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湄潭观海(散文)
一
阴云如一群庞大的黑马,低低密密地在一片春天的茶园上徘徊。天空是青灰色的海。茶园是碧绿色的海。东风挟着淡淡的清香阵阵袭来,纵情恣意。此刻,脚下的茶海,是台风经过的样子。一波又一波的浪涛,从台风眼向四周汹涌澎拜开来,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鼓荡起了一道又一道、一叠又一叠的浪潮——这是在朦胧中隐隐绵延起伏的远山。
谁也说不清楚,在神秘的黔地,究竟隐居着多少神奇的海。以前,我只知道在美丽的黔西,有一片姹紫嫣红的海,那是毕节的“百里杜鹃”。几天前,在黔中的平坝,我刚刚邂逅了由万亩樱花构成的“香雪海”。谁能想到呢,在黔北的湄潭,在这个多山多树的地方,我又遇上海了。
3月28日上午,在贵阳北站往乌江寨的途中,我们特地绕道到湄潭看海。
“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插秧;妹妹呀,你东山西山采茶忙……”说真的,作为一个从小就唱着《釆茶舞曲》长大的人,我对茶园最熟悉不过了。
听说到湄潭是要去参观茶园,开始我甚是不屑。心想,大家好不容易从江南茶乡来趟贵州,干嘛要去看茶场呢?这岂不成了叫山里人到海边吃山珍了吗?何不到那些村寨里去多多体验浓郁独特的民族风情呢?有人就对我说,你呀,想法未免也有些“夜郎自大”了,告诉你,以前你所见过的茶山茶场,充其量都只不过是一些小溪小湖而已,只有到了湄潭,你才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茶海。
未到湄潭之前,我一直认为他是在吹。想不到,一来到湄潭,我还真的就遇上这一片神奇的茶海了。这是一片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海洋——无法想象的辽阔,无法想象的深度,无法想象的颜色,无法想象的波浪。
尼采说:“人要么永不做梦,要么梦得有趣;人也必须学会清醒,要么永不清醒,要么清醒得有趣。”
在湄潭,我才知道自己原先的想法是多么的无趣。当我置身于那片碧绿的海洋时,我酣然入梦了,而且梦得非常清醒有趣。
二
远远地,就看到了那座高高矗立在景区入口的门楼,上面写着“中国茶海景区”,走近了,才看清是由著名书法家沈鹏先生题写的。青砖厚墙,重檐歇山,青瓦盖顶,古色古香,古城楼一样。
走入门去,首先遇见的是那些站在广场两边的树,郁郁葱葱,绿得离谱;还有那些灿烂在树下的花,如火如荼,艳得出奇,让人怀疑好像是假的。不远的地方,蓬勃着几丛绿色植物,叶碧如墨,花黄似金,细一瞧,竟是浪迹天涯的蒲公英,金黄得一塌糊涂,也让人怀疑是假的。我有心摘一朵嗅一嗅,又怕被人骂,便放过了它。
风起气流,不闻鱼腥味,满是茶叶香。我知道,绿波荡漾、芬芳无沿的茶海就近在咫尺了。
果然,走上几级台阶,来到第二个平台,一道碧浪就迎面扑入了我眼帘。这是湄潭茶海在岸边掀起的第一道波浪。视线里,一道缓缓隆起的小山梁,犹如一抹浓浪形的黛色曲线,逶迤连绵出了若干个小山坡。山坡下,小路弯弯,由于两旁的茶林太茂盛了,使那些四通八达的路网,变成了一条条蜿蜒且又隐约的白痕,像快艇在海面划出的犁沟马上就被海水淹没了一样,惟见其首,不见其尾,是神龙的风采。山坡上,茶林密密,嫩芽麻麻,行行碧绿,垄垄青翠。一行行茶圃,犹如一排排的绿色方阵,齐刷刷地排列在山坡上,整装待发。
沿着窄湿的茶垄,斜斜地走到了山梁的顶上。放眼望去,但见绿海无边,碧波无际。一条条“茶龙”,依丘顺势,逶迤而去,鼓起了千重浪,卷起了万叠澜。山风袭来,茶树瑟瑟,耳边涔涔,恰似海风在吹,清爽之极,让人心旷神怡。我完全信服了,湄潭确实有海。这是一片茶林的海,芬芳的海。
湄潭茶海景区位于该县的永兴镇,总面积近十万亩,核心区域近万亩,是目前全世界最大的连片茶园。十万亩茶树,一碧万顷,浩渺无垠,荡漾成海。
这片海,同样得益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始于五千多万年前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在黔北高原造就了这片绵延不绝的低丘缓坡,它的地形地貌本身就像海。而真正使它变成汪洋大海的,是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劳动群众。千百年来,它是由彝、白、傣、壮、苗、回、藏、瑶、佤、怒、傈僳、拉祜、纳西、布依、哈尼、普米等22个少数民族,凭着勤劳的双手,风餐露宿,栉风沐雨,用刀耕出来的,用火种出来的,用板锄一锄一锄地创造出来的。
因而,它远比大海更加丰富多彩,更加波澜壮阔,更加壮丽神奇。
大海是一个放荡不羁的醉汉,浑身散发着腥涩的气息,时而清醒,时而暴躁,反复无常,一旦风起,便巨浪翻滚,狂澜滔天。而茶海则是一个婉约的佳人,它一年到头静坐在空寂的幽谷里,朝饮日露,夜沐星辉,遇风不怒,逢雨不狂,静如处子,气质如兰。大海的颜色是不会改变的,总是深沉着一抹的蓝。而茶海的色彩是会变幻的,春之嫩绿,夏之碧绿,秋之深绿,冬之雪绿,大海岂能与之媲美?
海水是又苦又咸的,无论是那里的海水,三口下肚便可把人腌成一条咸鱼。而茶海的水是由茶叶泡成的,始终清香如一。那些由毛尖、翠尖、贡尖、龙井、碧螺春和白毫银针制成的“湄潭翠芽”“遵义红”“贵州针”“遵义银针”“湄江翠片”“兰馨雀舌”等品牌茶叶享誉全国,畅销全球。诸种茶叶,清芬悦鼻,醇厚爽口,人饮之,既沁人心脾,又提神醒脑,是茶叶中的“诗与远方”,人与茶叶越亲近,人生路就走得越远。
列位,如果你好茶,那么,我建议你就到湄潭茶海走一走吧。在那里,你不须提壶煮茶,只要随意伫立在任何一个“茶浪”之上,人就被那无边无际的茶香沉醉了。
三
踩着一条迤逦而去的“虹”,我来到了茶海的中央。倏地一抬头,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悬崖,赫然矗立在一座高丘上。定下神来,才发现那是一座高高的沦桑古意的楼,名曰“观海楼”。
从山脚到山顶,是一条宽宽的阶梯式大道,大理石铺面,共七台,每台都有十几级,中间是流水,一台一瀑布,两旁遍是奇花异树,美感和气派都不逊于南京的中山陵。拾级而上,又登梯而上至顶层。这时候,我发现这茶海更像是一片苍茫的海洋了。视野里,远方海天相接,云雾迷茫。将目光徐徐回拉,起伏跌宕的茶海,波连波,浪叠浪。眼底下,一道道茶垄如一条条苍龙,从面八方簇拥而至,把观海楼围成了一个兀立的孤岛;又像一排排整齐的琴键,不见黑白,清一色的翠绿碧黛。楼上天风浩荡,犹似海的声音,涛声由远及近,阵阵透心的凉。
我独自伫立在观海楼的一隔,默默地寻觅着这片茶海的前世与今生。
湄潭茶海,是一片由远源长流汇成的深深海洋。作为黔茶的发源地之一,自古以来,湄潭就是黔茶的重要产地。这片茶海,源自夜郎古国的茶马古道,生在远山的迷雾深处。唐人陆羽在《茶经》中云:“茶生思州、播州、费州、夷州……往往得之,其味极佳。”他所说的那些地方,就是今天的遵义、铜仁等地。而作为占尽茶事天时地利的湄潭,自是首当其冲。照此推算,湄潭茶叶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已经声名远播了。
当然,那时候它还没有长成海,仍处于小溪小湖状态。然而,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绿色江湖,并经过千年的传承,沉淀,积累,才形成了这片拥有千年深度,神奇美丽的茶海。
打开这片茶海的历史之窗,我惊奇地发现,这片迷人的茶海,还与我老家的“钱江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它的万绿从中,竟然还蕴藏着一段气壮山河的抗日记忆。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为了保存中华文脉和民族复兴的种子,浙江大学和北大、清华等名校一样,实施了战略西迁。在此后的两年半时间里,浙大一千多名师生,在纷飞的战火中,克服千难万险,几经辗转迁徙,行程2600公里,于1940年5月,终于到达了“一曲湄江绕廓流,垄上呼童牧马牛”的湄潭。并在永兴镇立足扎根,一住就是七年。这一壮举,因其线路与几年前中央红军长征的前半段线路基本重合,被后人誉为“文军长征”。
据相关资料记载,山青水秀的湄潭以其独特的热情和温暖,留下了这所在硝烟中颠沛流离的大学,人才济济的浙大也给这片寒寥的土地注入了勃勃生机。首先受益的是茶叶。浙大迁到湄潭不久,农学院刘淦芝教授就担任了中央茶场的场长。他们给当地带来了先进的茶叶栽培技术和炒茶工艺,开发了绿茶、红茶、眉尖茶等,还试制出了优质龙井茶,培育出了新品种“湄红”,使湄潭的茶叶得到了蓬勃发展。
浙大不仅让湄潭的茶叶更香更浓了,而且还带来了浓厚的学风。他们在此创办了浙大附中,使湄潭的孩子享受到了与浙大教师子女同等的优质教育。据说,仅一个叫马家寨的偏僻远村,就走出八个博士,八个硕士。“骊歌一曲别情长,藕丝香,燕飞忙。回首春风,桃李又成行。天下兴亡俱有责,愿此去,莫彷徨。云程健翮及时翔,应难忘,耀炎黄。缺补金瓯,重聚在钱塘。留得他年寻旧梦,随百鸟,到湄江。”这首由原浙大附中周本湘先生创作的《江城子·毕业歌》,至今仍被人们广为传唱。
与此同时,浙大还毅然担负起弘扬光大地方文化的重任。1943年,由苏步青、江向渔为首的一批著名教授,在“西来庵”成立了“湄江吟社”,为一方山水留下了大量的锦绣诗篇。现在,湄潭有“茶区八景”,分别叫“隔江挹翠”“紫微山馆”“虹桥夕照”“倚桐待月”“柳荫垂钓”“竹坞听泉”“莲台柳浪”“松径午荫”,皆出自他们的诗作。一听,就是江南的味道,西湖的韵致。身为浙人,我对此深感自豪。
尼采说:“没有可怕的深度,就没有美丽的水面。”
湄潭茶海,一个拥有千年深度且又有文化高度的海,难怪它是如此深䆳、高远、美丽,让人感慨了。
四
走下观海楼,我继续踏着这条路往前走。这是一条长长的路,也是一条清丽婉约的路。
它的两沿,植满碗口粗的樱树和桃树。这个季节,樱花开了,粉粉的;桃花开了,灼灼的;树下的野草花也开的,红色的、蓝色的、紫色的、黄色的,斑斓了人的视觉。红色的是杜鹃、山茶和朱槿花,蓝色的是婆婆纳、矢车菊和蓝花鸢尾,紫色的是流落的紫云英和老鼠花,黄色的是落单的油菜花和结伴嬉闹的野菊花。路边,还长有许多异草。皱叶酸模,我认识,长着像萝卜的巨叶,活着的时候叶子是绿的,一旦死去,便变红了,好像全身都在流血似的。还有一种在每张叶子上都划有一个鹅黄色半圆儿的草,我真的不认识,最后不得不启用“形色君”,才知道它叫白花三叶草。
桃花和樱花,是在海面上踏浪的彩帆。那些五顔六色的野草花呢?是被阳光照映出来的雪浪花吗?画一样的茶海哟,你怎不叫人遐想!
山谷里的茶园,是平平的,平铺的绿毯一样。山坡上的茶园,是斜斜的,隆起的碧被一样。青青的茶林间,百鸟争鸣,彩蝶翩翩,野蜂飞舞。峰尖之上,浪谷之下,如织的游客也像蜂群,嗡嗡个不停。摄影师们身负“长枪短炮”,忙于拍摄美景。女性们,或作凤凰点头状,或作仙女飞天状,忙于留下倩影。山风不时地赶来弹琴,茶树不停地跟着吟哦。风儿啊,你时高时低、时徐时疾,究竟能会几多曲?鸟儿啊,你叽叽喳喳、啁啁啾啾,究竟能唱几多歌?蝶儿啊,你翩翩跹跹、轻轻盈盈,究竟能跳几多舞?它们不回答,我不知道。惟知道,凡是活泼在这片茶海里的,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生灵儿。
飞鸟是在浪尖上展翅翱翔的海鸥和海燕。那些野蜂和彩蝶呢?是大海里的鱼群和虾群吗?梦一样的茶海啊,你怎不教人留恋!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个岔路口。左手边是水泥路,桃花和樱花依然把妩媚继续。右手边是泥土路,路边尽是野生花。我走向了右边的路。翻过一道梁,绕过几道弯,眼前出现一个翠竹青青的山谷。竹林的左侧,有一幢长长的低矮的砖瓦房。房子很陈旧了,单层,木门紧闭,没有人住,里面空空荡荡的,除了蜘蛛网,就是灰尘和垃圾了。每个房间的门楣上,都用红漆写着编号:红茶巷一号,红茶巷二号……如此类推。斑驳的砖墙上,褪色的标语尚可识别:“学习十六条,掌握十六条,落实十六条。”
从这头走到那头,再向左转,是一条大路,路口立有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五队”二字。想不到,里面居然还有六排整齐划一的矮砖房,全部也都是空空荡荡的。我想,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这里也曾是一个沸腾的营地,人欢马叫,鸡鸣狗吠。衰败与繁华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微妙的,没有过去的繁华,何来现在的衰败?而现在的衰败,往往又是未来的繁华。但荒寂毕竟是让人感伤的。
带着一丝淡淡的的惆怅,我转身返回。未走几步,迎面碰上了一个采茶归来的农妇。我主动跟她打招呼,问,你是五队的吧?她听了,大吃一惊,说,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是五队的?我说路牌上写的嘛。她笑了。接下来,她告诉我,这茶海原是一个省属茶场,我们所处的地方,以前是老五队的驻地,自从转型搞旅游后,队员们都搬到镇上去了。她的手上拎着一个茶篓,裤脚湿漉漉的。我问她上午釆了几斤茶?她说忙了大半天,采了两斤菜,卖了八十块钱。我说,这么大的茶海,得需要多少采茶人啊。她说,到了谷雨后,采茶全部是用机器的,不需要人。
临别前,她说,我们这里的茶叶很好的,也不贵,一斤就几百块钱。我说暂时还不需要。她说,你就买点吧,五万条茶芽,才炒一斤干茶呢……
五
湄潭茶海是有魔力的。本来说好我们就是随便进来看看,拍几张照片就走的,想不到,结果竟一直待到下午三点,才依依不舍地与它告别。
出了景区,我们至一家名叫“喻氏全牛宴”的酒馆吃午餐。席间,大家吃着牛肉,喝着啤酒,个个都说还看不够,玩不够,拍不够。我的肚子饿扁了,吃了两碗质感很糯的白米饭,又喝了两瓶青岛啤酒,人就恍愡了。
在赴乌江寨上的路上,我在车上做了一个梦。好像是在若干年后了,我与一班好友又一起来到了湄潭茶海。大家就像当年的“竹林七贤”一样,闲云般荡到了五队的老驻地。我惊喜地发现,那七排矮砖房已被改造成民宿了,民宿的名字就叫“五队时光”。那片竹林还在,只是多了清流一股,茅庐三五间,仙境一样。
大家至一茅庐。庐内置七张竹椅,一张长条木桌,桌上摆着红泥小炉,炉上有壶。四男三女相视而坐,靠门坐四人,中峨冠而无髯者为明月兄,面如冠玉者为刘行兄,目光如炬者为甲丁兄,多白髯者为本人。对面居中者为词家王霞。两侧分立两位如花似玉的彩衣女子,红衣者负责斟酒,绿衣者负责沏茶。茶是好茶,湄潭翠芽也。绿衣者一双秋瞳,两黛春山,笑至我跟前。我正欲接杯,忽见两女子人面变了,竟变成了同行的“素仙女”和“小数点”。我吓了一跳,素仙女和小数点不是去了乌江寨了吗?她们怎会出现于此?
醒来方知是南柯一梦。于是,我就在心里祈祷——但愿梦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