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途汽车站正门上方有一个大钟表，直径八十公分，离地十二米，一向走时精准。进出乘客偶有抬头者，多是无表情地看它一眼，记住了时间却忘记了它的模样。
　　 没人关心它。
　　 直到有一天……
　　 后勤部张部长急匆匆来到站长办公室：“站长，大钟表坏了。”
　　 李站长放下财务报表，缓缓舒展眉头，抬头问道：“哪个大钟表？”
　　 “就正门那个。”
　　 那可是本站门面。
　　 “不走了？”李站长难以置信，再看一眼财务报表皱眉问道。
　　 张部长露出一丝笑意：“在走。但那两根针疯了，想走就走，想停就停，时不时还颤抖，上颠下颠的，很奇怪。”
　　 “大钟表有想法了。”站长开了句玩笑，“仔细检查过了？”
　　 张部长的笑容一闪而没：“检修班班长亲自上手，没发现问题。请了市钟表行老技工也看不出端倪。两人一致认为：应尽快换掉。”
　　 “走，去看看。”久坐不适，李站长需要活动筋骨。
　　 副站长、各科室部长、主任闻风而动。
　　 “坏了，确实坏了。”站务部田部长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就下结论，“换了吧。”旅客投诉已经搞得他焦头烂额了。
　　 工会黄主席微笑献策：“德国新出一款大钟表，式样新颖、走时精准，换上后整体效果更加完美。”
　　 财务部部长徐燕质疑：“才四年时间怎么就坏了？是不是线路问题或者元器件问题啊？能不能再检查一次，也许——”
　　 “没什么也许。”田部长冷面以对，“每天有数千旅客进出大厅，总不能让一个问题钟把本站形象毁了吧？”
　　 “有质保期吗？”办公室主任何萍问道。
　　 “有，我得回去查一下。”徐燕有些尴尬。“毕竟四年了。”
　　 何萍掷地有声：“如果质保期没过，敦促厂家换一个。”
　　 “如果过了质保期呢？”张部长问。
　　 “那还是换一个，买新的。”
　　 徐燕有些急躁：“站里经费紧张——”
　　 “不谈这个。”郭副站长一直留意站长的反应。
　　 李站长不言不动，看一眼自己的手表后就紧紧盯着那个叛逆的大钟表。偶有动作，也只是再看一眼手表和留意一下周边脚步匆匆的旅客。
　　 郭副站长心下打鼓：“这是怎么了？难道——”
　　 不能冷场。
　　 “无非两种办法：能修好就继续用或者直接换新。至于哪种方案最佳……”郭副站长快速扫一眼貌似入定的站长，“还需斟酌。”
　　 来往旅客注意到了车站管理层关注的对象，纷纷驻足，对着大钟表注视、微笑，继而掏出手机拍照。也有心怀叵测者，假装抬头看大钟表，手底下却在偷偷录下各位领导的处理意见。
　　 “就这么一个破玩意儿，还值得我们……”一向玩世不恭的调度室袁主任看到站长呆呆望着大钟表的神情，咽下了后半句话。
　　 田部长不耐烦了：“毕竟坏了，想这么多干嘛，换新的！”
　　 何萍也觉得没什么考虑的：“张部长，后勤部打报告，是换是修你们定，尽快报办公室，等待站长批复。”
　　 财务部徐燕惊叫一声：“啊，我想起来了！保质期好像就在今年。至于几月几号，我记不清了。”
　　 “真有帮助！”张部长成心给她难堪。
　　 那些笃定过关的用款计划在报请站长过目后一旦转到财务室就出状况。徐燕只消去一次站长办公室，轻声嘀咕几句，用款计划就石沉大海。
　　 再去问站长，站长微笑着、轻声细语地说：“缓缓吧。”
　　 众所周知：这是站长最为温柔的拒绝、不留任何希望的拒绝。
　　 他恨她。
　　 小姨子经营着一家办公用品商店，主要服务对象就是长途汽车站。每当用款计划落空张部长都要遭受老婆和小姨子双重折磨。
　　 老婆冷讽热嘲：“是你的一亩三分地啊，屁大点事儿都做不了主。”
　　 让人心疼的还是黏人的小姨子，静静坐着，不出声的眼泪、失望的表情让人不忍直视。
　　 站前广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更多的人注意到了指针紊乱的大钟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田部长欲哭无泪：“又一轮投诉开始了。”
　　 没人搭话，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投射在站长身上。
　　 李站长石化了。眼球一动不动。
　　 郭副站长暗笑：“不相信你能从这个坏钟表上瞅出花样来。”
　　 他对站长有意见。
　　 站里几次管理改革方案都出自他的手，但成绩最终却归于站长领导有方。站长倒是不贪财，奖金一文不少地发给大家，当然，郭副站长拿的最多。
　　 那也不行！
　　 但他还得微笑接纳，感谢站长体恤。
　　 站长不动，无人动。
　　 时间拖得太久了，杵立无聊，人人不耐。有人转过身去茫然观望；有人扭动身体调整不适；还有人沉默不语或低头用脚在地上画圈。
　　 站长动了！他动了！
　　 一众干部精神一振。
　　 站长收回目光，颇为神秘地问：“有谁注意过那两根指针的变化吗？”
　　 “这个……”
　　 “也许……”
　　 回答仿佛是一个个问句，拖着长声沉吟。
　　 没人自找没趣，自作聪明地从自己口中泄了站长的谜底。
　　 站长洞悉一切的目光很温和，微笑着，再看一眼自己的手表，感叹道：“整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内它有三次变化。”声音不大，却激发了每个人的好奇心。
　　 “张部长说过：大钟表疯了，想走就走，想停就停，还说它上下颤抖。”站长笑眯眯看一眼张部长，“这个说法不完全准确。”
　　 语录被引用，这是荣耀。张部长婴儿般的表情表示他正在急切地渴望得到指导。
　　 “如此精准。二十分钟一次变化，一小时变三次，精确地让人惊叹。”站长摘下眼镜缓缓擦拭，“神奇，太神奇了。”
　　 神奇？等待下文的人已经围成了圈。
　　 “大钟表每次快速转动四小时二十分钟，颤抖三下，如此重复三次，一小时后恰恰停在它应该停留的位置。如果单以小时计，它，坏了吗？”
　　 啊……一片惊叹声。
　　 好神奇哦！人人都呆住了，那难以置信和佩服的目光包围了站长。周围那些与此无关的人却更为兴奋，窃窃私语，相互交流心得，转过头纷纷对着大钟表拍照、录像、行注目礼。
　　 “坏了吗？”回答这个问题令人作难。
　　 站长莫测高深地笑了，挥挥手：“回办公室。”
　　 总有人自找没趣。
　　 田部长坚持自己的看法：“必须换掉。毕竟每小时只有一次是准确的。”
　　 “据说停摆的钟表每天也有两次是准确的。”副站长的话耐人寻味。
　　 调度室袁主任脱口而出：“傻子才呆呆对着它看一个小时呢！”真不幸，站长听见了，回过头微微一笑。
　　 张部长历来维护站长权威：“胡说什么？站长观察细微，谁有这水平？”
　　 回到办公室，何萍奉上香茗，站长轻呷一口，表情满意。吩咐何萍叫来郭副站长和后勤部张部长。
　　 “坐。两位看到了吗？”
　　 副站长和张主任对望一眼，不知站长所指何事。
　　 张主任谦卑地说：“卑职——愚钝，还是听站长的高见吧。”
　　 “驻足观看的人不少啊，有许多人在拍小视频，直播大钟表神奇的变化。嗯，我们的经费一直紧张，伸手向上级要钱比从肋骨上刮肉都难。何不大力宣传大钟表的神奇之处，吸引更多的人关注它？”
　　 郭副站长有些不解：“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凡有神奇之事必有好奇之人。人多就有需求。”
　　 “啊，知道了。我们可以在广场边缘划出一些摊位；一笔可观的收入。”
　　 张部长也激动，几次用款计划泡汤不都是因为经费吃紧吗？但他有疑虑：“虽说广场属于我们地界，但设点经营却是市场管理局的职责范围。”
　　 站长笑了：“搞市场经营是为民利民的好事吗，料想我那老同学不会反对。”
　　 “那，我们？”
　　 “两条腿走路。你们先干起来，我找市管局协调。老郭——”站长意味深长地说：“这事你负责，弟妹不是在街道办吗？两家联手，走共同发展之路！”
　　 市管局局长行事大方笑声也爽朗：“老同学，好事吗，我支持！刚好，我这儿有一次性收缴的违章经营者的移动售货亭，格式统一，上百个呢，送你！”
　　 张部长动作极快，只三天就与副站长太太完成了摊位划分、利润分成事宜，而且诸多跃跃欲试的商贩早已急不可耐地提前在属于自己的摊位上开张经营了。
　　
　　 二
　　 大钟表神奇的传闻不胫而走。人人都在议论它。如同任何社会问题一样，人们分成了两种不同观点。有人主张拆换，理由振振有词：方便旅客、反对无聊的噱头。有人主张保留，因其神奇无解、即为景点。作为一个工业化城市，旅游一直是短板。放弃大钟表，无疑是自断财路。双方各执一词、相互讥讽，线上线下，吵的不可开交。议论的人多了，站前广场就成了繁华之地。大批青年带着录制设备涌入广场，搭棚结庐，圈地立灶。有人说他们是“网红”，而网红却说大钟表是打卡点。市晚间新闻里电视台美女主持人微笑调侃：大钟表抢了头条，实属本市多年来最为出人意料的新闻源。
　　 站长挺胸背手，笑眯眯仰望大钟表。有网红眼尖，认出了他，急忙过来采访。
　　 小姑娘十分水灵，甜甜的笑容，拿着个话筒对着站长。
　　 “站长您好！能接受一个崇拜者的采访吗？”
　　 站长受宠若惊。
　　 这女孩像画上画的一样，站长暗暗叫绝。“叫什么名字啊？”
　　 女孩嫣然一笑：“水灵儿。”
　　 “果然人如其名！好，好。”
　　 “谢谢站长夸奖。请问站长，您是怎么想出只用一个神奇的大钟表就为城市做出两大贡献的？”
　　 “哦？两大贡献？”
　　 “帮助所在街道解决了部分困难群众的就业问题、拉高了城市的知名度。”
　　 “解决部分困难群众就业算是吧，但拉高了城市知名度？”
　　 水灵儿笑得更迷人：“站长，您还不知道互联网的力量吧？您以为在这里安营扎寨的网红都是本市人吗？”
　　 “哦，真没想到。算意外收获吧。”
　　 摊贩闻听站长在这儿接受采访，纷纷赶过来，一边向站长说着感激话一边很乐意地和身边网红互动。一时间欢声笑语、美誉如潮。
　　 站长很乐观，他在等待上级表态。
　　 电话来了。主管上级、市交通局局长开口就抱怨：“一个破钟拆了完事，何必闹的沸沸扬扬？”
　　 兜头一瓢凉水！站长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一边揣测着局长真正的想法，一边温和地笑着：“局长，这个神奇大钟表目前是我们站的宝贝啊！想不到这件小事居然惊动了您。我向您详细汇报——”
　　 “打住！什么叫惊动了我？你惊动了副市长！下半年省委组织部要来本市考察干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王秘书打电话了，口气相当严厉：车站秩序本就混乱，你呼啦啦一下子整了上百家摊位，有火有烟有吆喝，这是乱上加乱！再吸引一群少不更事、小事都能做大的网红，搞什么打卡点，那就是------那还是乱上加乱！副市长定性了：‘坏钟事件’。注意用词，是‘坏钟’！是‘事件’！强调这属于负面新闻，连带电视台、交通局、市管局、街道办都受到批评。他，很不高兴，要求立即拆除、消除不良影响！”
　　 “局长，您知道我站经费历来紧张------”
　　 “别说了，我什么都明白。但是，这是主管领导的指示。作为一个基层干部，无条件贯彻领导指示是基本操守。拆了吧，尽快。”站长还要说话，电话挂了。
　　 站长闷闷不乐，心中像堵着一块石头。下班回到家发现妻子态度不善。冰锅冷灶，晚饭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摆在桌上，甚至都不知道是否有晚饭。
　　 “怎么了？”
　　 “‘怎么了’？”妻子嗓音忽然尖细：“‘叫什么名字啊？’‘我叫水灵儿。’‘果然人如其名啊。好，好。’看你那色眯眯的样，你想干啥？”
　　 “胡说啥呢！”
　　 “我胡说？你那水灵儿美女当时就把她的采访视频发到网上了，说了你那么多好话，黏的跟亲闺女似的，我听着都肉麻！她还信誓旦旦地预言：这件事一定有后续新闻、大新闻，希望大家点赞、收藏、关注，还敬请期待。哼。”
　　 夫妻之战，不言者胜。
　　 晚饭后站长再去广场，他想在拆除之前再看它一眼。
　　 站长心酸，更感到委屈。入不敷出，几乎是各个单位一致的痛，车站人杂事多、大小事故时有发生，意外支出搞得人焦头烂额。开放广场、引进商贩，从长远计，确实能缓解经费紧张局面，上边本应支持才对。自己想出了办法，不但不支持还拆台，怎不让人有气！有件事站长更为恼火，年初提拔他当交通局副局长的任命书至今还“冷藏”在副市长文件柜靠近地面的抽屉里。
　　 站前广场拥满了人，大多都是各地闻讯赶来的网红，而且越聚越多。他们嗅觉敏锐、侃侃而谈，激动的表情十分专业。录着小视频，夸张地诠释着站长之前的观察所得。让人不得不怀疑，谁才是大钟表神奇之处的发现者。
　　 “瞧啊，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马上就要正点报时了！大家注意看、注意看，响了、响了！啊，多么神奇！”周围爆发出连片的惊叹声。
　　 “真神！一秒不差！不知有没有人研究它的原理？”
　　 “这玩意儿要是能用在导弹上，那可就神出鬼没、防不胜防了。”
　　 “搞明白它的原理，也许会引发一场技术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