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草原暮春(散文)
一
得知要穿行科尔沁草原,一下子就让我心中的“草原诗意”上了头,如微醺,眼前出现了唯美的草原画面。
“风吹草低见牛羊”——春风骀荡,草原的草尺高了吧?牛羊的身影,隐现于绿草深处,我多么想借蒙民的一匹马,绕牛三匝,鞭羊一群,我沉浸在梦境,突然发现,我的装束行头没有备好,我慌乱起来。
“人间四月天”几个字,即使不再加上修饰词,也是美得让人舒坦。我总是被林徽因这温存如璞的五个字弄醉,我就带着这样的情感基调,走进科尔沁草原吧。
哇!江南一枝春,北国遍地锦。江南绿倾城,北地醉未醒。四月的科尔沁,被一冬的烈酒灌得还在沉睡,或者说是刚刚露出惺忪的眼神,醉看流云过,默读琥珀诗。一地黄褐携微绿的颜色,将一个暮春写成了初春。
二
“醒了!”车行至科右中旗翰嘎利湖,十几天前曾到过这里的“志骏”喊道。哦,他在惊醒一车沉睡的人,还是惊叹眼前的翰嘎利湖的苏醒?湖泊是草原的眼睛,而且这个湖的样子就像一只丹凤眼,原草如睫毛,湖水若眸子。是啊,在志骏眼中,前后对比,从冰封到绿水碧波,的确是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我没有这样的对比,干脆把“明眸善睐”送给碧湖春色,善眉慈目的湖,因听到我们的脚步,而青睐着我们,我的眼光碰到了湖的眸子,那一刻,我被电击到。湖的对面草原,已经隐约有羊群徐徐移动而来,哦,暮春了,羊群要把自己送给草原的眼睛看看,湖的眸子里可以没有我的影子,但不能没有羊群的模样,一冬半春未见,“如隔三秋兮”。泛着光亮的草原,有了这只眼睛,一下子会说话了,说什么?哦,它说,我在草原上小得还算不上一只眼睛。那是什么?我举目远眺,纵意怀想,广袤无边的草原上的翰嘎利湖就是一枚美人痣,我无法确定这颗痣长在什么位置,也来不及“八卦”,想起古诗“美痣眉生凤冠辉”的句子,哦,那就是在眉心吧,我入草原几百里,刚刚和草原碰了个头。
暮春,翰嘎利湖刚刚睁开眼睛,原来是等我看她睡醒的样子。“微眺流睇,蛾眉连卷”,(《南都赋》)这般情态,令我难自持。
三
草原上有一种“插图”叫树木。江南的春树,总是耐不住春风的吹拂,一抹掠过,刹那泛绿,不几日便绿盖翠冠,让人连欣赏它变绿的机会也不给。难怪诗人感慨,“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韩愈《晚春》)原来在草原上,暮春才是春回时,只待从容地欣赏,把绿色的渐变过程拉长,再拉长。
我是“树盲”,朋友介绍说,小黄柳不乏婀娜,蒙古黄榆独成风景,五角枫醉人一片,沙棘更是宝贝……这些树木,无法用一个“绿”字来形容,尽管处在暮春,也要上演一部“色彩大观”。此时,我特别觉得,暮春之时,树木并不着急以绿示人,完全是为了拉长草原的春色的,它们是将魅力释放得更持久些。
散布于锦缎般草原上的野生黄榆,一身的铁色,微微透着些绿意,是为了告诉暮春——不要嫌我迎春动作迟缓。一身的沧桑,要证明什么?不要用俗气的赏春眼光看我哦,我是来自深远,并非不喜欢暮春。骑马民族的彪悍,仿佛和黄榆的沧桑拉上了关系,应该有着同样的逻辑吧。我眼前仿佛有野马跃出,或许黄榆是为了拴住一匹马?此时的黄榆,又是那么多情,那么温存。
遍布与草原草甸草坨上的是五角枫。香山红叶是将枫红集锦于一个画框,而草原上的五角枫,则是要布局一场盛事吧,这种布局急不得,所以暮春时节并不张扬。优雅的树冠,仿佛是一朵朵蘑菇云从天上摘下来,又像是江南的美人很怕草原的烈日而撑起的伞,尽管不见一片叶子,但这种水墨的美感,无需工笔再添枝加叶了,日光暖着,我觉得五角枫的矜持也过不了暮春,或许在我离开的时候,就突然点燃了,就不怕我失落?
没有失落,我先于树荣走进枫红的季节吧。在大草原上看枫树,仿佛是千蝶巡舞,将妩媚状态频频输入眼帘,妖娆得很。有歌曰“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草原暮春一片褐黄,是“黄花地”,可雁未北归,哦,等秋时吧,片片枫叶如雁,斑斓多彩,岂是几只雁归能上演出的景观?朋友在秋时来过,给我描摹——深红如染,大红如喜,浅红似妆,橘红似灯;橙黄如泼,大黄如锦,鹅黄如缎……哇,无法尽其色,只能写意。已经将一幅斑斓的美捧出,仿佛是鞭炮炸响,要赶紧捂住耳朵啊。这是童话的色彩,而暮春时节,童话只是在着色,着色印染的过程不会让人看见的,我理解,五角枫据说在草原上陶醉了几千年,不是因为我提前来看,就可以为我表演。我只能在旅途上,想着它沉醉颜酡的样子了。
五角枫在草原上的存在,已经远超一棵树的形象了。你若不勇敢,谁替你坚强;你若不怀揣梦想,草原之秋哪来火焰?你若不坚守岁月,谁还记得你的年纪是寿比南山。
五角枫,每一株,在我眼中都挂着微笑。朱自清说:“微笑是半开的花朵。”哦,我是在铺着花朵的草原之路上奔驰啊。微笑也是书写人生的最美诗行。我懂得了,只有勇敢者,才绽放微笑,才配得上诗。
四
低矮的沙棘,又名“海棠果”,我只能靠这个别名去设想美。海棠花下春风走,暮春的风不烈,还是沙棘太矜持呢?古诗里说“海棠铺绣”,那些沙棘会把裸露的沙漠铺上一团团玛瑙。据说,沙棘在地球上已存在了两亿年,它挑选的地方是沙漠,高山,砒砂,岩地。如此说来,这些沙棘是在这里等待了两亿年吧,等我这个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不要抱怨暮春未挂果,它应该是在努力提取草原深处的养料,孕育着美果。“珠玉堆堆雪里红,寒风不灭小灯笼”,哦,我应该提前到冬季来啊,于是我又觉得暮春太晚。沙棘不仅仅是耐寒的植物了,它的顽强、坚韧和勇敢,与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蒙人有着多么相似,生命力,永远是一个无法预见和推测的词。
我一定要去寻找科尔沁草原的风牛肉干和沙棘果,把特产带给身边的人,告诉他们我从遥远富饶的草原来。
如果把“东风第一枝”给草原上的树木,我首推山杏树。行进到草原深处,我们处在山丘的波动中,仿佛是在浪里,连绵的起伏,会让视觉所见感到突然,突然侧面的丘上点亮了半坡的杏花。不要怪暮春的“暮”,有花正当令,暮,即是一个恰当的背景了。踏上草原,没有牌坊,没有横幅,也不书“草原欢迎你”,我总是拿我们这里的风景区的样子来寻找契合点,哦,原来那半坡的山杏树,点亮了欢迎的热情,眨着眼,笑出声,这是草原特有的欢迎仪式啊,和蒙民住在一起,我感觉他们脸上那微笑就像是从那半坡摘下的杏花,灿烂着,洋溢着,这是多少欢迎词都不能尽意的表达。于此说来,草原的春天很长,无限拉长,我用内陆的“暮春”的概念总是不成立,杏花开在春,笑容四季如春。
五
不是错觉,而是真实。草原深处正初春。
国道两侧,看不到尽头的耕地,有的已经机耕整好,草原的泥土吐着刚刚翻整后的芳香,泥香不会招蜂引蝶,但会吸引人们的目光。没想到,东北的黑土地一直延伸到草原深处,黑黝黝的,在阳光下,泛着黑色的亮,我觉得那是土地的目光,黑色的眸子,是我们汉族与蒙族共同的特征。令我遥想,从大兴安岭流淌下来的黑金,要漫延到多远?哦,祖国的土地流淌的血液,融为一体,无法割裂。我把草原的黑土地比做什么呢?像一块块方方正正的巧克力块,我想伸手车外抓起咬一口,不,我还是等待这片黑土地上的玉米高粱大豆收获之后,再网购吧。
远处,几台大型拖拉机正在翻耕,我一眼就可以判断,是“东方红”牌拖拉机,看不见驾驶人,在辽阔的画面上,拖拉机就像一只蚂蚱,有的甚至像一只蚂蚁,唯有卷起的尘烟可知那里正在春耕。尽管它们的影子那么渺小,但我仿佛听见了驾驶农机人心跳的声音,争春,争春,拖拉机发出了这样的平仄之声。我曾经是农民,有过耕地的历史,我听得懂这样熟悉的声音。春天里的行者,不再用脚板丈量;春天的诗句,不是写在逼仄的纸上,而是一行行印在广袤的田野里。我能不能赶上春播?五月?六月?我根据科尔沁草原的墒情,做一个合适的计划,我想,那时的春天(按季节应该立夏了),应该是前面离开土地下种,后面就冒出了禾苗,应该是这样快,不是卡通动漫的效果,我觉得是一种唯有在草原才有的真实。春天,最有意义的事情是在土地里埋下一粒粒种子。这样的理念,同样适用这片草原。无论春天走到什么档口,都不晚。
草原的春天来得迟些,是为了给黑土地以休养生息的时间吧,可人们耐不住。农人把自己的梦想藏在了每块地中建起的童话屋里了。一间红瓦舍,孤零零地站在土地上,再不必添彩,农人的梦就有着迷人的色彩;再不必涂画,,农人的劳作就一幅图画。那是机灌屋,一眼深井,一台抽水机,足以让黑土地长出如画的世界。土地上的喷灌龙头已经举起了头颅,在等待着吐出激情的水。到那时,多少童话都失色,唯有满地花开才是真的春。
黄灿灿的玉米粒,饱满而亮晶晶的豆粒,仿佛一下子破袋而出,滚落在我的眼前,这不是幻觉,穿过“花吐古拉”小镇,几处晒场还堆着山一样的玉米,金灿灿地耀眼。
六
还未抵达巴仁哲里木镇,“志骏”就开始总结我们的行程了。他说,这是一趟锦绣之旅。我知道,暮春时节的科尔沁草原就像一袭无边的黄锦,铺着我们向前的路。“增平”说,应该是倾听春声的幸福之旅。哦,草原春风骀荡,机耕的声音作响,还有那童话般的诗意,都是春天的美声。“晓辉”说,应该是“金灿之旅”。金灿灿的玉米,金灿灿的阳光,金灿灿的心情,多么准确!
是啊,每个人的审美都是特别的,尤其是在远方的草原上。“红杏枝头春意闹”,格局太小;“且向花间留晚照”,太过婉约;“逶迤十里平溪路”,太短。牵来春光入莽原,大气如斯!春风不再诉缠绵,草原要擘画大布局。人在莽莽草原,可以生出太多的比较,诗意的权衡,总归于偏爱。我爱草原,不能抱住,我就在其上奔跑吧。
春天就是春天,为什么要把春天割裂成三块,剩下一个暮春呢?广袤的草原,其南可能是暮春,深处可能是仲春,再往北,就可能是孟春了。春光下的草原,正在萌动,正在唤醒,我们一路踏春而来。我告诉朋友,我去踏春了,无法区分时段。
这样的踏春,是朋友怎么也想不到的远,想不到的诗意。
我哂笑这句诗——残花聊点缀,犹胜对空枝。暮春花败无聊,劝取空枝赏春意。多么可怜啊,这是失望的暮春,不得不将就,快来科尔沁吧,草原暮春色,醉我不想归。
2023年5月1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