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欢快的迎宾曲回荡在金色大厅里，与会的嘉宾“啪啪啪”拍着手，和着音乐的节拍。我迫切渴望的时刻马上就要来到了。
　　 主持人是个年轻靓丽的女生，身材窈窕，步态优雅，款款走向主席台。不过，我没有兴趣欣赏她的外貌。她讲了一段冗长的“前言”，我却不知所云，我觉得她是在聒噪。当她切入正题读获奖者名字时，我募然觉得她的声音变得甜美无比，当她读到我的名字时，我更觉得她的声音就是天籁之音。
　　 我小跑着上了主席台，与先前上去的九个人站成一排，我自认为我的加入让这个“排”构成了一幅“十骏”图。
　　 孩子们向我们敬花，这是我第一次在如此隆重的场合获敬鲜花。我的手在颤抖，我的脸颊滚烫，我的心脏在猛烈地撞击着我单薄的胸膛。在我的眼里那些献花的孩子也化作了鲜花，我融入到了这些活泼可爱的鲜花中，那一瞬间我似乎年轻了四十岁，穿越回到童年，也成了正在绽放的一朵鲜花。
　　 不过，获得鲜花还不是我最期盼的。
　　 主持人又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我觉得她又在聒噪，我全然不能听进去。当她介绍获奖者个人信息时，我的注意力又回到会场的氛围中，当介绍到我的个人信息时，我觉得她的声音又瞬间变得甜美无比了。
　　 “各位来宾，现在到了最激动人心的环节——颁奖！”主持人提高了声音。
　　 她的这句话是那样的铿锵，十分悦耳，分外清晰。我抬头看主持人，觉得她不仅声音悦耳，人长得也确实俊美。我的心再次加速跳动，我的脸火辣得滚烫，我的视线有点模糊，我手里的鲜花好像变成了一个姹紫嫣红的大花园，无数只彩蝶在花园里翩翩飞舞，那属于我的金光灿灿的奖杯就在彩蝶的漩涡里飘荡，我的心已经飞向那未曾谋面的奖杯，和期盼已久的它融成了一体。
　　 主持人又婆婆妈妈地聒噪起来，似乎是在说奖杯的价值，奖励的意义，活动的影响等，那金光灿灿的奖杯并没有立刻出现。我真的很埋怨她的啰嗦，她甜美的声音和俊美的身姿在我的眼前又倏地消失了，她成了爱聒噪的丑小妞。
　　 “今天我们有幸邀请到金鑫集团的董事长韩新先生，下面就请他亲自给获奖者颁奖！”主持人的这句话又显得很悦耳动听。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彻金色大厅。
　　 我在台上一直都沉浸在激动和快乐中，主持人的这句话使我的激动和快乐继续绵绵，我的脑海中翻腾着“颁奖”两个字，至于主持人絮叨的其他词汇我都充耳不闻，我甚而没有弄清楚颁奖人的名字和他的集团名号，我更不想听主持人接着给那个颁奖人及他的什么集体所做的歌功颂德似的广告，我在乎的就是这奖杯所附带的沉甸甸的荣誉——凝聚了我几十年的心血，彰显着我创作的成就和实力，承载了我的未来和希望。
　　 呀，一个矮小干瘦的中年男人，步态缓慢地跨上主席台。这个人不像老板，老板给我的印象总是大腹便便，红光满面，肥头大耳。他把一个个奖杯从礼仪小姐的手里接过，恭恭敬敬地捧到前九位的手里，还与他们一一握手，并向他们鞠躬致敬。我盯着那九盏奖杯，艳羡不已，尽管我马上就要拿到属于我的奖杯了，可我还是不能抑制自己的艳羡，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九盏奖杯的运动轨迹，接纳着它们放出的金光。
　　 在看奖杯时，我眼睛的余光自然会飘散到颁奖人脸上，咦，有点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我无暇回顾他是谁，我的思维只集中在他手里那金光灿灿的奖杯上，管他是谁呢！
　　 第十个奖杯来到我面前，我眼前一片雪亮，赶紧接过奖杯，牢牢地握住它的腰，吻了又吻，然后高高举起来，又举起来，我想振臂一呼，我想腾空跃起，我想飘逸而去，我想……
　　 那只颁奖的手一直向我伸着，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意识到自己失礼了，赶紧腾出右手，和它握在一起。那只手并不温热，倒有点寒凉。此时此刻，我才得以正视颁奖人的面目。
　　 啊，是他！怎么是他？我差点喊出声来。
　　
　　 二
　　 他的绰号叫“韩痞子”，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家伙，无论如何伪装，我都能识出他的本来面目，因为我们是同学。
　　 孩提时代，我们正赶上物质匮乏的岁月，那时的国人大多数是饥民。有个家庭生活条件好点的同学，上学时会带块烙饼来学校垫肚子。那烙饼可比现在学生的任何零食都珍贵。同学们对他艳羡不已，可大家还是自制的，在人家垫肚子的时候，闻着饼香，把口水默默往肚里咽，既不看人家吃饼，更不尝人家的一丁点儿饼渣。等人家吃完饼，我们也问足了饼香，真是一种享受和满足，似乎饥饿难耐也得到了大幅度缓解。若哪天他不带饼来，我们不能在该闻饼香的时候闻不到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就都很失望，那不自觉产生的口水也似乎苦涩了许多，肚子都咕噜噜如滚雷般鸣叫。
　　 不过，那烙饼竟然有不翼而飞的时候。这当然会引起极大的震动，比现在的孩子上学时丢了学费或者生活费还要让人惊讶。当然，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是谁干的，互相猜疑他人的同时，自己却正襟危坐，赌咒发誓不是自己干的，以彰显自己饿死不做贼的高洁操守。都这样彰显自己是正人君子，那贼是谁呢？不可能天下无贼，因为饼不可能凭空消失！怎么才能揪出那个隐蔽在我们中间的贼呢？大家唧唧喳喳，想了许多办法，但都不太可行。
　　 最后，有个同学想出了一个既简单又实用的好办法：闻一闻每个人的嘴。啊，高明。就这样，瘦弱的韩新被闻出来了，他家里穷得叮当响，从来不带饼，可他的嘴里充满了饼香。大家对他进行了一系列的批评，甚而是批判，个个神情肃然，慷慨激昂。他虚心接受我们的批评或者批判，头点如捣蒜，腰弓如豆芽，泪落如下雨。
　　 我们都以为他一定能汲取教训，痛改前非。可是，后来他一次次再被揪出来，也一次次做保证：永远不再犯。可这永远通常都不会超过两周。于是，大家便认定他就是一个贼，一个永远不能痛改前非的贼，认定他的骨子里渗透着贼的天性——他就是为做贼而生的。
　　 后来情况有变，同学不再少食物，但令我惊讶的是又出了新状况——在不知不觉中有人搜索其他同学的钱袋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买文具的零钱盗走。有人偷钱！这在同学之间更引起了骚动，因为偷盗的级别上升了。要知道，那个年代几分钱都弥足珍贵。怎么把贼揪出来？这可没法用闻嘴的法子解决。怎么办？有的说搜身，有的说不行，因为人民币都一样，怎么可以判别搜到的钱就是丢失的呢？大家没了主意。
　　 最后，还是那个高明的同学设套，故意让带钱的同学泄露秘密，那个贼像老鼠一样，嗅出了钱的味道，就自动入瓮，被躲在暗处监视的同学逮个现行。
　　 谁？还是韩新。从那以后，韩新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贼，每一个毛孔里都渗透着贼的气息，看他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呼吸喘息，都是贼的模样。他应该是那个时代贼的典范。
　　 进入八十年代，这个混蛋，竟然也上了中学，听说他有一个亲戚是教育行业的干部，说他过去还是一个孩子，不能对孩子一棍子打死，要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相信他一定能痛改前非。这显然是袒护韩新，同学有谁信他能改呢？朋友，你信吗？
　　 在上中学的时候，班里漂亮女生都接到过他的表白信，那信写得都很文艺，只是很遗憾，多数语句不是直接剽窃杂志上的，就是拼接书本上的，让女生们烦不胜烦，嗤之以鼻。看着漂亮女生一个个不搭理他，就对不漂亮的女生一一过刀。这些女生当然对他也没好脸色，都避之唯恐不及。唉，他那个时候应该是所有女生的瘟神——现在称为渣男。
　　 我那个时候成绩好，长得白白净净、温文尔雅，是女孩心中的白马王子。平时我对女生既不正视，也不斜视，甚而都不说话，如陌生人。可有几个女生主动给我写信，我惊讶之余当然视而不见，更没回信，只全心全意地去拼高考。可不知道韩新怎么窥出了我的秘密，瞅准机会，模仿我的笔迹和口吻给女生一一回信。于是，几个女生欣欣然，见我就低头，脸颊绯红，偷偷地羞涩着笑。久而久之，她们发现我“脚踏几只船”，便一块向我兴师问罪。我一时间成了女儿国的众矢之的，成了不折不扣的陈世美。莫名其妙的我当然拒不承认，可看着有个大胆女生拿出来一封“情真意切”的回信，我目瞪口呆了。尴尬之后，我真诚地向她们做解释，可她们无论如何都不信，一致认为我就是一个表面温文尔雅而内心龌龊不堪的混蛋。哎，我百口莫辩。
　　 等我弄明白一切，中学已经毕业，大家都各奔东西，我被玷污的名声也无从挽回。
　　 于是，我对韩新的痛恨一直记在心头，历久弥新。
　　 韩新曾经对一个成绩还可以的女同学死缠烂打，人家断然拒绝他无数次，可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就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发动进攻。惹得人家不得不告诉老师。老师的介入才平息了他无休止的纠缠，可这事也闹得沸沸扬扬，可谓满校风雨。女孩子当然受不了，哭哭啼啼转了学，听说后来也没考出应有的成绩。
　　 于是，韩新在大家的心中又一次成了贼——哦，不，是强盗，情场上强人所难的强盗。
　　 韩新不能沉下心来学习，成绩自然越来越差，考试不得不靠做小动作。一次次被老师提醒，可他并不面红，也不耳赤。
　　 于是，他在大家的心中再一次成了贼——考场上剽窃知识的贼。
　　 他一步步滑向歧途，后来竟然和痞子们混在了一块，甘愿为虎作伥，打架斗殴者中赫然有他的大名。上榜后的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昂首挺胸、神气活现地在校园里横冲直撞，甚而嚣张地呐喊“谁能奈我何”。要不是他父母来学校苦苦哀求，还有仰仗他那个亲戚的薄面，他也许早被开除了。学校对他一次次原谅，可他并不收敛，依然我行我素。
　　 最终，他的痞子帮出事了，导致他辍学回家了，没有参加考试。
　　 于是，他在大家的心中被定格成，既是窃贼，还是强盗，更是痞子。你说，他名副其实不？
　　
　　 三
　　 “下面请‘金鑫杯’的发起人——金鑫集团董事长韩新先生发表讲话。”主持人高亢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忆起这一件件陈年往事，我现在还义愤填膺，还血往头上撞。我手里的奖杯让我恶心，那金灿灿的光芒瞬间变得黯然了。那束芬芳的鲜花也让我觉得它们正在吐着臭气，艳丽的色泽泛着妖冶和鬼魅。
　　 又一阵热烈的掌声，持续很久。
　　 这掌声于我十分刺耳，令我愤怒。我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感叹他们的无知！我手拿奖杯和鲜花，没有鼓掌。那九个获奖者，把花和奖杯都夹在胳肢窝里，腾出双手使劲鼓掌。他们激动得脸颊绯红，可我相信他们是在巴结奉迎，是在向金钱屈服，他们的文章里树立无数个正人君子，可他们做不到文如其人，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口是心非者，是实实在在的两面人，是在金钱和权贵面前奴颜媚骨的小人。我鄙视这九个没有骨气的文人，现在我和他们站在一起，倍感耻辱。
　　 韩痞子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开始讲话。
　　 “我小时候，家里贫困……”
　　 他这是在卖弄一穷二白的家史，彰显他创业的艰苦卓绝，展现他超凡的意志力，来博取大家的钦佩和赞赏。其实，那个年代哪家不穷呢？他凄苦的回忆对我们那个时代的人来说是稀松平常的，所以我觉得他在说废话。看着他，我越来越觉得鲜花放出的是阵阵浓烈的臭气，奖杯也龌龊不堪。
　　 “因为田里活多，我不得不帮父母干农活，常常缺课……”
　　 哪家不忙呢，为什么你偏偏缺课？是逃学吧！我不想在这里听他满口胡言，不想接受谎言的刺激，更不想附和这个骗子而违心地鼓掌，我心烦意乱，只想逃离这个金碧辉煌的地方。
　　 “辍学后，我拉板车，东奔西走，寒来暑往于城乡……”
　　 哦，开始了他创业历程的回顾，这种场合正是他自吹自擂的好机会，也是给他的企业做免费广告的好平台，还是用励志故事蛊惑年轻人的好契机。
　　 这个痞子语调平稳，娓娓道来，一改过去的猴急性格——哦，他现在练成猴精啦！
　　 “有了一定积累之后，我思忖着怎么把钱花得有意义。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捐资助学……”
　　 哟，又是助学——这是有钱人买荣誉的好办法，能打动大众心田里最柔软的部分，能短平快地出名。这个猴精真是操纵舆情的好手，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我能看清他们的真面目，我早就有办法扒掉他们面上那层灰色的脸皮了。
　　 “于是，我设立了‘金鑫杯——英才奖’，让那些成绩优秀而家庭贫困的孩子们都能上起学，不再重复我那个时代的悲剧……”
　　 用可怜穷学生来彰显慈善，这是伪善者的常见表现，能很好地博得眼球。其实，这些老板在赚钱的时候都是蛇蝎心肠，何曾有过怜悯之心？他们的华丽表演只能蒙蔽大众，于我则是无用的，只能让我打心底里更加恶心他们，更加鄙视他们，更想鞭挞他们。
　　 “后来，我又设立了‘金鑫杯——文华奖’，想鼓励家乡的文化精英把家乡厚重的文化发扬光大……”
　　 这是用自己的臭钱和文化联姻，拉拢文人雅士中的败类，为他博名逐利，为他在历史的长河中立碑铭传。我早已研究过玩这把戏的人群，对他们的伎俩岂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