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羁，吾友，秦都山凹村人，少时呼为蛋蛋。三岁丧母，与父相依为命。守薄田两亩、草屋三间，艰难度日。蛋蛋喜动恶静，常留连山野，攀树取果，倚松打盹，时有夜不归宿，父亦习以为常。
　　 偿自制板弓竹箭，猎雪鸡灰兔。尤善设陷，也曾捕得细兽肥獾。凡入山则自备简炊，饥食山货，渴饮溪流，不觉数年。
　　 猎物多时，每每得其馈赠。
　　 年关至，入山遇立豹，蛋蛋大喜，飞奔向前。于途急发数箭，箭箭在喉。即近身，抽腰间匕首连贯刺去。豹惊，不得反应，毙。是日明月当头，蛋蛋负豹而归，存皮去肉，村人食焉。是年十三岁。此后再遇山兽，兽皆避之。村人奇，誉为“兽王”。
　　 半月，村长相告其父，官家传话：花豹为保护动物，不日将拘蛋蛋问话。当日雪大、目不及尺，蛋蛋连夜逃进深山，啖雪食苔、饥寒七日而归。父见之，惊，以为野人。告曰：年少不及入刑，事出自保，判为教育罚款。官家人斥父数言，立屋怯寒，索豹皮夹于腋下，裹衣而去，此后再无人扰。
　　 春夏秋去。是年冬，大雪封山，蛋蛋困于家。那日雪盛，三步不视，蛋蛋提锦鸡两只推门而入，直呼：“说趣事，讲故事。”吾不拒。完篇七八，口干舌燥，已倦。蛋蛋目光炯炯，质疑之：“何以多智？”笑言：“非智，读书尔。”蛋蛋急索诸卷，无一字识得。惊之，呆之，颓然默坐、长久无言。回望褚书，顶雪而去。责其父：“汝何不识字？”父怒：“何用？终是田舍郎！”蛋蛋亦怒，然少与人交，不善言，只闻乒乓不绝，如碗碟碎声。
　　 年十四秋，撒泼打滚求入学，校方摇头，超龄拒收。其父求得本村识字者授，年付小麦五斗。先生以为蛋蛋二字不雅，知其行径，赐名不羁。月后，告其父曰：“令郎博闻强记、聪慧过人，老朽肠枯，宜另觅良师。”父以为愚笨顽劣，饱以老拳。
　　 不羁不为己辩。
　　 次年春，扫盲队进山启蒙。曰免费，不羁报名。初入学堂，万般新奇，然久居山野，欠人情世故久矣，难与人和，常有殴斗。却有一般好处：学习刻苦，废寝忘食。但凡一书在手，则惜时如金、长恨日短。忽一日突发奇想：欲追逝日，何不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事？悬梁首日，夜半惊梦、猝醒力猛，老房梁碎、旧屋半塌，不羁与父同埋。头皮痛处，月余不去。人言祸不单行，小腿锥刺之处感染化脓，高烧近危，疯癫呓语，入院半月方愈。此后，断了奇思妙想，踏实为学。初夏，以博闻强记、敏而好学、成绩优异被推举为扫盲教师。秋前，保送师范中专深造。
　　 两年后回村，执民办教师事。是年一十七岁。
　　 越二年，网文盛行，方知文字可换银钱。不羁大喜，苦贫久矣。携兽皮十张入城变现，购电脑、连以太，诸事完备，遂挑灯夜战、奋笔疾书，下笔无非锦鸡走兽、山珍野果，读来嚼蜡。百篇之作，所得不抵纸笔费用之万一。灰心沮丧，常与村人交恶。偿作诗以记之：
　　 “鬼发如毡掩鼻唇，
　　 垢语乱拳对乡邻。
　　 若非书香盈陋室，
　　 几疑不是读书人。”
　　 父讥之：“以为奔马、不知牛身。”
　　 “书香盈陋室？”遍观其居，藏书不足十册，且蒙尘久矣。
　　 遂建言：“博览群书、多读细品。”
　　 不羁以为然，秉烛夜读、破卷千百。笔走经月，渐有起色，然亦不过勉强度日。有诗证之：
　　 “五车八斗一书生，
　　 取仕谋利两无能。
　　 锦绣文章三百篇，
　　 易的糙米斗腹鸣。”
　　 “五车八斗？”呵呵，嘿嘿。
　　 后得高人指点，悟得行文诀窍：言人不言尔。此后渐入佳境，每每十篇过五。文彩逐日好，所得偶有过万时。村人大噪，讶之、奇之。其父亦喜，每对人言：吾儿不凡，生时异香入室、红光满堂。
　　 秋凉月，有长篇问世。余索其稿，糙，然故事跌宕、意外连连。未及半年，拍为剧集。一时名噪，山凹村亦人满为患。村人不堪其扰，匿告连连。不羁深挖细查，得实处必饱以老拳。
　　 春二月，漫山繁花，天青气朗，余携名著三册登何宅，曰：送。不羁曰：“弟自有术。照此习文，分文无得也。”语罢，书入地筐，弃之若敝履。余惊，责之曰：“名著耳，何以如此不屑不敬？”对曰：“彼三人以前朝事得名利，时也。今之道，必弃名著而就玄幻惊悚，亦时也。”
　　 余始惊悟：八年未进分文，迂也！
　　 五月节日，探不羁，见其文友满堂，多是如雷贯耳者。走动谈吐、高深莫测，尽显顶天立地之态。但开口，个个舌绽莲花、引经据典、高谈阔论、掷地而有声。余惊之。
　　 而其佼佼者，不羁也。
　　 余自惭形秽，默然而退。
　　 后三日，不羁回访，言有名噪女写手，欲伴终身，已拒之。
　　 “所以然者何？”
　　 笑曰：“父有言：百世贫寒，代纳丑女，故子孙狰狞。自蛋蛋始非美女不娶也。”
　　 余大笑，以实相告：妻美女，苦也，累也；慎之。
　　 中秋日，入夜无人，繁星满天。不羁煮茗相待，谈及得意处，献自嘲诗，言为戏作。嘱曰：莫示人。
　　 “吾家远祖不读书，
　　 传承百代唯一锄。
　　 偏生一个不肖子，
　　 撒泼打滚就塾屋。
　　 ——唉，没前途。
　　
　　 赋诗不辨平仄韵，
　　 小令千字百字涂。
　　 忽然一日开灵窍，
　　 锦绣文章脱口出。
　　 ——呔！服不服？”
　　 余大笑，亦“脱口出”：“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