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缸，看不出多大岁数，坐在一间房子里。从不发言，好像世界上的风云变幻，沧海桑田与它无关。缸，有的做工细致，经过一座窑，一团火的熏染，冶炼。最终，立地成佛。从哪个角度讲，缸比人沉稳，坚韧。个性内敛，不张扬，不世故，不圆滑。它认准的路，不会动摇，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很多年前，缸就活跃在民间，在深深的巷子里，在一间一间，或大或小，或宽阔或逼窄，或阴暗或明朗，或富贵或贫穷的屋子内。更多的时候，缸，站在一家院子的门口，望着大街上一辆马车经过，一头牛，一群羊经过。缸很喜欢，一匹骡子，把脑壳伸进墙头，撸一嘴玉米杆，嚼一嚼。缸和骡子打个招呼，骡子不懂缸的语言。有那么几次，缸储满雨水，三两只青蛙，被孩子逮来扔到缸里，与缸朝夕相处。缸不寂寞，青蛙时不时练练嗓子，嚎几声。这是一口缸在尘世唯一的朋友，大部分空间，缸是用来腌渍人的日常，一捧菜豆，几十棵白菜，萝卜。七八十年代，农村少有电冰箱，缸大展拳脚。杀一头猪，肥肉腌渍在缸里，缸口压一块青石板。平时，包饺子，烧菜。打开缸盖，取一块腌肉，架火，炼油渍。我和弟，围着锅台，看着母亲炼油渍，炼好的油渍，盛碗里。姐弟俩，就着土豆，抑或玉米面饼子吃，香到骨头。
　　 南宋陆游有:“屏护清吟砚，缸鸣乍熟醅。”可见一口缸在世间行走数千年，比一条河悠久，比一个村庄高寿。缸，在村子里，很受人尊重。它不仅仅盛放粮食，蔬菜，也是一栋房舍的镇宅之物。小学课文有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我曾经也干过。是在读一年级那年，司马光是砸缸救人，我是不小心将邻家大哥的一口缸碰碎了，其实就是一道口子，请焗匠补一补照样用。那天，阳光明媚，甚至有些毒辣，热，狗蹲在树荫底，吐舌头。我们几个玩伴，没睡午觉。想去河套洗澡，又怕挨揍。实在无聊，前街三叔家的水生提议，藏猫猫玩。谁赢了，就能得到水生家院外那棵五月红桃子吃。五月红桃子肉是红色的，酸甜适宜，屯里只水生家有一棵。每年五月，桃子挤满树枝，远远望去，红绿相间，充满无限诱惑力。三婶这会子，摇着蒲扇，守着桃树。在树下铺一顶旧凉席，睡在那儿。哪个也不敢靠近桃树，三婶骂人不带脏字，怼得人上不来气。不好惹，她家桃子，烂了坏了，别人也捞不着，连味都闻不到。水生找我们耍，三婶那秉性，大伙不愿搭理水生。他就拿家里好吃的讨好几个玩伴，反正，那年月，穷生疼。肚子像个无底洞，总也填不饱。水生偷来的白面馒头，麻花，火烧，我们没少吃。三婶发现过一回，拎小鸡似的，把水生拎回家，一顿劈头盖脸的鸡毛掸子，抽得水生鬼哭狼嚎，搁大街上听得一清二楚。水生老实了两天，又跑出来找我们玩。
　　 那天午后，屯子很静，劳累一上午的人，统统午休了。水生给的条件特诱人，赢一次，三个桃子。为了藏得很深，让水生他们找不到，我翻过大哥家墙头，撒目一遍四周，无处藏身，但墙根底的一口缸引起我的注意，我掀开木头缸盖，里面空空如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钻了进去，随手盖好木头盖子。
　　 这口缸是大哥腌渍酸菜的，闲下来后，依旧有一股酸菜发霉，臭烘烘的味儿。我呆在里边，很憋闷。过一阵，掀一下木头盖子，喘口气。后来，也许是困意袭来。居然，坐在缸里打起盹了。不知过了多久，苏醒。推开盖子，发现天放黑了，屯子里传来女人唤鸡鸭鹅狗的声音，还有牛车的吱嘎吱嘎响。我一想，完蛋了。父亲午饭交代我，下午割一筐草喂猪，我躲缸里美美睡了一觉，什么也没做。一着急，出了一身汗。缸比较高，我好不容易爬出来，翻墙时，脚踩掉一块石头，不偏不斜正好碰到缸，凸起的肚嚢上，就听咔嚓一声，我一吓，身子一哆嗦，摔在地上，屁股那个疼。大哥扛着一把锄头，回院子，睹着这一幕。不用猜，我吃了一遭父亲的胶鞋底子，造了一肚子的臭脚丫子味。
　　 大哥那口缸，才买来三年，外围很新，瓷缸，阳光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父亲执意赔大哥一口一模一样的缸，大哥说，不用，不用。补一补，还能使用。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抵对门。父亲母亲都要脸面，过几日，逢乡里集市。父亲赶着驴车，一大早，走八里路，到合作社，挑了一口和大哥差不多大小的瓷缸，拉回来，和大哥一前一后，扁担挑着大缸，把缸安置在闲屋。我虽然吃了父亲一顿臭鞋底子胖揍，父亲的担当与不亏欠人的品格，却成为我生命路上的一盏灯。
　　 水生呢？见我是因他而挨揍，果断摘来几枚大个的桃子，送给我，以此赔罪。年纪小，属猪的，记吃不记打。不过，那口受伤的缸，经焗匠修复后，在大哥家又活了二十年。最后，破败不堪，碎裂，大嫂用它给狗做了窝。
　　 一口缸，端坐在村庄低处。腌渍着一家人，一年四季的烟火。它坐怀不乱，盛下主人的悲欢离合，人世沧桑。祖母，母亲，上几代女人，习惯在一口缸里，精打细算。一把辣椒，一只辣椒，甚或在野地捡来的大葱，白菜，茄子。山坡采来得蘑菇，不幸夭折的小鸡小鸭小猪，劈扒劈扒，洗干净，往缸里一投。腌渍的是希望，是慢节奏的生活，是碗中的乾坤，是锅里的日月。祖母和母亲，在外淘漉一捆菜苗，一根黄瓜，一扎芸豆，吃不及，就搁缸腌渍。日子清汤寡水的，粗苞谷细水长流也是幸福。腌渍好的萝卜，黄瓜，雪里蕻，芥菜。下田劳作，拿一根，或一把。也不洗，就着饼子，土豆，红薯。吧唧吧唧吃，满手咸菜味。我读小学那阵，早晨带两根红薯，一根咸萝卜条。课间休息，饿了，就吃。没人笑话，都穷得很稳定。营养跟不上，大鼻涕一嘟噜一嘟噜，挂在鼻子下，流嘴里趁人不注意，用舌头一舔。埋汰！真的。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好笑，苦巴巴的岁月，却过出云清风淡、自由自在的快乐味道。
　　 母亲时至今日，仍延续用大缸腌渍酸菜，咸菜，萝卜缨的习惯。这几口缸，瓷缸，泥瓦缸。住进家里后，同人共呼吸，在一个空间生存。母亲也好，父亲也罢。对一口缸十分珍惜，不许磕了碰了，也不许随意拿小刀，棍子划刮缸面。距离地面，垫着一层稻草，防潮，唯恐缸裂。等缸完成腌渍任务，一定清洗干净，小心翼翼挪出来，过了门槛，在太阳下晾晒一些时日。再搬回房内，一口缸做梦没想到，它会和人吃住睡在同一屋檐下，一个房里。缸很安静的聆听着，人的泣诉，欢声笑语。也坦然的目送着一个一个人，离开人间。人是喜新厌旧的家伙，一旦有了好的环境，就来一个转身。在一个村子，很多空下来的房子，就住着一口一口，陈旧的缸。它们和空巢一起，缅怀着人在时，袅袅升腾的烟火，男欢女爱的场景，睹物思人，物是人非。
　　 读过一篇文章，作者是谁记不得了，但内容大致是，一对老夫妻在城市与村庄交接处住着，紧挨着一条公路。他门口放着一口大缸，长年累月盛着一缸清洌洌的井水，给路过的，歇脚的人，喝的。不要一分钱，免费的。那水，清澈纯净，一尘不染，地下挖掘的井水。人喝了，顿觉神清气爽，与老俩口攀谈几句，继续赶路。有人就问老人，为什么摆一口缸无偿供应人们水喝?老头爽朗的说，也没什么原因，就是发自内心的一种行为。用小说家的话说，一个人该有的善良。那口缸，坐在光阴深处，见证着两位老人的善良，美德。大凡喝过这缸水的人，哪个能忘了，生命旅途中，好心人撑来的一把伞?！
　　 到了我这一辈儿，缸就基本睡在记忆里。顶多是回老家，和父亲母亲，几口缸呆一会儿。尽管，也吃母亲在大缸里腌渍的酸菜，咸菜。对一口缸的感情越来越淡漠，说白了，物质丰腴，腌渍的咸菜，肉，退出历史舞台。大家热衷于新鲜蔬菜，水果，肉蛋的供养。用大缸的腌渍时代，一去不复返。住在鸟笼里，腚大的地方，哪容得下一口巨型大缸?想吃酸菜，用塑料桶腌渍，出不了一周就可以吃。而且超市，街口小菜摊，都有腌渍酸菜，什么时候想吃，买一棵就行。不想腌渍，太费劲。现代人，没几个用过大缸腌渍东西，也很少见大缸。我乡下老宅子，还蹲着两口泥瓦缸，也不用，缸里挂着好几张蜘蛛网，缸边长着一层绿毛。卖也没人买，就放在那沉睡。
　　 很想念年少时，放学或者下地干活，手伸缸里，掏一根咸黄瓜，咸萝卜，就着大饼子，馒头，咔咔吃。可悲可叹的是，时光不会倒流，过去的一切又是多么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