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成长在新中国东北农村(随笔)
就在刚要解放那会儿,“胡子”,这个既让人骇然又让人无奈,行踪诡异如同“夜猫子”的团伙得到了一定的遏制,可在偏远农村还有残存的枝蔓,隐秘的、苟延残喘地存活着。他们就像蚊虫一样吸食每个人的血与肉。我强调一下,别的地方的胡子什么样的都有,有好有坏。然而我爷家附近戳着的一撮胡子窝我很清楚,他们规模很小,专门抢穷人。
“胡子”是当地老百姓给起的;他们胡作非为,除了杀人放火、奸淫妇女之外,他们无所不做。不杀人不放火,因为胡子需要农户,没有他们的“贡赋”,胡子就没衣物穿,就没有粮食吃,就没有凭着时运得到点儿金银之类的宝贝来换酒喝。说起金银之类的宝物,哪个屯子里的“窑儿”都有很多,而胡子不敢去抢。正因为胡子轻易得不到,他们便成了死对头。所说的“窑儿”,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宅院;他们骡马成群,良田千百亩,院子相当之大,那院墙又宽又高,四个角都有炮楼,就像铁桶般古老的城池。坚固的炮楼三面都布满像大筛子眼儿似的枪眼儿。炮楼与炮楼之间的墙上,几米远放有榆木杆子捆绑的灯台。炮楼里十二个时辰有人轮流把守,防备穷人来抢粮食,最主要的还是预防胡子,胡子胆敢靠近,暴雨般的子弹能把所有的胡子射成蜂巢。胡子每次来都要远远地围着固若金汤的城堡转上数圈,来寻找破绽,因为里面的东西太吸引他们了。胡子队伍中时有新加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胡子兵想立功寻赏,只跃雷池一步,连人带马变成了蜂窝煤。胡子抢不到东西只好口流涎水悻悻离开,所以胡子和窑平白无故地结下冤仇,放话说:“有朝一日要把窑子踏为平地,杀个鸡犬不留。”这只是胡子图个口舌之快罢了,如果窑那么容易攻破,就不存在什么窑儿了和比窑儿更大点的响窑了。当然,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那些大户也不敢轻易冒犯动武,因为他们晓得胡子里都是些不怕死的人,结下梁子永远解不开,稍有疏忽窑儿就被胡子吞吃掉了。胡子也避其锋芒,抢不到太多东西可以多走几个屯子。
那时农户虽然穷困潦倒,个别人家还存有老辈传给他们的值钱东西,他们不敢轻易拿出来去换口粮,怕受人糊弄,怕坏人抢去,只得好好藏放,等到太平时再做打算。有值钱东西的人家有谁甘愿轻易拿出来讨好胡子,因为胡子认钱不认人。由于职业关系,胡子们积累出丰富的经验,他们很擅长察言观色,活似个巫师。有财宝的人一见到胡子,他们就像魔术师变鸽子魔术,还没等手伸进怀里去掏鸽子,鸽子就像被妖术从衣襟里薅出尖喙来,魔术人见状惊慌失措,颤颤游离的眼神就会盯着台下,想重新掩藏。于是胡子开始威逼利诱,说好话,鞭子抽,软硬兼施,这些办法用完,如果还不交出来,胡子就用“洋炮”顶着他们的胸膛,黑乎乎的冰冷的大家伙在胸口杵着,天知道发怒的胡子能不能干出愚蠢的事情来?那些胡子兵狐假虎威,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和那张大的嘴巴怪喊怪叫,就像墓地里钻出来相当多的鬼怪,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模样,这样的场面有谁还能保持着淡定呢?又有谁不会忌惮呢?为了保全家庭的安全只得乖乖地、自动地交出来。就和种粮食一样,明明知道种了也要被抢,但他们还是要种的,当然,侥幸心理比重大。他们把收回的粮食藏起来,倘若胡子搜不出来的话,在一年当中就能吃上几顿像样的米糊了。所以从屋里藏到外面,又从院子里藏到院外的土坑里,胡子就像钻进鸡架里狡猾的狐狸,无论鸡藏得多隐秘,它都能用灵敏的鼻子嗅出来。年年徒劳,年年还得种;年年被搜出来,年年换地方藏,斗法年年就这样重复地循环着,年年用侥幸兑换着年年的枉然。
咱们再说说洋炮,叫炮的一定是个头大,还很沉,一个人怎么能端得起来?洋炮其实就是威力相当大的土枪,土枪枪筒口径比拇指略微粗些。子弹是火药面儿和沙子,装火药时从一米来长的枪筒前面倒入,然后用纸团塞严,再用特制的长铁棍怼实,接下来再往里面装沙粒,再用纸团塞紧、怼实,再放火药再怼沙子,这一套程序下来至少也要十几分钟。怼压越实打得越远,砂粒扩散面积就越大,才越响,才最有震慑力。正因为威力大,所以就有了洋炮这个可怕的名字。胡子不奸淫妇女;原因很简单,胡子都是附近人,哪个屯里都有胡子的亲戚朋友,当胡子纯粹是生活逼迫的,他们不想干活出力,多数都是二流子出身,为的是不愁吃穿省把力气,成天还骑着高头大马四处游逛,对他们来说是难找的好差事。说到抢;胡子一视同仁,只不过抢到亲戚朋友家时,露几颗微笑的后槽牙来表示歉意就算讲究的了;这样的尴尬遭遇太多太多,想避免也避免不了。胡子和胡子在同一个村子遭遇也是有的,他们就在马上拱手,互致寒暄,然后,后者无声地拨转马头走开。他们谁也不冒犯谁,假若他们真发生冲突,只会两败俱伤。对于他们来说,粮丰物沛就不去铤而走险,尽量避免相互缠斗。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所有的村庄都笼罩在可怕的阴云当中,到了日落万人空巷,就连一个人的影子都见不到。各家各户不敢点灯,早早地插上门闩,都怕因为光亮引来胡子那双猫头鹰般贼亮的眼睛。村子中听不到鸡鸣、狗叫声,就连昆虫都噤若寒蝉,生怕弄出动静招致事端。天地间死一般的寂静。有些事儿不是躲就能躲得了的,或是说自己关起门来欺骗自己,然而,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正当村子躲避惩罚时,突然间,一阵杂乱地砸击地面“砰砰”作响的马蹄声在天边响起来,速度等同闪电一般快,爆豆似的马蹄声就如同天际洒下拳头大的冰块儿,紧接着就是刺耳的“上亮子、上亮子……”掏心掏肺地叫嚣声。两种声音交杂在一起,就像成群的魔兽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狂飙狂吼地想要把整个屯子踏成齑粉。全屯子的麻油灯同时亮了起来,灯芯震颤着,就像受到人心理和外界的控制,火苗剧烈地抖动着,就连躺在院子里的窗棂在地面上也打起哆嗦来。胡子进村有谁家不点灯,全家人就会遭殃;点灯是对胡子的尊敬,因为胡子早就给他们强行制定出不可违背的条款。进入屯子马队分散到各家,胡子进屋毫不客气,他们把男人赶出去遛马,不叫他们不准回来。女人们怕胡子伤害到小孩,抱着孩子缩进墙角里,眼睁睁看着他们翻箱倒柜,把所有衣物粮食洗劫一空。如果时间允许,或者胡子抢的屯子多了,连累带饿,胡子就让妇女们做饭,家里没米下锅的,胡子就“慷慨解囊”,把抢来的粮食拿出来一些。这样一来,妇女们又要做饭,又要照顾孩子,生怕胡子野性发作伤害到孩子。胡子吃饭的例子很少,但也是有的。这还不算结束,有时这批胡子刚走,又一批胡子好像在等第一批胡子走,第一批马蹄刚踏出村口,第二批紧接着进村,重复起先前的程序。该拿走的东西先前的胡子拿走了,第二批胡子什么也抢不到,便气急败坏在屋里扔碗摔盆,然后掏墙角、掀土豆窖,跑到外面翻草垛,这么说吧,他们认为能藏东西的地方都不放过。实在找不到东西,按照不空手的胡规,他们就把男人女人的外衣扒走,假若身上的衣服都没有了,他们就抓把屋里的土带走。这样的抢掠一年当中不超过两次,就是一次对于穷人来说也是难以承受的。没有穿的,没有吃的怎么办?年老的人只好把身上的破衣烂衫脱给年轻人拼补穿,因为他们不用出外干活,不用交际,那么岁数大的没有布遮体,就用谷草编衣服裤子穿,如果找不到整根的谷草编衣服,他们便把散碎的谷草把身体堆起来,屁股下面坐的炕席是谷草和牛皮纸还有麻袋片拼接而成的,看上去就好像谷地里立着的稻草人。没有吃的比没有穿的更为致命,人们随时随地都可能被抬出屯子去充当贫瘠土地的肥料。地里找不到吃的,于是所有人去地边,去草甸子上去寻找,那么草籽和蒿籽都是罕见的食物,于是挖植物的根充饥,打植物的茎叶熬自制的淀粉粥。淀粉的制作很复杂还很耗时;就是把很多草压到添满水的锅里,然后生火熬煮,一遍又一遍烧火蒸熬,直到草叶被沸水中的气泡割破炸烂为止,唯有火候到了才能把根部精华提炼出来,然后用木叉捞出那些被泡沫纠结在一起的根和茎干破碎的部分,剩下的墨汁似的水和屑沫继续熬煮,直到粘稠如汤粥状才可以食用。大人、孩子吃得肠胃干燥,拉不出屎来,就用铁条钩往出勾。也许现在的孩子不相信,我告诉你,这样的钩子家家必备,成了消化的法宝,一直用了十几年。
我老家那里零散的胡子持续的时间最久,一直持续到“土改”,也就是当地人称为“分劈”前夕才咽下最后的一口气。“五八大跃进”,和起胡子搞土改那时比起来要好过很多。那时国内已逐渐稳定下来了,人们的生命财产安全得到保障,也不那么茫然了,也不倦惑了,也消除了永驻心里的恐慌感了。唯独那件法宝还没有有丢弃;就是磨得锃亮发细的铁条钩子。生产队除去上缴的公粮以外,也能分给各家各户些许粮食,虽然少得可怜,但是淀粉里总算能见到点粮食面儿。就像农村春天做大酱,往黄豆里兑少量玉米面做的酱引子,酱吃起来就比不搁酱引子的要香得多。同样,往淀粉里撒几把粮食面,那粥的等级立刻得到提升,香气洒满屋子,带有粮食的淀粉吃起来还能补充点体内的能量。再有,淀粉的原材料也得到了升华,再也不用柴草之类的了,改用苞米叶子为替代原料,熬出的粥也有些粮食的色彩;暗黄色,看着就有食欲。那么苞米叶子和草做个比较,营养价值和味道方面都要略微好一些。还有最让人高兴的,那就是吃的不再单一,隔三差五的还能用队里分的甜菜樱子熬粥来改善下生活,虽然甜菜樱子分得有限,三百六十五天里也能吃上个数十顿。赶上时运好时,躲避“看青人”那敏锐的眼睛,在地里拔几个甜菜疙瘩回家熬糖稀,把粘稠的糖稀装在小鱼鳞坛子里,留给孩子们有毛病不愿意吃饭时,用筷子蘸点搅在粥糊里,孩子的口就立刻口壮了起来。总体来说,生活质量跃升了一个小小的阶梯,人们的脸颊上也有了血液流淌的痕迹了,再也看不到脸上仿若涂上了一层草灰,走起路来就像烟瘾发作的大烟鬼摇摇晃晃,整天无精打采的模样。
在那糟糕透了的年月里,幸好我还没有出世,不然,以我的身体素质来说,即使饿不死我,就那个我不曾谋面的铁条钩也得活活把我勾死。那一切都是出生后,懂事时来听妈妈讲故事说的。
起胡子那时候,我妈妈也还是个孩子,等后来我妈长大成为漂亮姑娘时就让我爹用一对彩绘箱子和一口大破缸,还有一床被子“骗”到了手,那时有这些“大件儿”的算是挺富有的人家了。
我爷家孩子少,伴他们左右就我爹和我大爷他们哥俩。我还有个姑姑,比我大爷大三岁,我姑结完婚搬很远的城市后就杳无音讯了。我爹比我大爷小七八岁之多,我也不知道他俩年龄咋相差那么多?就是我出生以后也没问过我妈。我想:或许他俩之间还有我二大爷、三大爷、四五大爷呢,也许他们不扛嗑嗒,出世之后就先后夭折了,还或许根本就没有过三四五大爷,因为营养的问题,我奶根本就没有怀过我那几个大爷。
我大爷家那时四口人,加上我爷爷奶奶、我爹,七个人住一间房子。农村房子都是靠东边那间开门的,进屋就是外屋地;也就是现在称之为的厨房。西边那间是住的,里外屋中间用坯栅隔开。南炕光线充足是主炕,主炕是老人们专属区域,还有孩子能睡在上面,当时我爹和我爷爷我奶奶睡在南炕。屋子剩余的空间就很狭小,可是北炕又占用同样的空间。随着我爹的结婚,西墙下又搭了一铺炕,屋里是一铺炕挨着一铺炕,一个帷幔连着一个帷幔,好像搭建迷宫一样。炕墙是黄土墁的,幔帐是深蓝色的,虽然颜色不一样,可一年不到头都让灰尘染成了一个色调。幔布都是又重又厚满是缝隙的麻布做的,不过,那蜂窝状的布面透着光亮的部分挂不久就让尘埃裹挟着湿气糜住了,而且堵得严严实实,越发显得麻布厚重,就像悬空吊起来的大黑铁板,被它拉坠得与连接房檁的三根或四根能有一尺长的小指粗的麻绳又细了些,也又长了些。绳与绳之间的幔沿半弧形往里面卷曲开去,下面看好像炕上还搭有炕。炕与墙错落得倒像是吸附在古塔周围的阶梯。箱子柜子都罗列在门扉两侧,一直挤到房顶,就像特别突出的门廊,凑热闹似地压缩本来就狭窄的空间。这三铺炕和门廊拥抱得屋内只有小小的仅能侧着身子走动的过道,而这条过道还设满了障碍,晚上下地不小心就会被堆积的鞋绊得跌跤。那炕、那帷幔、那门廊,那墙上生长出的黑毛毛、那蛛网织结的秫秸棚顶,把每个人的心都要挤裂,把每个人的气管都要挤扁,憋的人无法透过气来。把身心禁锢在这样的“笼子”里,压抑的灵魂都在遭受着折磨,难免有时出现心智迷乱的情形。我大娘独钓的性格与前者无关,她是天性,她的世界里容不得任何人。我妈是很善良的那一种,刚进门时我大娘对我妈大面儿上还算过得去,没几个月,我大娘的脸就像海面上的半天空,时常雾气霭霭,接下来就是多云转阴,再两天,乌云压顶,里面还伴有隐隐地雷声。我妈生怕和我大娘磕碰拌嘴,给二老惹麻烦,就让我爹在外屋柴禾堆旁堆了一铺炕,从此他们就搬出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