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恋】余姐咸菜(散文) ————写在“5·12”汶川大地震15周年之际
到了,快到了,已经能看见部队院子的国旗了。
余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一路疲劳瞬间散去七分,骑上车又吃力地蹬了起来。
十多分种后,三轮车来到部队大门口。领班员热情地同余姐打了声招呼,就和一名战士熟练地从车上搬下两个坛子,又抬上去两个坛子,一边摆谈,一边协助余姐把坛子稳固好,刚收拾停当,抬坛子的战士也正好给余姐杯子添满开水跑了回来。余姐接过杯子,说了声谢谢,挥挥手,骑上车又向下一站蹬去。
余姐是何方神圣?同部队怎么这么熟?她的车到了后停在什么位置,谁同她接洽,从车上搬多少东西,甚至连给她杯子里添开水等细微环节,都丝丝相扣,有条不紊,似乎排练过一般。
是的,确实“排练”过。十多年了,余姐几乎每月都要到县城周边各部队,同战士们把这动作“排练”一遍。其中缘由,还得从那场地震说起。
“5·12”汶川大地震发生后,我部立即启动应急预案,疾速挺进灾区。分配给我的任务,是接待来我部采访抗震救灾战斗的全国各新闻媒体。5月17日,经多次争取,我才被调整到北川前指,主要负责我部北川方向救灾部队政治工作。
此时,救灾部队工作重心已开始由最初的“挺进灾区,全力搜救”逐步向“安置灾民,抢通道路”转移。我部3000多名官兵,在积极参与搭建板房、安置灾民,抢通道路、转运物资的同时,还担负重要物资看护及灾区维稳等任务。
6月中旬,灾区重要交通道路已全部抢通,受灾群众大都住进集中安置区,一日三餐也由当地政府或部队集中保障;电力、通讯、商店等企业也相继进驻灾区展开服务,灾区的生活秩序逐步恢复。随后,根据上级指示和灾区实际,我们迅速调整工作部署,将工作重心转向“恢复生产,重建家园”。部队以班排为单位,深入乡村,帮助群众抢收抢种、清理废墟,探挖埋在屋内的钱粮、衣物等贵重物品。这项工作后来也成了我们的一项常态性工作,只要村镇干部或群众有需求,我们都会倾力支援。半个多月,帮助群众抢收了几百亩小麦、油菜,及时插上了秧苗,还从废墟中寻挖出几万斤粮油及部分现金、金银首饰、衣被等,清理出了大量木料、砖瓦、钢筋等建材。
这天,我们和兄弟部队一道,到附近一村庄帮助群众清理废墟。中午返回驻地就餐,在距营地还有几百米时,从公路旁一栋受损不太严重的小楼里跑出一位中年妇女,说她刚从集中安置区回来,发现地震前存放在厨房的那坛咸菜还完好无损,她已经把坛子周围的瓦砾清刨干净了,可惜力气不够,想请两名战士搭把手帮她抬出来。
此类求助,这些天随时都有,带队干部认为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随即令一名班长带一名战士帮她去抬,部队正常返回营地。
然而,悲剧就在这再平常不过的瞬间发生了!
部队前行了约百十米,大地突然抖动起来。余震!官兵们甚至能判断出震级,所以并没人惊恐,仍在公路上正常行进。带队干部却突然一惊,立即想到了帮中年妇女抬咸菜坛子的战士,回头一看,发现那栋小楼依然顽强地立在那里,但楼前院子里却空无一人。
按常理,发生余震,室内人员必须第一时间撤到室外,已经多次讲过了,班长不会不懂。
带队干部不敢多想,吩咐另一名干部带部队返回,自己带一个班返身向那栋小楼跑去。
刚进院子,就看见班长和那名中年妇女正抬着血肉模糊的战士向室外艰难挪动。
“救护车,营区公路左前侧约800米处发生险情,请求救援!”带队干部迅急呼救。
约五分种,救护车赶到现场,把班长和那名受伤战士抬上车飞驰而去。
救护车开走了,周边的群众闻讯赶了过来。得知战士是帮中年妇女搬咸菜而受伤的时,斥责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太自私了,为了一坛咸菜,你竟然连战士的命都不顾了!”
“你那坛子装的是什么咸菜?有那么金贵?还让两名战士拼着命去给你抬?”
“再金贵,还能有战士的命金贵?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这罪孽,你一辈子也赎不清!”
……
应该说,这是个偶然事件,但大多数群众只看见了结果,不知道缘由,一股脑儿把愤恨发泄在中年妇女身上。中年妇女虽感委曲,却无法申辩,无助地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埋在怀里不住抽泣。
带队干部把村干部找过来,招呼大家各自散去。中年妇女爱人随后也赶了过来,在亲友协助下将其劝回集中安置区。
第二天,中年妇女早早来到部队营地门口,想打探那位受伤战士的情况。尽管官兵们都知道,昨晚,医院竭尽全力,也没能把那名受伤战士抢救过来,但还是按干部叮嘱,对中年妇女说那名战士还在医院救治,过几天治好后就回来了,劝她不要牵挂,回家忙自己的事去吧!
中年妇女半信半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营地。
第二天、第三天,此后,中年妇女天天都来营地打听情况。带队干部感到这样瞒下去也不是办法,再次请求上级指示。
这天,兄弟部队几位干部过来与我们道别,说他们当晚将按照上级指示撤出北川,调换到另一个灾区继续战斗。
次日,中年妇女又来了。当她看见前一天还住着部队的坡地一夜之间竟空无一人时,惊诧地目瞪口呆,三步两脚跑到我们这边来打听。我们也装着跟她一样惊诧的样子说:“呀!怎么就不见了呢?”
中年妇女知道打听不出什么结果,转过身,默默地走了。
那天,她领着班长和那名战士来到厨房,班长一眼就看见了咸菜坛子,让她就在门口,他们进去帮她抬出来就行了。正当班长和那名战士搬坛子时,余震发生了。小楼剧烈晃动了几下,凭借楼柱支撑,顽强地稳了下来,但二楼侧墙却突然倒塌,穿透依墙而建的厨房屋顶,重重砸在正弯腰同班长抬咸菜坛子的那名战士身上。
她不顾一切冲过去,班长也挣扎着站了起来,和她一起用手拼命刨挖,当从瓦砾中把那名战士刨出来时,战士早已不省人事……
救护车呼啸而去,她一下子瘫坐在地,脑子里闪过的全是战士血肉模糊的画面。
她只能默默祈祷,期望能发生奇迹,那怕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她也愿意。
奇迹没有发生。那支部队突然间一夜蒸发,她就清楚的知道:那名战士永远回不来了。
望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我的心沉沉地。这些天,地震给灾区人民带来的后遗症逐渐显现。我们穷尽一切努力拼命抢救每一个生命,但却不能从精神上给他们更多慰藉。静下来时,他们想到亲人已大都不在人世,房屋财产也全部被毁,继续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逐渐消退,特别是身体受到重度损伤者,甚至绝食或拒绝治疗。有时,一个眼神、一个举动、甚至一句不经意的话,就可能伤害到他们脆弱的心,引发难以想象的后果。
正是基于这一考虑,那名战士没能抢救过来后,部队严控知晓范围,最大限度地减小了负面影响。
但我清楚,中年妇女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离开营地时的眼神无不透着一种决绝。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我拔通村干部的电话,希望他能关注一下中年妇女,千万不能发生意外。村干部当即表示安排专人照看。
几天后,中年妇女又回来了,在路上拦了辆铲车,把那栋小楼彻底推倒,与爱人连续干了好几天,在院子里搭了个棚子住下了。
后来村干部告诉我,中年妇女姓余,大家都叫她“余姐”。那天,余姐发现为帮她抬咸菜而牺牲了一名战士的部队一夜之间突然消失后,当即就明白了:部队是担心她知道战士牺牲的真像后产生心理负担,有意选择了躲避。
为了自己一坛咸菜,竟然误了一名年轻战士的生命,而现在却连恩人娘家的行踪也找不到了。余姐决定:用自己的后半生向失去生命的那名战士、向培养战士的部队赎还自己的“罪孽”。
她和爱人当天就去找村干部,表示想离开集中安置区,回家搭个棚子住。
村干部了解余姐,知道她是一个执着好强的人,她决定了的事,很少能劝得转来,于是叮嘱了一番就同意了。
余姐和爱人回到村子住下来后,把自家的十多亩坡地全部翻挖出来,栽种上辣椒、黄瓜、豆角等各类蔬菜,白天忙着在地里打整,傍晚就到附近部队帮官兵们洗衣服。
两个月后,余姐家地里的蔬菜已开花挂果了,我们都为他们高兴:再过十多天,蔬菜就可以上市了,就能换些钱回来,余姐重建家园也就更有信心了!
国庆节那天,我们破例放了一天假,后勤部门也从外地采购了一些鸡鸭鱼肉、瓜果蔬菜,提前给我们送了过来。
灾区部队有条不成文规定:不在当地采购生活物资,确保灾区供给充足、物价稳定。尽管后勤部门送来的菜没有驻地的新鲜,但战士们已经很知足了。
十点左右,门口突然传来哨兵的喊叫声,我带几名战士连忙赶过去,才知道是余姐和爱人刚才蹬着三轮车来到营地门口,不顾哨兵阻拦,搬下两筐新鲜蔬菜放下就走了。
私自收受灾区群众赠送的物资,是违犯规定的,所以哨兵情急之下就喊了起来。
我站在门外大路边细细观察,远远看见余姐和爱人蹬着三轮车,正向兄弟部队营地而去。
随后我打电话联系了一下,才知道附近几个部队都收到了余姐送的蔬菜。大家商量了一下,觉得硬把菜退回去可能会伤了余姐“面子”,商定还是按市场价折算成钱,让军需助理改天送过去。
第二天,几位军需助理一同去余姐家送菜钱,棚子里空无一人,在老乡引导下才在菜地里找到了余姐,可无论怎么说,余姐硬是一分没收。我又找村干部,希望他出面劝说劝说,他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我们几个带队干部碰了碰头,都没好办法,只能让军需助理先记着账。
余姐家的蔬菜已经到了旺季,每天都能摘十多筐,余姐和爱人就像国庆节那样,蹬着三轮车给驻在附近的救灾部队都送些过去。时间久了,好像彼此都形成了默契,远远看见余姐过来,哨兵就通知炊事班把前一天装菜的筐子拿出来,待余姐一到,抬下新鲜蔬菜,再把空筐放还在车上。
年底到了,救灾部队完成任务后相继撤离归建,每支部队撤离时,余姐和爱人都会到路边为官兵们送行,把手上的小本子拿出来,期望官兵们能留个地址。对此,撤离前部队已进行过教育,官兵们接过小本子,只会写上几句祝福,而不会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12月3日,是我部归建时间。归建前一天晚上,我和军需助理一同去找村干部,把余姐近两个月来赠送给我部的蔬菜账单和菜钱全部交给村干部,拜请他在我们撤离后,再转交给余姐。
村干部什么也没说,抹着泪点了点头。
我知道,接受过余姐赠送蔬菜的部队,撤离前都是这样做的。这是我们早前的约定。
从北川撤回来已经很久了,我的心却总放不下,究竟放不下什么,一言难尽……
那位村干部还时常和我联系。他说已经把菜钱全部转交给余姐了。余姐接过钱,若有所失,一言不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与乡亲们往来,甚至地里产的蔬菜也懒得处置。还是村干部提醒,她才买回几十个大坛子,采摘的蔬菜,一部分拉到集市上换钱,一部分留下来做成咸菜存放在坛子里。逢年过节,镇政府组织到部队慰问,她就拉上坛子跟在后面,以慰问品的形式把咸菜送给部队。
后来,她的咸菜渐渐成了镇政府必不可少的慰问品;再后来,她就每月给县城周边各部队赠送两坛咸菜过去。
村民知道后,也把自己种的蔬菜给余姐送一些过来,支持她做更多的咸菜。余姐腌制的咸菜品种越来越多、味道越来越好、名气越来越大,镇政府干脆帮她起了个名子,叫“余姐咸菜”。
县城周边各部队后来也都知道了余姐给他们赠送咸菜的缘由,就不再拒绝,并与村上结成了军民共建对子,组织官兵积极支援村上修桥筑路、兴修水利、植树造林;农忙季节,仍像当年抗震救灾一样,搭个营地驻在村上,争分夺秒帮群众抢收抢种。
从部队转业后,我又多次去过北川,每次经过余姐家门前,都有过停下来去看一看的念头,但最终还是打消了。
十多年了,我的突然出现也许会使余姐有几许感动,但感动之后呢?会不会使她本已归于平静的生活又泛起一丝波纹?
我把车子开到距余姐家稍远的路边停了下来,回望余姐家的院子,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堆废墟已经被一栋更为气派的小楼取代,门前的路,分明更直更宽了!
乡村,已在振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