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电影《好事多磨》（导演 宋崇，编剧 叶丹、黄进捷），我沉默了良久，突然想起一个作家的一句话：“路还是那条路，而鞋却换了无数双。”“文革”后，刚刚“解放”出来的那一批人都垂垂老矣，或者所剩人数不多。虽然那些军官们有点拿腔拿调，但他们的反思能力和自我批评的风度我是信的，艺术就是一个时代的风尚，没有哪一种精神与时代无关。那时候人与人之间关系是简单的，下级对上级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取决于那时多数当官的确实比较正直。所以上下级关系没有那么如履薄冰。那时没多少欲望，甚至不知道欲望为何物。每个人活得很自尊，蔑视等级，恋爱没有门第观念，高官的子女嫁给平民是一种光荣。但阶级选择是有的，地、富、反，坏、右的子女很少在选择范围内。大街上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自我感觉很是良好，无论多么贫穷，他们的身份就是本钱，当时声称“人民是国家的主人”，是一种观念下的自豪感。
　　
　　 一
　　 《好事多磨》就像翻看过时的日历，发现好多熟悉的气息，感到了一些曾经有过的细节。如果这部影片让现代人看，恐怕会说装模作样，矫揉造作。但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它确实是历史跳动过的脉搏。比如，找对象就是为了结婚，恋不恋爱似乎如同乐曲的过门，先结婚后恋爱是一句台词，风行一时。对于军人来说速战速决，音乐的过门太过麻烦，直接进入主旋律是一种特色。组织包办是对你的爱戴。就像一件旗袍的扣襻，怎么舞挽是具体操作者的细节，合情与否是被爱戴者的感受。我并不准备怀着批评的意图对待这部片子，我只想作为当时亲闻亲见的人，做一次当时人际关系的陈述。比如，我的父亲从抗美援朝回来，就是组织包办婚姻。因为他们是英雄，是“最可爱的人”，大龄军人急需解决婚姻问题，战争耽误了他们的青春，组织就要弥补他们的损失。于是，部队和地方联盟以茶话会、舞会的形式，把当地的姑娘们请来，为“最可爱的人”联姻，首长告诉功臣们，只要你们看谁好，一切交给党安排，其味自品。我的父亲母亲就是这样联合在一起的。母亲比父亲小十三岁。母亲到底是爱英雄还是爱丈夫不得而知。对于生命来说，合情才合理，但在父辈时代合理了就是合情。总之，他们相安无事相伴了一生。
　　 无独有偶，电影《好事多磨》也算一次变相的包办婚姻。可能是组织遗传。老干部刘政委是个老红军，“文革”受冲击，被关起来，老伴含冤而死，女儿插队务农，受父亲的株连，有过一次失败的恋情。男朋友赵寅武提前返城（李再杨饰），走时还在热恋中，走后不久，寄来一封信，是无字的空白，刘芳心知肚明含泪接受。岁月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一次考验，经历了大痛的刘芳（龚雪）似乎一切都在情理当中，她接受命运对她的一切安排。她失落在平静当中。当父亲迎来了曙光，她也随之获得心灵的释放。魏阿姨是干部处的处长，为干部们排忧解困也是她的分内之事，她和刘芳的父亲母亲是战争中走过来的战友，刘母去世，魏阿姨惦记着刘芳的婚事。于是，带着他们在战争中的婚恋惯性，进行了一次特殊的保媒拉线工作，绝对军人风格，速战速决，特色婚姻。
　　 平民士兵沈志远（郭凯敏饰），爱钻研，爱学习，是个科研尖子人才，品貌端正，在“媒人”眼中是个好青年，对平民士兵应该是厚爱了。忽一天有人传唤他，说干部处的魏处长有请。沈志远从海底巡察回到船上，来不及回宿舍换衣服，借了战友不合体的衣服穿着屁颠屁颠去了，过短的衣服露着一截衬衫很滑稽。局促不安的沈志远见了首长不停地拉衣服，扯袖子，尽量显得齐整一些。这个细节表明了沈志远是个工作狂，没有多少自己的空间，他的局促呈现了一个青年心底质朴单纯，对上级尊重，严格要求自己的种种特征。在这里既展现品质，也展现了精神面貌。演员的很多细节就是电影的潜台词，演员的功力就是在于细节上的创造，能在严肃的气氛中增添喜剧效果，让观众忍俊不禁就是表演艺术的神来之笔了。加之调皮的珍珍（张芝华饰），看到这个小兵局促不安，成为母亲保媒的“猎物”，自己却浑然不知，不停地发出窃笑。更加重了沈志远的无所适从，也加重了滑稽效果。
　　 沈志远经过一番“婚审”，魏处长很满意，说带他出一趟差。沈志远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欣然答应。有关促成婚姻的程序就开始了。魏处长没有恶意，也不一定是讨好上级，他们在战争中结下的友谊，彼此关照是自然而然的事。军人的保媒风格独树一帜，一半是命令，一半请来沈母胁迫，沈母一定以为领导保媒还能不好？何况是政委的女儿！于是，千般万般完成领导交给她的任务。几天之内一桩婚姻就促成了。这种特色婚姻恐怕全世界也是独一无二的。女子刘芳（龚雪饰）并没有因为她是军区政委的女儿骄傲、蛮横。那个时候经历了各种运动整错了好多人，但干部作风纲纪比较严正，干部子女一律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干部子女都很朴素自律。
　　 当然，任何时候都有见风使舵，投机取巧的人。比如剧中的赵寅武之父就是这样的人，刘政委在台上俩人交好，被批后受了株连，不仅反目，还阻止儿子与刘政委女儿刘芳的恋情。刘芳被弃，体会了世态炎凉。如此，刘芳叫魏阿姨的干部处处长，就以独特的风格让平民出身的士兵沈志远和刘芳拴在一起。两个人本无芥蒂，沈志远除去对自己的出身与刘芳不般配，就是觉得太突然，这也可以接受。可是复杂的人心，污浊的世界总是对善者一再伤害，沈志远本来觉得政委的女儿条件这么好，为何魏处长让他以出差为由相亲，且迅雷不及掩耳让他们结婚，他产生了困惑。到理发店，忽听有人闲话刘芳有作风问题，心里顿时有了别扭。可是母亲的逼迫，首长的面子，又有人提醒他以后的前途等等，沈志远陷入了纠结之中，婚宴上，刘芳的前男友赵寅武借敬酒让刘芳难堪，沈志远是个淳朴，单纯的人。看到这个细节，想起别人的闲话更是难以下咽。晚上又有人送给他一个“礼物”，里面装了一只乌龟，这种羞辱气坏了沈志远。虽然也有世俗的种种考量，但，人是有格调的，他绝不能因为自己是农家子弟就降低人格。
　　 当时的青年人婚姻没有太多目的性，婚姻是彼此忠诚，讲究志同道合，他们内心仍然有强烈的贞洁观。
　　 如今青年人有婚前试婚，婚前体验性行为是理所应当，男女都不在意婚前有过什么行为，只要感觉好就聚，不行就散，离婚比结婚还便当。
　　 可那时的人很重视操守，一旦结婚就意味着终身相伴，这是领取结婚证的承诺和责任。若有人离婚，要在单位开介绍信，经领导同意，签字盖公章才生效，之前组织会找你谈话，训导，规劝……直至让你回心转意。
　　 因而，沈志远心结未解，新婚之夜没有团圆。两个人都在误会当中，新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故障，新郎却装了一肚子鄙视，一气之下回到工作岗位。注重品行，是某一类人的绝对要求。不畏强权，无所谓地位、名号，我是人，我的人格尊严不容侵犯，这种无声的抗议，胜过世俗的一切面影。你可以给我婚姻，我可以给你名分，但我有资格和你保持距离。沈志远维护个人情操，既可爱也可敬！
　　 这倒把新娘难住了，父亲的期待，魏阿姨的热心，婆婆的关爱，她顾念着这么多的人，只好守着空白的婚姻，左右顾全。我对新娘的教养肃然起敬，她可以咽下所有的委屈，给丈夫了解她的机会。为成全父亲的家宴，替“丈夫”买了一套茶具掩盖真相。但她的苦心营造，终是被父亲识破，得知女儿婚姻不幸，父亲难以接受，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女儿多次受伤，他心里承受不住，心脏病复发。但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地位有丝毫强势的胁迫，知道是魏处长办事武断，并没有责怪沈志远，反说沈志远是个好青年。这种情怀是可敬的。
　　
　　 二
　　 却说刘芳前男友喝酒，抽烟，舞厅和女伴狂欢，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没个正形。其父为他的前途着想，得知沈志远的科研组马上会有成果，见缝插针即刻给魏处长写条子、打电话，以照顾沈志远和刘芳的两地生活为由，把儿子调去摘现成的果实索取功名，让沈志远离开将要收获的科研成果回到刘芳身边。打着照顾老首长女儿两地生活的旗号，实质是为儿子筑造金光大道。布局天衣无缝，这一切的吊诡，刘芳父女并不知情，魏处长正中下怀，于是，再一次造成误会。
　　 沈志远的峥嵘是，婚姻可以忍受，但没征求他的意见调离工作，这是对他人格的侮辱，是对他的科研工作最大的蔑视！高干就怎么啦，高干就可以随心所欲？凭什么不征求本人意见调离工作？
　　 他的叫板推上了高潮，一个穷小子这么理直气壮。我想起了“人至无求品自高”的老话。艺术就是要呼唤让人成为人。人有独立的人格。革命不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吗？可惜，这种心性也只是一个时期的思维和表情。
　　 时至今日，这个表情已经不复存在，这种敢于和自认为强权夺取了人格的声音叫板已然消失。如今贫富距离拉开，并不是根本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人活在这世上没有人的感觉，没有人格的保留，在生存面前仰人鼻息，在富豪、高官，强权之下奴颜婢膝。想要发展提升都在找靠山，拉山头，钻营地，找寻各种通行证，让自己畅通无阻。据说这叫“翻墙术”，翻过去就是淫棍变圣贤，翻不过去圣贤变草棍。因而出现了人后受罪，人前显摆的浩大气候。你想独立，你就出局。社会碎片化，人格矮体化，气节是笑话，精神奢侈化，为生存只能奴役自己……这是自我革出的命，还是什么呢？假如沈志远生活在现在的处境，应当是怎样的？会不会认为鸿运大开，管她作风不作风，先跃上高枝再说，省多少路程啊？正如陈丹青说：“我没有见过哪一个时期像现在这样，一年轻人走到我面前来，他其实很憨，他也非常想要真，但是种种原因，环境让他觉得他必须油头滑脑，必须说假话，必须拍马屁，必须在一个有用的人面前，怎么想办法获得机会，那种本真很少能遇到……”
　　 可当时沈志远发飙，是没有把婚姻当作自己登高爬上的发展手段。他勇敢地维护自己的人格和权益。这是这个人物塑造的闪光之处。我们年轻时候就是这股劲儿，好像我们本身就是正义的化身。我们敢跟不合理的事叫板。然而，如今人格变质、变态，无人梳理变化的根本在哪里。我想，当富豪，高官，平民三角关系，谁是平衡这个关系的主体？平衡者坐在哪一边，决定人性发展的走向。一个人想要跃升，是靠才华还是关系？如果靠关系，平民出身的子女，没有后台，一没有关系会如何？人之来世就是展示自己的生命价值，因为出身受限，多少人在暗夜中哭泣，多少人在路途中绝望？有人披荆斩棘，有人仰人鼻息，有人跪舔高官富豪，只为取得机会，这一切动作还得够得着平台才行，否则舌头再长也舔不上，匍匐的姿态错在谁身上？
　　 彼时，刘芳做为高官之女也很优秀，对沈志远的质问她莫名其妙，但她相信这不是父亲所为。柔顺的刘芳，自己可以受委屈，但绝不容父亲的节操受侮辱。两人所维护的尊严都是可敬的。她只想弄清楚真相，并没有觉得沈志远发脾气是无理之举。事情弄清楚之后，沈志远对刘家父女有了新认识。可是热心的魏阿姨却被位居副司令的丈夫严厉指责，说她私心过重，不经党委研究擅自调动大家的工作，是违反组织原则的，让她做出检讨，还要调离工作。
　　 作为妻子的魏处长，弱弱地回了一句“这样会影响组织威信的”。司令说“党的影响不是靠护短建立起来的”。多好的风尚啊！
　　 可是，如果这种事要放在现时代，实在提不在桌面上，领导干部做这点小动作似乎不值一提。但在当时就是搞特殊，就是原则问题。最重要的是，把一个并不热衷科研的人调到科研组，不务正业，还担任领导职务，以至室内爆炸造成损失……
　　
　　 三
　　 这部剧作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干部严于律己的作风。任何一个时代利弊双存。社会是多棱角的，不同境遇的人有不同感受。比如秦朝，有人说秦始皇杀人如麻是暴君没有错，又有人说秦始皇励精图治统一中国是历史功绩也对，还有人说秦始皇焚书坑儒罪大恶极也没错。可历史的冷暖只有当时人能深刻体会，且是一百个哈姆雷特就有一百种感受。如今无官不贪的现象伤了民众的心，对于《好事多磨》提供的干部作风也许一万个不相信。但这部剧的时代背景正是我体验过的时代。那时候国家正处于冤假错案，拨乱反正时期。老干部们刚刚“解放”出来，重返岗位，觉得党有错必纠，还他们清白、公道，心里暖和和的，公仆意识很浓，党政干部不能搞特殊，确实是大多数干部的操守。我记得，我父亲“解放”出来时，没有怨气，兴致勃勃走上纪律检查委员会代理书记岗位。当时错案很多，到家里找父亲的人络绎不绝，哭的，骂的，诉说的……
　　 其中有一个煤矿工人受冤，经过调查了解事实属实，为他解决了问题重回岗位。那天中午他拿了一条烟条到家里感谢父亲，父亲显然没有料到。那人说，老陈是我的恩人，要不是你我也回不了工作岗位。放下烟就匆匆走了，父亲喊了一声，你给我回来，那人站住了。父亲追出去说，我是替组织办事的，没有政策我给不了你工作，回去好好工作吧。然后把烟塞给他。那人把烟急忙裹进衣服里，左右看看，光怕别人看见他送礼。听了父亲的话，他有些尴尬，怔怔地站一阵子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