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梁檐只等燕子归(散文)
春水柔,微风吹,梁檐不见燕子归,两眼欲望穿。晏殊说:“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清明已早过,梁檐悬空巢,门庭好寂寞。
一
我呆呆望着燕巢旧痕出神,忽然又想起前年夏天,雏燕待飞时,一群不谙事的熊孩子,用棍子捣碎了巢底,雏燕羽翼未丰,掉在地上,奄奄一息,我赶忙找来小纸盒,做成窝,放在椅上,方便燕妈、燕爸好喂食。一有空,我也挖蚯蚓、捉虫子,塞到雏燕那嗷嗷张开的大嘴里。燕子爸妈带着一群亲戚朋友,唧唧喳喳绕檐转,空中旋,闹腾好几天。一日清晨,打开门,纸盒空空,雏燕呢?能飞了?找遍了院子,不见踪影。我想,或许是燕妈、燕爸带飞了。妻子说,也可能被夜猫子刁走了,即刻,心里徒生惆怅。后悔没有与邻里家长打声招呼,不能让熊孩子侵到雏燕;后悔没有在屋檐下走廊里加护栏;后悔没有从手机里紧盯门前的摄像头。随着时间的推移,失落、后悔的情绪与日俱增。常常望着破碎的燕巢发呆,仿佛自家孩子离家出走似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痛。“拂面吹,万绪绕心扉,眉山远黛含羞色,独倚小楼盼燕归……”燕子走了,不再回来了,心里填满了盼望与思念。如许的诗意,对我来说,完全是折磨。
想起燕子,不由得想起故乡天井。我家住在小河沿。每年春天,燕子结伴归来,一身乌黑光亮的羽毛,一对俊俏轻快的翅膀,扑棱棱地,越过高山田野,掠过江河湖泊,不远万里飞回故乡。这幅动人的情景,我不由得想起诗刘禹锡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燕子喜欢寻常百姓家,我种下了这样的意念。
过了春分不关门,生怕燕子变生分。故乡人对燕子有着浓郁的情结。流传着这样的句子:“凤不落无宝之地,燕不进愁眉之家”,“光棍门前燕子少,寡妇屋檐无燕飞”。燕子是个吉祥鸟,“燕子临门财源到,家畜兴旺五谷丰”,“燕子家家入,杨花处处飞”。若有人家不进燕子,一家人郁闷,一年都不痛快。父亲读过私塾,很在意那些俗语。过年时,自作门联,大门是“满院生辉春花放,当门结彩燕子飞”,耳门是“龙门一跳迎新岁,燕子双飞报好音”。春天里,听到燕啁不绝于耳,看到燕舞轻盈绕梁,父亲总是眉笑颜开。父亲每天早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大门打开,好让燕子早点出去,觅食沐云彩。晚上,小河沿最后一个歇灯关门,这样,飞得再远的燕子也有家可归。
读小学的时候,春季开学,启蒙老师教给我们一首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放学的路上,孩子齐声唱起,歌声嘹亮。歌声飘过田野,飘过村庄,飘过江河,飘过海洋,飘到诗意的南方,飘到燕子的第二故乡。
燕子归来,小河沿增添生机,妇女们沿河一字排开,搓衣棒槌,说笑声此伏彼起。河面上,无数燕子或在盘旋,或掠过水面,或在水里洗过澡,或在河边衔泥低飞。真的一幅动人的风景线。我喜欢欣赏这样充满生机的自然风景。我常常坐在门前的小河沿上,欣赏燕子,欣赏那蓝羽黑翎,翅尖尾叉,白绒腹上镶绣红晕,翩翩飞舞的小燕子。不光在小河沿,我追着燕子看风景。在那细雨朦朦的春晨,在那和风熙熙的夏日,在那霞光融融的秋夕,在那青茵绿秧的田野,在那翠竹郁柳的池塘,在那树荫藤环的农舍,我常常见到它们灵活轻盈的身影。一对窄窄弯弯的翅膀宛如尖锐的双镰,两条斜斜分岔的尾翼如同锋利的双剪。一展双翼,几声啁啾,就如离弦的箭,剪断了春雨,扯旋了夏风,切碎了秋霞,将那明镜般的水面,掠出一圈圈粼粼的涟漪。燕子,就是大自然的精灵,是人类的朋友,是故乡的风景。
二
我家的燕子,记不清是哪年入居和我们成为一家人,年年准时归来,彼此闻出气息,心有灵犀。燕子夫妻成双,归来后,披着春风,迎着春雨,来回穿梭,衔来田泥,叼回草茎,呕涎沥液,在不影响主人生活的堂屋梁檐上,离门口较近且光线相对较好的地方选好位置,然后开始衔来软软的田泥、短草节和小木棍。短草、木棍、混入泥里箍筋强体。或许我们的人类在建房时,在水泥中放置钢筋这一招还是学习借鉴燕子的呢!燕子做成一只玲珑精致的燕巢,叽叽啾啾、呢呢喃喃地依偎在巢里低声蜜语,很是令人动情。乳燕出生后,那唧唧喳喳的呢喃燕语更热闹起来,时而细微柔软,时而高亢急促,不时还有几只毛茸茸、圆溜溜的小脑袋从燕巢探露,伸脖张嘴索觅喂食。燕子很干净,燕子爸妈将雏燕的粪便衔走,不给人类添麻烦。羽翼丰满之后,小燕子们便学习飞翔,在堂前屋后扑楞翅膀,犀利地尖叫,尔后结伴离巢。
燕子究竟到哪儿越冬呢?小河沿田槐叔很想知道燕子的去向,于是,写了一首诗:“燕子到何方?那边可泰康?冬天房子暖?生活可安详?”将一连串的问句诗绑在燕子腿上,燕子带着诗飞走了。第二年春天,燕子归来,发现腿上绑了新纸条。扯开一看,上面写道:“南岛宿窝嫱,温和又健康。北方有何问?燕子念山乡。”落款岛上家人。显然,是燕子南方的主人写的,这件事情很快在村里传开,稀奇吧。
小河沿毛狗叔是个篾匠,常年在外上门工,家里铁将军把门,燕子出不了门,便从小木窗边钻出来。或许此屋是个风水宝地吧,燕子又在他家屋檐上筑起了巢。燕巢刚建好,麻雀强占燕巢,为这事,燕雀大战好多回,麻雀就是耍赖不走,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一日,燕子纠集几十个团伙,将麻雀团团围住,厮杀起来,场面不亚于俄乌战争,撕扯一地毛,麻雀被啄得头破血流,最后落荒而逃。燕子终于维护了尊严,日子才恢复平静。
燕子是故乡的魂,燕子是记忆中抹不去的风景,燕子是一道淡淡的乡愁。
八十年代初,我在县城郊区梅城安了家。城里,千姿百态的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这水泥混凝土铸就的城市,燕子成了流浪在城市里孤寂的灵魂,没有它们安身立命之地。无奈,燕子只好举迁于乡村。我家那三间青砖瓦房,堂间梁上竟然筑起了三只燕窝。等到雏燕脱壳时,三窝雏燕约好一般,一起破壳而出。无论哪只老燕儿飞进来,雏燕齐刷刷地探出毛茸茸的头,张开鹅黄的宽嘴,摇摇晃晃,叽叽喳喳,嗷嗷待哺。夜晚,窃窃私语,吵闹到深夜。羽翼丰满试飞时,满屋子都是燕子,一会儿飞到电线上,一会儿飞到衣架上,一会儿飞进飞出,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因在乡下工作,房子空出,有两人合租下来。我十天半月才回来一次。一日周末回家,两人竟然在堂间烧饭,满屋浓烟滚滚。把燕子熏跑了,我气不打一处,质问他们,他们竟然说,厨房烟囱堵了,我无语。
三
2008年,撤旧房,建楼房,入住不到一年,门前一楼走廊顶上梁檐内,燕子又来筑巢,我有些激动。燕子看着我,转动着眼珠,啾啾几声,像是和老朋友打招呼。我也回敬了一声:“燕子,你好,很高兴我们又成一家人。”
我和妻子,似乎吃了兴奋剂,成天莫名地兴奋。从此,睡在床上,就能听到燕语。打开大门,就能见到燕子飞,多美妙。很快,门前院子里栽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春天来了,虽谈不上百花齐放,万紫千红,但各种各样的花,散发出来的香气,氤氲满园,引来一拨拨蝴蝶,一群群蜜蜂,令人陶醉。燕子在这样诗意的环境里生活,能不惬意?每天唱着歌。院子上空拉了一根网线,经常呼朋引伴,在网线上嬉戏、打闹。鲜花盛开的时候,满园真的蜂飞蝶舞,鸟语花香,早上打开大门,燕子在网线上一字排开,跳跃,欢叫,像是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以满园的鲜花、緑草、蜂飞蝶舞为背景,源源不断飞来的燕子,仿佛要举行一场盛大的春季音乐会,诗情画意,令人心旷神怡。
直到有一天,一群熊孩子,捣碎了燕巢,燕子逃离,院子突然冷清下来,失去往日的生机。去年春天,燕子回来过一次,在梁檐下扑腾几下,在院子里旋了几圈,然后啁啾几声飞走了,我感到无比的迷茫。
今年春分过后,去乡下采风,偶见树上几只燕子,想起了白居易的《钱塘江春行》里句子,“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我心里不由得想起我家的燕子。燕子啊,你去了那里呢?燕子是注重感情的动物,相信它会回来的。于是,回家后,我将摄像头对准燕巢,走廊里加上护栏,院门加锁,只等燕子归。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妻的话题都在燕子身上。妻说,燕归来,不寂寞,眼里就有了风景。
2023年4月19日写于东至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