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呀，妈妈，你是不是我的妈妈？”
　　 一声声呼喊，在一个百岁老人牙齿脱光的口中喊出。她一遍遍望向门廊窗外的寻找，那迷茫急切又不知所措的眼神像迷路的孩童。
　　 一段网络视频，一位百岁老人的呼唤，戳中了很多人的泪点，全网都在找寻视频中这个可爱又有福气的老奶奶。
　　 已经103岁的杨玉林老人经常要找她的妈妈，她多年前就已患有认知障碍症。女儿李三姐问她：“你找妈妈做啥子哟，你都一百多岁了？”老太太瘪瘪的嘴唇喃喃自语：“我找妈妈有个根根嘛！”四川话的叠词，加上老人复归于孩童般的纯真，让网民看了禁不住笑中带泪，泪中又带笑。
　　 更多的时候，我刷到的视频都是李三姐陪伴老母亲的生活日常。李三姐和她的丈夫、儿子故意逗引老人唱歌、念地方小曲小调、背诵《三字经》，故意逗她多说话，多用脑，防止病情继续恶化。看着老人和孩子孙辈认真辩论的样子，听着老人极富地方特色的四川乡音，我和大多数网友一样，都会笑得合不拢嘴。老人剥胡豆，老人唱民歌，老人错把女儿认成姐姐，把外孙叫哥哥。但即使忘记一切，老人褶皱如花的笑颜依然随时绽放，高兴了就笑，开心了就乐，那笑容是天真的，由衷的，愉快的，浑然天成。
　　 为了母亲的欢颜，女儿李三姐暗地里却不知淌了多少眼泪。母亲历经一个多世纪的人生，经受了重重坎坷和苦难折磨，九个儿女存活八个，待孩子长大，老伴又去世，老人渐渐失去了自我意识，患上了认知障碍综合症。她经常走失，八个儿女各自有家庭，各有负担。七女李三姐那时正经历人生的至暗时期，丈夫患重病去世，一双儿女还未成年。无奈之下只有将老母亲送进养老院。可是这只会加重她的病情，远离亲人让老人孤单无助。每次欢欢喜喜去看妈，总是含着眼泪回家。分别时，母亲总是会问：“你是我的姐姐吧，你来看我哈。”
　　 看着母亲可怜巴巴的眼神，李三姐心酸痛楚，不能入眠。她和后来的丈夫王大哥商量后，下定决心接老母亲回家赡养照顾。克服照料失智老人生活上的重重困难，李三姐终于找到了和母亲相处的最佳方式，就是给母亲找些事情做，多陪伴多让她开心。一次犯糊涂，老母亲又要找妈妈时，李三姐无意中将手机前置摄像头对准她，她以为视频中的自己就是妈妈，就对着镜头呼喊说话，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还满心欢喜地以为母亲回来了，在对着她说话。李三姐决定记录下老母亲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于是一期期视频在家人的拍摄下完成，在网络上发酵。百岁奶奶成了故事的主角，短短一周内涨粉过百万，网友们都被这个可爱又充满喜气的幸福奶奶圈粉了。
　　 其实李三姐在陪伴老母亲的过程中，又经历了人生最大的悲㤼。她最疼爱的宝贝女儿突然去世了。人生跌入最黑暗的深渊，一年内暴瘦二十斤，几次欲跳河轻生随女儿而去。多少个无眠的深夜，是老母亲搂着她，给她擦眼泪，给她安慰。虽然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望着女儿哀戚的面容和哭泣的眼睛，老人嚅动着嘴巴，抚摸着女儿的脸颊说：“你样样好，都会过去的，你会好的，不哭。”母亲出于本能的爱抚，让李三姐逐渐走出阴霾，想到还有百岁老妈需要自己，她又重燃生活的信心。为了让母亲开心，李三姐经常组织八个兄弟姊妹家庭大聚会，前段时间还趁家人团聚时拍了一张全家福。母亲年事已高，哥嫂也已经八十岁，这样的聚会怎不值得珍惜？
　　 专职照顾母亲的这几年，李三姐逐渐变得开朗起来，她陪着母亲说说笑笑，觉得自己收获了不一样的快乐时光。她很感激岁月有了这样的安排，让母女俩结一段特殊的缘份。母亲忘记了一切，却将最纯真的心托付给女儿；女儿转换了角色，在母亲对自己的依赖中，治疗了伤痛和坎坷。母女间的相守，每一分每一秒都浸润着温暖和爱的滋味。
　　
　　 二
　　 一簇美丽的鲜花经由快递小哥的车轮，轻快地送到我的手中。
　　 精致的花篮，别致的包装，康乃馨代表母爱，蕙兰代表美好，千叶玫瑰代表无限的幸福。这样一簇花，芳香四溢，流光溢彩，放置客厅吧台，让满室生辉。我将脸庞埋入花丛中，深深呼吸那醉人的芬芳，不由得露出幸福的微笑。
　　 这个世界上，有一颗水晶般的心，带着遥远的祝福，在千里之外，通过网络订单，将礼物在母亲节这天的清晨准点送达。那颗心不会要求什么，我那可爱的女孩天性乐观，她可能只想看到妈妈的展颜一笑，在网络的另一端，我甚至可以想象她开心的表情，那玫瑰花般的脸庞，那银铃般的笑声。语音和文字随即而来：“妈妈，你要开心哦！”
　　 我深深地意识到，我是妈妈，我多么幸福！在生命的无涯里，我的存在有了意义。那香槟色的卡片上写着：献给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我几欲落泪，又粲然一笑，孩子夸张而幽默的赞美就是要我开心，我要将欢颜留给世界，留给我的女孩。这个世上，有一个地方，没有眼泪，没有忧伤，那是通往爱的心房。
　　 记忆有时会跌入幽深的隧道，明明知道洞口会有光线照进来，可是通往光明的那条路却漫长又狭窄。我跌进十六岁的黑洞，在那条崎岖小径上搜寻母亲的身影。我要抓住她的手，牢牢地抓住，让生命之绳系于我和她之间，把她从命运的悬崖边拼命地拽住，拽回到现实安全的彼岸。
　　 我在梦境里搜索，重回那年的春天。那个即将迎来初夏的晚上。
　　 我放晚自习回到家。母亲罕见地早早睡下了，我蹑手蹑脚地从房前经过，怕打扰她的睡眠。她还是醒了，或许她根本就没有睡着。敏感的少女总是能从母亲的一举一动中感知到家庭的变化。我不知道母亲病了，我以为只是小病。我看到她侧过脸来，在床上坐起，她的脸庞平静而忧郁。一种莫名的担忧深深地袭击了我。我走上前去，靠在她的身边。年幼的妹妹已经熟睡，床上传来她均匀的呼吸。
　　 我多想看到母亲的笑脸，像平常一样嘱咐我去厨房吃点东西，告诉我洗澡水已烧好。那几天爸爸不在家，他应该是出差去了。那个夜晚，我和母亲相顾无言。她身体的症状已经显现，病痛让她疲惫而忧伤。十六岁的女儿浑然不知，三个月后，在接下来的无数个夜晚，再也没有母亲点亮灯火，守候她回家了。
　　 母亲的笑容成了挂在墙上冰冷的照片。即便如此，那眼角的笑意是女儿永生的记忆。
　　
　　 三
　　 为了母亲的微笑，多少人一生都在努力。
　　 小时候，我盼望快快长大，想帮妈妈分担家务，做更多的事。我想用好成绩回报母亲期盼的眼神。我想妈妈穿上美丽的衣裳，绝不愿岁月夺走她的容颜，让她变得苍老。我想妈妈用粗糙的手抚摸我的额头，在生病时她在试探我的体温。我想妈妈终有一天老去时，我定会陪她散步，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带她去旅行，看美丽的风景。我想去做一个女儿所能做到的一切，只为看到妈妈露出赞许的微笑，幸福的欢容。
　　 我来不及看到她的笑颜，就匆匆地告别，永远地告别。在漫长的岁月里，我无数次地想，如果母亲还健在，她看到自己的女儿们一个个出嫁，也成为妈妈，看到孩子的孩子一个个出生，她成为幸福的外婆和奶奶，妈妈一定会笑口常开的吧。我们肯定会腻在她的身边，独享母亲的宠爱。
　　 为了不辜负母亲的微笑，在没有母亲的日子里，当我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冥冥之中我会问自己，我这样做对吗？母亲会不会允许？我的言行一定要为母亲增光，而不是让她失望。当我初为人母，母性意识随着新生命的到来而觉醒。我不知不觉回想母亲怎样在养育我，教导我，那些根植于血液里的记忆一下子苏醒，仿佛母亲依然在勉励我，陪伴我。
　　 女儿到外面读书时，我常常一个人伫立窗前，凝望女儿留学的方向。恍惚之间，女儿向我奔来。妈妈妈妈，我戴上了红领巾！妈妈妈妈，我考了双百分！妈妈妈妈，我是三条杠（班干部）！妈妈妈妈，我获得了奖学金！妈妈妈妈，有人给我写情书！妈妈妈妈，我被心仪的女神大学录取了！妈妈妈妈，我已安全到达，别牵挂，你快睡吧！妈妈妈妈，有个男生约会我！妈妈妈妈，我考上了研究生，是我最想去的学校……
　　 我知道，还有很多时候，她报喜不报忧，她越长大，越怕我担心，只把最好的消息告诉我。一如我一路走来，也想把最好的消息告诉母亲一样。不，我想说，孩子，妈妈不一定要你飞得有多高，妈妈最关心你飞得累不累。你的眼中有星辰大海，而妈妈眼中只有你。
　　 我还想说，其实很多时候，妈妈也很脆弱，她只是在努力学着当个好妈妈。很多时候，她但愿时光倒流，重新回到母亲的怀抱。
　　 我和女儿慢慢处成了闺蜜，她是善解人意的蜜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是彼此的风格导师，对衣着的审美意趣，对文学的热爱，同看一部电影，同品一道美食，都可以发表各自的看法。不在身边的日子，女儿说，首先你要快乐，其次都是其次。
　　
　　 四
　　 社会学家说，坐在母亲身边半小时，相当于去找心理医生六次。科学家也说，母亲的拥抱会产生亲情的感应，让我们的情绪更加稳定，更能融入身边的人。母爱，是所有生命最本质的属性，也是人类所有爱的源泉。
　　 “你的欢颜笑语，伴我在漫漫长途有所依”。打开视频，百岁老人的笑靥再次出现。母亲节只是五月中的一天，而母亲的爱，女儿的爱，却是岁岁年年。
　　 那簇康乃馨还在我的居室绽放，弥散出袅袅幽香，让一个个平淡的日子芬芳起来。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