹。杏花开着开着，就一瓣一瓣的随风一晃落下来，落在人头上，衣服上，地上，一地的落花。日子静得像屯里的河流，没谁打扰，舒缓地进行着。
　　 一对杏树，有时老人们在东边那棵玩纸牌，或者喝一杯茶，抽一支烟。有时是青壮劳力在西边这棵杏树底，玩扑克，和纸牌是两码事。扑克有一到十阿拉伯数字，老纸牌是水浒传一百零八将。祖父在世时，极爱老纸牌。往往农活少，空闲了。吃了早饭，嘴巴叼着铜烟斗，去张叔家商店，吆喝三老头，玩老纸牌。我一般像一条鱼，尾随在祖父身后。站在杏树下，观阵。我不懂老纸牌的打法，只是消磨时间。祖父通常赢得次数多，晌午了，张叔的老娘在店里，盘得锅灶，烧饭菜。若打纸牌的人不想回家吃，他母子俩就管饭。偶尔，张叔高兴，舀一勺散篓子，几个人就着豆腐，白菜，吃得津津有味。贪杯的伸手要第二杯，张叔不给，怕误事。倘若家里的生气，或身体喝出毛病，张叔担待不起。小酌怡情养性，这个道理张叔明白。张叔想起女人走路那晚，自己若不是醉了，摇摇晃晃的，异乡人是带不走他女人的。张叔想想就心疼，像被马蜂子蛰了，难受得要死。
　　 祖父基本不在张叔这吃晌，不管输赢，到午饭时候，起身就走。兴致好，塞一毛钱给我。我直奔柜台，秤一两瓜子，五分。剩五分买五颗水果糖，祖父在前，我在后。吃着糖，嗑着瓜子，回家吃饸烙面。我家那时期，饸烙面是主打饭食。玉米面搓出来的细条条，韭菜，酸菜打得卤子。出锅，再在柴火烤一枚辣椒，揉碎撒在饸烙汤里，麻辣烫，开胃。祖父午睡一小时，醒了，继续到张叔那玩老纸牌。哪天三缺一，张叔凑数。他老娘坐柜台一把木椅上，摇着蒲扇，卖货。我小，不懂事。肚子就如一个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饱。守着张叔商店，花花绿绿的好吃的，不眼馋是假的。祖父输了钱，不给我。我想到偷，反正，张叔他娘年岁也大了，眼神不够用。张叔在桌上打纸牌，我趁他不注意，磨磨蹭蹭进了屋子里，午后的阳光，毒辣。烤得人昏昏欲睡，张叔他娘头倚着椅背，嘴角流着口水，睡着了。我装模作样靠近柜台，斜眼瞥着老太太醒没醒，一只手行动迅速，抓起几颗水果糖揣口袋里。心噗噗跳，感到不解渴，恨不得整个张记商店是我的，又摸了一块槽子糕搁贴身内衣，另一只手捂着肚子，遛出商店，躲过杏树下众人的视线。钻到附近一人高的玉米地，狼吞虎咽造了，打几个饱嗝，心满意足地返回张记商店。可以说是大摇大摆回去的，一点内疚没有。
　　 我读小学六年级时，屯里老马家在屯口，通向县城和乡里的十字路旁，盖了一座平房，当时，乡上出来金玛超市，雨后春笋似的，一时间各个桥头，路口，人群拥挤的地方拔地而起，很多家金玛超市。老马家两口子在早，在乡政府那块干饭店，赚了一笔钱。乡撤乡改镇后，老马家知难而退，不和其它餐饮店竞争，回来安安心心打理金玛超市。货多，价格也便宜。张叔的张记商店相形见绌，没法和他们比。一样的货，谁不买便宜的？张叔的店一下子门庭冷落了。有四五个老邻居，不好意思不来买。看在素日的情分上，不得已而为之。
　　 祖父呢，念在多年来，和张叔的交情。叮嘱父亲母亲，别忘本，去捧张叔的场。张叔心里是有很多不甘和落寞，外表没表现出来。外甥打灯笼，照旧，该生炉子生炉子，该在杏树底摆好桌子，扑克，老纸牌，也不耽误。这么些年，不是没人给张叔介绍对象。张叔也看过几个，均失败了。人家看上他，他看不上人家。阴差阳错的，索性不找了。一个人不挺好吗？没人管，也不会为琐事争吵。老娘不干了，怎么也得有个女人，带个孩子不要紧，能生就行。张叔说，哪有合适的？上大街抢又犯法。听天由命呗，这一懈怠，就把自己熬到半生已过。高不成低不就的，张叔慢慢也死心了。老马家偏偏一个金玛超市，连他最后的那根稻草也打折了。
　　 我读中学是在镇子上，一所普通学校。每天放学骑自行车回屯，经过老马家的金玛超市，我停下来，犹豫不决。进还是不进？他家超市人来人往。开长途大货车的，路过的，都愿在他那歇歇脚，喝口茶，吸一支烟。老马是大厨子，金玛超市开业后，他又把另两间房拾掇拾掇，做了小吃部。南来的北往的，中午或者晚上，在他这吃一碗手擀面，远途的司机，干脆在他大炕上存一宿。我是经不住诱惑的，金玛超市的货品也多，头花，发卡，纱巾，各式各样，琳琅满目。张叔家就不占上风了。屋子破，也没装修。好一点，刮了大白。怎么整也黑黢黢的，老马家地上镶着瓷砖，棚上吊大灯。房间一尘不染，雪花飘飘的季节，还烧着暖气，有澡池子。我进去吧，感到对不住张叔。不进又心痒痒。末了，咬咬牙进了金玛超市。不敢在张叔家门口走，绕道，抄小路回家。总觉着欠了张叔什么？
　　 我考上县里高中，离开南河屯，第一个寒假回来，吃惊地发现，张叔的张记商店，换了牌子，铁皮牌子上五个深蓝的大字“老张理发店”吸引我的眼球。一问才知道，老张关了商店，开个理发店，挣个筋头巴脑，混日子。他之前就给屯里一些老头，劳力，和小孩子们剃过头，理过发。算是重操旧业？张叔仍然不温不火的性格，来与不来，他就在那间屋子里等你。
　　 有一次，我去张叔家找父亲回来吃晚饭，张叔给父亲理发，细致入微的用刀片为父亲刮胡子，见我进来，调侃了一句，丫头，槽子糕好吃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寻思半天，一拍脑门，羞得满脸火烧云。我嗫嚅着说，张叔，你……你都看到了？张叔吹了吹父亲衣领上的落发，说，房间里的一只飞虫，苍蝇也逃不出我的眼睛，你说呢？
　　 父亲嘿嘿笑，说，她张叔，你看见怎么不吱一声，我给她几鸡毛掸子，教训教训馋嘴猫。
　　 张叔说，不就是一块槽子糕，一把瓜子吗？用得着兴师动众的？再说还是个孩子，现在，大了，懂事了，不就好了？
　　 我只能说，张叔是个好人善良的人。好人有好报，好人是这世界的根。
　　 恍若隔世，再路过张叔的“老张理发店”我仿佛一下子又回到过去，蹭近柜台，抓起一块槽子糕，一把瓜子，忐忑不安的躲开许多双眼睛，风卷残云吃槽子糕的滋味，一辈子忘不了，“张记商店”成为我生命中，一张不可缺少的底片。
　　 张叔，好人好运。
　　 昨天，带父亲去医院复查，父亲不在家。母亲说，在张叔那，让张叔理理发，刮刮胡子。出门就像出门样，张叔明显老了，目光也不及之前清澈。手法倒是干净利落，不输那帮小青年理发师。回来路上，父亲说，张叔也挣不了几个钱，图个安心，有事做。他娘前年走了，临死也没等到张叔再娶媳妇，生个孩子。人啊，这一生，坎坎坷坷，谁拎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