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爱情这种东西(小说)
一
但凡黄金笙想过爱情这种东西,他就不会和白彩绘产生任何瓜葛。
白彩绘有什么好呢?黑得像块碳,矮布丁似的。要不是她一笑就会露出那一口白牙,要不是她一笑就弯出两个月牙,黄金笙哪里会正眼瞧她呢?不过,白彩绘的牙是真白,白得像夜空里的星星,闪亮闪亮的。她那因笑弯出的月牙眼上,黑漆漆密展展的睫毛帘儿似的笼着,扇儿似的半遮半盖住那份喜悦劲儿。那晶亮的跳跃的喜悦劲儿竟然越发地欢腾出来,汹涌成一阵阵炽烈的热浪,让黄金笙立时觉着脖子紧了,喉咙里的水分被蒸发,吞咽困难。
黄金果觉得黄金笙有些过于夸张。
黄金果说:“看你说的,到底是没见过女人的雏儿。”
黄金笙最见不得黄金果笑他“雏儿”,呛道:“就好像你阅人无数一样,你又闻过荤腥?”
“反正我看不中白彩绘。”黄金果说,“哪里有一点女人样唦!”
黄金笙不耐烦,拈起手里的棋子在桌面上狠狠一扣,说:“将!”
黄金果抬眼看看他,并不在意似的,和了棋子,眯眼一笑:“厉害,厉害,再来一盘!”
“不来了,让你一车一马你也赢不了!”黄金笙明显不开心。
“别让一个女人坏了心情哈!”黄金果涎着脸,讨好似的,“把那绝招教几手哥哥。”
黄金笙定神看了好一会儿黄金果,只见那笑意口香糖似的久久黏在对方脸上,并没有半点消散的意味。而且不但不见消散,反而还多显出几分诚恳来,便又不情不愿地抬起绵软的胳臂,布起棋局来。
二
夜晚,黄金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木板床咯吱咯吱的响声惊动了他姆妈二合一的耳朵。姆妈三岁那年被粪水烂瞎了眼睛后,她的耳朵就仿佛也具备了眼睛的功能,亮堂堂的了。姆妈隔着一道夹板壁影说:“笙啊,睡觉了哈。鸡都叫过头遍了,明儿个还得早起,和你大大帮忙你幺叔挑砖。”
黄金笙不做声,只是着意少翻两遍身,翻身时少着点力在床板上。
说实话,黄金果的话并不能在黄金笙心底浪起什么波澜,黄金笙睡不着完全是因为第二天要去幺叔家挑砖。幺叔盖新房,他大和他去帮忙是天经地义的事。村里人都这么干,兄弟之间,叔侄之间,互相帮衬才是常理,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才会遭人唾弃。村人说,血亲之间都不能互相照应着,还指望去对别人发什么善心?
黄金笙并不是不愿意帮衬他的幺叔,他人高马大的挑一天两天的土砖,有个啥碍事的?他是不想他的大大去。大大四十出头才有了他,如今也是六十好几的人,更何况大大本就个子矮小,如今又外加年老力衰。家里施肥、挑担的重活儿都是黄金笙自个儿承担的,都没舍得动用大大那副老肩膀的,这回为了幺叔的房子……
大大说:“挑不动我就一担少挑点。你满箢箕地挑,我半箢箕不行吗?”
“干嘛要去挑呢?我一天多挑几趟或者我多挑两天。”黄金笙说。
“早点把墙脚打好,早点砌正墙不是?过段时间雨水又多,抢着好天气好办事。”大大说。
姆妈在灶台边一边洗锅碗一边听他们父子你一言我一语。姆妈晓得儿子在心疼父亲,她也知道做父亲的在心疼弟弟。姆妈拧干抹布,一遍又一遍擦拭灶台围沿,直擦得那黑亮的水泥台更加黑亮,才抖抖抹布,把它平铺在厚重的木锅盖上。
黄金笙很佩服自己的姆妈。莫看姆妈眼睛看不见,家务这一块她并不输村里的其他女人。烧火做饭,钉扣子补衣服,褙鞋壳纳鞋底,她样样在行。她在家里穿行,比眼睛贼亮的黄金笙还利索。黄金笙自己还动不动碰到家里的桌角凳椅的,姆妈却啥也不会碰。她仿佛额上另生了一只内眼,可以照见家里的一应器具一样。当然,这只是黄金笙的瞎琢磨。倘使姆妈真有这么一双眼睛,她肯定会走出去,会去呼吸庄稼地里的鲜活气息,会去毫不吝惜地在那块土地上播洒汗水。
黄金笙还有点怵去幺叔家,是怕见白彩绘。白彩绘是幺叔还未成形的新屋的邻居,是黄龙的女人。黄金笙明晓得自己和白彩绘照不得面,一旦照面白彩绘就会露着两排白牙朝着他笑。那笑在太阳下格外晃眼,逼得黄金笙左顾右盼之后,只能顺下眼睛,看自己的鞋面,看鞋头饱胀得欲要探出那层鞋面的大脚趾。白彩绘却笑得更欢了,她伸手轻轻一拍黄金笙的胳臂,便仿佛一朵花瓣般轻盈地卷进自个儿家里去。
黄金果当然不会觉得白彩绘像花瓣。黄金果说:“黑牡丹吧?也不像。白彩绘黑是黑,但也不香啊?顶多算是屋后栽过一茬便第二年第三年还长的臭牡丹,紫不紫粉不粉乌不乌的,朵儿不小,得承认是花,但没一点香味。嗯嗯,这个就是白彩绘。”
黄金笙在桌子下一脚踢过去,黄金果“哎哟”一声,就又嘻嘻哈哈嚷着再来一盘。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句话所对应的当然不只是对人的看法,但一定可以概定人对人的看法。黄金笙很明白。所谓各花入各眼,二十多岁的他自然不会去过于指责黄金果对于白彩绘言语上的冒犯。他是读过几本书的,他读了高中一年级才休的学,他休学后时不时还会寻些书来读。他还爱听广播,爱看电视,他可是村里的秀才,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还能不了解黄金果?他明白黄金果不是那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黄金果是真正瞧不中白彩绘这颗葡萄,他也是真正当自己是朋友,是兄弟,才说话无遮无掩,直来直去。“白彩绘有什么好呢?”黄金笙有时候也会扪心自问,但白彩绘就是好,说不出好法的那种好,好得让黄金笙百感无奈,让黄金笙无所适从。
三
黄金笙必须得去帮忙幺叔挑砖,必须得遇着白彩绘,也必须得直面白彩绘的笑。
休息了一夜的鸟儿声线儿愈发清脆,铃铛似的,玻璃珠儿敲击似的,雨打芭蕉似的。雨打芭蕉的声音脆响吗?黄金笙不知道,他没听过,他家、他们村都没有芭蕉树,可他就想这么觉得。一个人,觉得某一种事物的奇特了,与众不同了,就想也来点与众不同的感想。“管我呢,我爱咋说咋说,哪怕并不形象。”黄金笙任由箢箕担儿打着秋千,他跟在大大后头,看看天,看看云,走走停停。好天气醒得格外早,也不知是天空喊醒的云朵呢,还是云朵喊醒的太阳。天空是已经洗漱过的双眼,亮得宛如是初次感受世界一般。云朵一小簇一小簇,一大朵一大朵,恣意的,有队列无队列的,白得让天空的蓝底子也提升出几个度的美来。黄金笙一下想到白彩绘的那件蓝色毛衣,以及毛衣下摆点缀的那几颗白色的心。
“过几天,我给你织件一模一样的。”隐约是白彩绘的声音在说。
“快走啊,看什么呢?”黄金笙摆摆头,确定是大大的声音,“抢着好日影好做事。”
“太阳还不想起床呢!”黄金笙想,他赶忙快迈两步,赶上了大大。
可今天挑了一整天砖的黄金笙居然没有看到白彩绘,她竟然一整天没有出门来。明明听到她在房间里哼歌呢,但黄金笙就是没有看到白彩绘的身影。黄金笙一边挑砖一边想:不出来也好,出来了还不晓得怎么迎接她的笑容呢!可她一天都呆在房间干嘛呢?织毛衣?纳鞋底?看电视?电视肯定没看,她看电视的话就不会唱歌。她也没有孩子,男人黄龙在外地走街串巷吹糖人,她一个人在房里呆一整天干嘛呢?
黄金果笑黄金笙管得宽,说人家过人家的日子,要你操心费事想破脑壳?你那么不放心,想探个究竟,那你就去问问。
黄金笙到底没问。也不需要黄金笙去问,这不,白彩绘却自个儿找上门来了。
白彩绘来的时候,黄金笙和黄金果又在下棋。
白彩绘说:“金果兄弟,下棋呢!”
“叫哥哈!”金果一本正经,“我比你大。”
“你比我大还能大过黄龙去?”白彩绘可不能输他。
“依着黄龙是吧?依着黄龙你就叫叔。”黄金果说,“我可是高出黄龙一辈。”
“凹格调呢!”白彩绘把头一摆,不理他。
“我啥也不用凹,我和金笙也都是你叔。”黄金果说。
“哼!”白彩绘翻了个白眼,一副不屑的样子。
“好你个白彩绘,祖宗都不要了吗?你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黄金果说。
“我姓白。”
“可你嫁到了我黄家。”
“嫁给谁我也姓白,嫁给谁也抠不掉我的白字。”
“真是没家教的婆娘!”
“你骂谁?你骂我没家教?”白彩绘一下子扑上来,一副要撕烂黄金果的模样。
黄金笙没想到白彩绘这次莫名其妙的造访竟然成了一场闹剧,幸亏大大和姆妈这会儿不在家。之前感冒了一场的姆妈烧是不发了,却咳嗽得更厉害。大大说带着姆妈去镇上医院挂几天吊针看看,如果再不见好转,就去县里瞧瞧。
黄金笙拦在黄金果身前,望着白彩绘。白彩绘顿住脚步,说:“天天和他搅在一起,莫被传染了。”
“传染么事?你说清楚。”黄金果也顾不得“好男不跟女斗”的古训了,跳起脚来,他拨着黄金笙的胳臂,说:“你别拦着我,让我好好教训教训这个胡言乱语的婆娘。”
四
黄金果和黄金笙是本家兄弟,长黄金笙六岁,已经站在三字头的边边上了。他是村里有名的光棍。瞧瞧这个即将迎来新世纪的偌大村子,哪有三十了还没结婚的年轻人?黄金果就是不结婚,连女朋友都不处,他用“宁缺毋滥”四个字来答复焦头烂额却又无可奈何的父母,他也对黄金笙说“宁缺毋滥”。
黄金笙说:“嗯,宁缺毋滥!”
“哈!”黄金果意味深长地盯着黄金笙看,看得黄金笙不得不低下头。
“哈哈哈。”黄金果一串笑,笑得黄金笙真想给他一顿老拳。
农闲时节黄金果特别喜欢去隔壁镇子或县城晃荡。他干么事去呢?不晓得。有人说看到他在县城马路边的树影里围观棋局,有人说看见他从某个店里出来,后面还跟着个笑容满面白脸红唇的嫂子在客气:“下次再来哈!”
“那是么事店?”有人挖着问。
“不晓得。”目击者回答,“那马路边上有老长老长的一溜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房子。”
“是不是都挂着餐馆的名头?是不是门口都是无车无人的空旷?”
“也是,也不是。”见证者说,“有些店面门角会坐着一个嫂子。”(注:嫂子,地方上对年轻已婚女的称呼。)
“那就是了。”有人确凿地说。
“是么事?”不知情的人越发好奇。
“你不晓得算了。”讲的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
于是,不知起始于何时何地,村人间明着暗着有了黄金果的传说,说黄金果那么喜欢花柳之地,不晓得自己干不干净呢?难怪死拖着不谈婚配。
黄金果懒得理这些,一副清者自清的姿态。在黄金果眼里,一村子的黄姓人家,一村子的男女老幼,特别是村子里的那些年轻人,除了黄金笙,他一个也瞧不上。净是一群没文化没见识的泥巴腿子。斗大的字认识不了几个,眼睛只顾看着脚背,心里想的除了田里的收成,也就剩一日三餐。嘴巴长着除了协助鼻孔出出气,也就剩吃饭和嚼舌根。开口闭口东家长李家短,还出口成脏,不脏不成句。
黄金果又说:“道不同不相与谋。”
“你有谋的对象吗?”黄金笙问。
“没有。”
“没有你还玩得高深莫测。”
黄金果就笑,就又要码棋局,还一边码一边一副长辈的口气和黄金笙说:“你呀,啥都好,就是太嫩了点。你该继续读书的。你继续读书一定是个大学生,你看你那一身的书生气。”
“白彩绘有什么不好?”黄金笙说。
“白彩绘是人家的老婆。按辈分讲,是你侄子的老婆。”黄金果直勾勾看着黄金笙的眼睛,说。
五
白彩绘说她那天专门去找黄金笙是想看看他的身高胖瘦,说她家黄龙已经出门一年多了,她都有些忘了他的身高长相了,说她想给黄龙织件毛衣,不知道起多少针的头,怕织小了穿不得。说原先就觉得黄龙和黄金笙个头差不多,说你干嘛总和黄金果在一块。
黄金笙说:“为啥不能在一块?”
白彩绘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黄金笙说:“哪个教你的这句话?你又晓得谁是朱谁是墨?”
白彩绘说:“我没读过书,你还不许我在电视里学几句吗?人在厕所里待久了出来还是一身臭味呢!”
黄金笙想到黄金果说侄媳妇的事,就不想和白彩绘打嘴官司了,他转过身,往屋里去。他没想到白彩绘也跟进来,不笑也不闹的,规规矩矩,亦步亦趋。黄金笙一转身,白彩绘竟一头直溜溜扎过来。
白彩绘埋在黄金笙怀里嘤嘤地哭,说她并不是不如猪圈里养的那头肥母猪。她上医院看过,她也是能生能养的,是黄龙不争气,他不争气还怨她。说黄龙一个咕咚一走了之,留她在家守活寡活受气,被人家指指点点,说连黄金果都不拿正眼瞧她。黄金笙说不出话。
第二天下午,姆妈和大大才从县医院回来。大大说:“医生说是支气管炎。开了药,慢慢吃,慢慢养。”
黄金笙说:“嗯。”
姆妈说:“这几天有好好吃饭吗?该不是饥一餐饱一餐的吧,说话都没有力气。”
大大仔细瞧了瞧儿子的面色,也没见什么变化。
黄金笙说:“我去做饭吧。”
“我回都回了,哪还用你去做?”姆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