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三月份周末的一天，父亲从市里单位回来说想吃苦菜饽饽了。奶奶一听立马答复道：“这个要求不高，明天咱们就去山上挖苦麻，做菜饽饽吃。”苦菜又名苦苣菜、苦荬菜，李时珍称它为“天香草”，我们这地方人称它为苦麻。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奶奶就扯着嗓子喊我们一家起床，去后山挖菜去。去后山挖野菜我和哥是兴奋的，小孩子都喜欢热闹嘛。拿好铁铲，大布兜子我们就出发了。
　　 离我家不远处是一座山峰不高的小山，绕过几栋房子进入一条羊肠小路，我们就开始爬山了。那天的阳光很大，泼辣辣的直晃眼睛。山上的小草刚刚冒出嫩芽，一些苦麻也刚长出不久，嫩嫩的铺在旮旮旯旯，夹在小草中间。奶奶高兴地说：“赶紧挖吧，这个季节的苦麻刚好，嫩嫩的挖回去，蘸酱吃，做菜饽饽正好。”
　　 我们一家人各自拿着一把小铁铲就开始挖了起来，那天我们来得比较早，挖野菜的人不多，山上苦麻又多，临近中午时，我们已经挖了有两大兜子。后山家养的猫狗很少来，所以相对一些家附近的道边的要干净多了。奶奶一边挖，偶尔还会拿起一个嫩绿的苦麻用手搓叭几下泥土，就不管不顾地就填进嘴里，一边嚼吧着一边说道：“好吃！”
　　 我和哥看奶奶吃得香甜也学着奶奶的样子，把苦麻搓几下泥土放进嘴里，一股苦涩味，我就想吐出来。奶奶却喊道：“别吐！别糟蹋东西，咽下去。”
　　 奶奶死死盯着我，我不得不把就要吐出口的苦麻，重新又嚼了几口咽进肚里。哥似乎是在证明自己是男子汉，不停地撸一把苦麻就塞进嘴里，大口嚼着，并学着奶奶样子说好吃。不服输的我，也和他叫着号吃起来。也别说，苦麻刚开始吃苦，再吃就不觉得苦了，而且还有种甜丝丝的味道。
　　 奶奶说，这叫先苦后甜。过日子就像吃苦麻菜，别怕苦，挺过去这阵子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看了看我们挖的苦麻也不少了，就对我们喊道：“也中午了，咱们就挖这些吧，回家做菜饽饽了！”
　　 奶奶一声令下，我们一家人就一起浩浩荡荡地下山回家了。
　　 回到家，母亲把苦麻放进大盆里和奶奶一起摘起来，摘好就打开水管冲洗着。冲洗干净把苦麻放进烧开水的大铁锅里焯了一下，放进凉水里浸泡，然后攥干水分放大案板上剁碎，放了猪油、盐、味精揣进揉好的棒子面里。大铁锅加水烧开，把菜饽饽逐一放屉子里就开始蒸了。蒸了二十分钟，揭锅一股香气飘出，菜饽饽出锅了。
　　 那天我一气吃了两个菜饽饽，没焯水的苦麻我们一边吃菜饽饽，一边蘸酱吃。家里人都说，那天的苦麻菜饽饽和苦麻蘸酱菜好吃极了。最后蒸的两锅菜饽饽，只剩了八个。父亲说，这八个菜饽饽他要拿单位去，除了当中午的饭以外，其他的分给单位人尝尝。
　　 那些年，我家过的日子是清贫的。奶奶共生育了六个儿女，父亲位居家里老二，他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三个妹妹。大伯退伍回家没多久就患上了糖尿病，要长期吃药，打胰岛素，还不能干重活。大娘是本分的农家妇女，也没啥生活来源。只能靠我们家接济。老叔是一名火车司机，老婶在家务农，只能勉强维持自己家的生活。大姑考上哈尔滨医科大学，一切学杂费都是我父亲给出。二姑和三姑中学毕业后，都在家种地。我们来承德时，奶奶随我们一起生活，爷爷则留在东北。父亲每月开支的日子，奶奶会统一分配，家里会留少许的钱，其他的钱都会邮寄给东北亲戚。我们的生活不能说饥寒交迫吧，也是吃了上顿难保下顿，过得紧巴巴的。所以，那天母亲做的加了荤油佐料的菜饽饽就显得格外香。
　　 第二天父亲带走了全部菜饽饽，晚上下班回来，说菜饽饽拿到单位中午吃饭时就被人抢得溜光。父亲说了句：“这要是城里有人卖菜饽饽和苦麻菜，估计会热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奶奶“啪”地一拍桌子说：“那咱们就去城里卖菜饽饽和苦麻菜，这样家里的日子也会宽裕些。”
　　 奶奶是出了名的急性子。吃过晚饭，奶奶就催促母亲拿着手电两个人就去了后山，后半夜才背回满满一大化纤丝袋子苦麻回来。母亲和奶奶连夜摘好清洗干净，天刚放亮，母亲就蒸好了一锅菜饽饽。她用泡沫箱子装好，捂上棉垫子，又装了两大篮子苦麻菜，就坐着邻居老李家的拖拉机带着我和哥去了城里。
　　 到了城里，下了拖拉机，我们来到一个家属楼旁边的小区花园门口。那地方来回过往的人很多，有遛鸟的大爷、大叔、有去花园跳舞，扭秧歌的大姨和大娘。城里人就是清闲，有说有笑地在花园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母亲刚把苦麻和菜饽饽摆出来，还没等吆喝，我们面前就围了很多人，不带犹豫地抢着买苦麻，买菜饽饽。一会功夫，两篮子苦麻就被抢光了一篮子，菜饽饽也被抢购得所剩无几。这时有个六七十岁左右的老爷爷挤到跟前，不容分说一把抢过剩下的一篮子苦麻，非要把剩的那篮子苦麻菜都包了。说他有糖尿病，听人说多吃粗粮野菜对他的病好。母亲说：“大叔呀，你家有几口人呀？一下子买这么多，一次两次的吃不了苦麻就老了，你要现吃现买才新鲜呀。”
　　 那个老爷爷说，他有两个儿子，都结婚了。一个在青海，一个在本市经营个小饭店，平时忙都很少回家。老伴前年病逝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说他就住在附近的楼里，住在六楼。他腿脚不咋好，平时也很少下楼，一日三餐是在饭店的儿子炒好菜让人送来。饭店的饭菜太油腻了，他经常吃都吃腻了，他就想吃点清淡的，所以有时他会下楼出来去市场买一些菜，自己做着吃。但年纪大了，愈发懒得动了。他也喜欢吃苦麻菜蘸酱，以前他住在乡下，经常和自己老伴一起挖野菜吃。现在住到城里，苦麻菜是稀罕物，很少见有人卖。今天看到了，他想多买一些存着，这样吃着也方便。
　　 母亲说：“以后我会隔三差五来城里卖苦麻，你腿脚不方便，不愿意下楼，到时候我可以给你送上楼呀。这样你吃着也新鲜，你别一下子买这么多，时间久了就不好吃了。”
　　 老爷爷听母亲说完，觉得也是这个理，但他还是半信半疑地问母亲：“你再来，如果我没下楼，你真会给我送上楼吗？你不会哄我玩吧？”
　　 母亲笑了对老爷爷保证着：“放心吧大叔，我一定会给你送上楼的。”
　　 老爷爷高兴地告诉了他们家的门牌号，买了点苦麻和三个菜饽饽就回楼了。
　　 母亲是个讲信用的人，她答应别人的事就一定会办到，要不然不会答应。从此后，母亲每次来城里卖苦麻和菜饽饽，都会先去老爷爷家给他送一些最好的鲜嫩的苦麻，还会给他拿两个菜饽饽。每次老爷爷看母亲爬楼累得气喘吁吁的，都会多给一些钱说是跑腿费。母亲坚决不收，说咋回事就是咋回事。老爷爷看母亲不收都会说，自己不缺钱，两个儿子虽然不回来但不会少了他的钱。母亲却说：“你儿子孝敬你的，你就好好留着。我怎么能多要你的钱呢？”
　　 有一天，母亲一早去城里卖苦麻，没等到邻居家的拖拉机，就自己骑着自行车去了城里。结果车骑到拐弯处在躲一辆货车时，不小心连人带车摔倒在道边。母亲强挣扎站起身，一瘸一拐去看那两篮子菜和一箱子菜饽饽，还好的是两篮子菜里面是大塑料袋捆得严实没撒出来，泡沫箱子也没掉出一个馍。只是母亲的脚扭了还肿了起来。母亲把苦菜蓝子重新捆好，把泡沫箱子夹在后座架上，不顾疼痛去了城里。到了地方，她惦记那个老爷爷，就抓出一些苦麻，拿了菜饽饽去了老爷爷家。由于脚疼得厉害，母亲只能使劲拽着楼梯，慢慢爬，废了好长时间才爬上六楼。老爷爷早早就在门口等候了，看见母亲满头是汗，一瘸一拐的样子，老爷爷了解事情经过一个劲地说：“大侄女呀，辛苦你了。”
　　 母亲卖苦麻期间，老爷爷还特意下了楼去药店给母亲买了膏药和红花油。母亲接过药一刻泪流满面。事后，母亲回到家和我们说：“那个大叔从来都很少下楼的，那天为了给我买药不顾腿脚不好还特意下了六楼。我真的很感动，心里特别温暖。还是好人多呀！”
　　 回到家母亲抹了红花油，贴了膏药，第二天脚就不那么肿了。
　　 一个周末，母亲又带了两篮子苦麻一泡沫箱子菜饽饽去卖。正准备去老爷爷家送苦麻，老爷爷和一个三十左右岁的男人来到母亲摊前。老爷爷介绍说，这个男人是他在本市开饭店的小儿子，他儿子听说母亲经常给他父亲送苦麻，特意来此感谢。另外他准备和母亲商量要多要一些苦麻给饭店增加野菜风味。他说城里人来饭店吃饭的，大鱼大肉吃腻了，来个苦麻蘸酱，来个菜饽饽吃，既能解腻又能去火，开胃。如果苦菜多，他也会给联系城里其他几个饭店的。另外，他还想让母亲去他饭店传授一下菜饽饽的做法，他想在饭店卖菜饽饽。母亲脸上笑开了花，高兴地答应着去了饭店，并答应老人和他儿子，回家就号召乡邻多采苦麻，她负责送到城里。
　　 回家后，母亲左邻右舍宣传了一番。你就看吧，漫山遍野都是采苦麻菜的乡亲。他们各家采好之后都摘洗干净送到我家，我母亲负责送到城里。
　　 采苦麻的人多了，后山上的苦麻也见少了，我们就去远一点的山上去挖。山村的山依山相连，随着雨水的降落，苦麻一茬茬疯长。
　　 那年我和哥都虚七岁了，也不再睡懒觉，每天也早起跟在大人身后挖苦麻，皮肤晒得黑黝黝。村里人都叫我：“老何家的小黑丫头。”
　　 奶奶听人这么叫我会说：“我孙女黑也好看，从小就知道给家里干活了，爱劳动，黑点不牙碜。”
　　 还记得奶奶让母亲用卖苦麻的钱，给我和哥一人买了一个新书包。奶奶说是奖励我们的劳动所得，付出的收获。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会记得那些年这个季节母亲去城里卖苦麻，给老爷爷爬楼梯送苦麻，以及村里人上山成群结队挖野菜的情景。还记得给母亲买药的那位城里住的老爷爷姓计，叫计德荣。
　　 这个季节，我家小区花园道边都是苦麻，也时而会见到几个大娘阿姨拎着塑料袋拿着小铁铲在挖。我有时休息在家会去远一点的后山挖，后山的苦麻没有污染，原汁原味的田野味。挖回的苦麻我会洗干净剁碎撒一些面粉加一些油盐蒸一锅菜饽饽，一些苦麻留着蘸酱。饭菜一上桌，哥和嫂子眼睛放着光，撸胳膊挽袖子下手，不吃别的菜，苦麻一会功夫就会抢得精光，菜饽饽也所剩无几。嫂子说：“苦麻菜蘸酱就这菜饽饽真下饭呀！正好春天火大，吃苦麻可以败火。另外苦麻据说还能消肿减肥呢。反正我是吃上瘾了，越吃越爱吃。”
　　 “吃，你就知道吃！你咋不知道干呢？”
　　 每次我都会反击嫂子，嫂子似乎也习惯了我对她的反击从来不会生气。
　　 嫂子是家里的独女，从小娇生惯养，哪受过累呀？她爱吃苦麻却又苦于劳作，每次我去山上挖苦麻她不是嫌山高就是怕晒黑，在我眼里她就是好吃懒做的剥削阶级。
　　 哥说：“春来苦麻香嘛！”
　　 哥哥说这话的时候看着远处。而远处，是我奶奶——父亲和母亲的墓。此时，我看见哥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珠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