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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凤凰】花溪,花溪……(随笔)


作者:陈兵 秀才,1637.91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920发表时间:2023-05-14 23:22:41

花溪是家乡的一条溪,也是老家的村名。我问外公:“花溪为什么不叫河而叫溪?”“因为它小,所以不叫河只叫溪。”外公说。
   花溪小吗?在我看来它是那么宽那么长。靠近岸边的水是绿的,因为水下长着水草。水草顺着流水的方向倒伏着,摆动着,像无数条游鱼。中间的水是蓝的,蓝得看不见底,那里是大鱼藏身的地方。有时候,大鱼会把尾巴甚至半截身子跃出水面,打得水面啪啪响。没有人敢到中间去捉鱼。男孩子们只在岸边嬉水,没有一个敢到中间的深水处去,更没有人能游到对岸。溪畔的跳墩有一长串,又绿又蓝的溪水从跳墩中间冲下去,飞起白色的浪花,翻腾着,跳跃着,又汇成另一条溪向远处流去。跳墩上面是走人的,可是外公不让我一个人走,怕我掉下去。看着那翻腾的水花,听着那哗哗的水响,我真的有点头晕害怕。溪上唯一的石桥外公也不让我独自上去。我一点也不觉得花溪小。我不知道比花溪还大的河是什么样子。我有些迷茫,也为花溪不平。
   妈妈一生下我就走了,和爸爸一起,她不愿意离开部队。外公常给我讲关于妈妈和爸爸的事,可是我想象不出他们的模样。外公说,我长大以后也会像妈妈那样到外面去见见大江大河。我才不稀罕那些比花溪还大的江和河,我心里只有花溪。
   我上学了,在花溪小学。当外公把我送进教室,一下子面对那么多陌生孩子面孔的时候,我有点舍不得离开外公。学校放学,学生们是要排队离校的。一走到家门口,我便迫不及待地离开队伍奔回家去扑进外公的怀抱。我们家门前有一棵合欢树。每当合欢开花的时候,外公便会对我说:“小云,你看,合欢开花了,学校该考试了,知道吗?”我记住了,每当合欢开花,我们就要考试了。从此,我把合欢花叫作考试花。
   那一年,正是合欢开花学校考试的时候。我交了卷子以后,老师告诉我说:“你外公病了,你可以不必排队,先回家去吧。”我不安起来,飞奔回家。家里只有外婆一个人,外公不在,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我问:“外公呢?”外婆神情呆滞,半晌才说:“他在医院里。”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扭身便往医院跑。“外公!外公!”我暗暗叫着,书包在背上跳,铅笔盒哗哗响。我跑到医院,冲进病室,看见姨父、姨妈、舅舅、舅妈还有其他人站在病榻周围,外公就在病榻上躺着。我拨开他们,一下扑到外公身上去。姨父用力把我从外公身上拉开,对我说:“不要碰他!外公,他已经死了。”啊!外公死了?他分明在睡着,双目紧闭,嘴唇微张。我想叫一声,可是姨父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我这才感到巨大的恐怖。我没有叫,也没有哭,只听见大人们的唏嘘。
   外公被埋在距花溪不远的百花山下。因为外公是长征的红军战士,县政府特意为他立了石碑。附近有一棵合欢树,我折下一些花枝插在外公的坟前。此刻我恨透了合欢花,合欢,合欢,外公却永离了我们。就因为它开花,才把我栓在考场里没能和外公见最后的一面。外公一定在想念我。
   从百花山回来,当我想到再也没有人牵着我的手过跳墩,扶着我上石桥,没有人提醒我合欢树开花就该考试了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已经失去了外公。小的时候,我骑在外公的脚背上打秋千,抱着外公的腿,仰脸看着外公的胡须,外公就像一座塔。如今,我心里的塔没有了,只有花溪在,孤独的花溪,孤独的跳墩,孤独的石桥。我的心里滴着泪,溪水仿佛在呜咽。
   两年以后,爸爸所在单位派人来接外婆和我。我告别了花溪,告别了浪花般的童年来到北京。我穿越了大半个中国,见到了黄河、长江,后来又见到了大海。可是它们谁也比不了花溪,谁也代替不了花溪在我心中的神圣地位。
   妈妈早在抗美援朝战争中就牺牲了。爸爸告诉过外公,可是外公没有跟我说。他不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不幸的种子。继母很年轻,她和爸爸都很忙,没有时间管我。放学之后,我便和外婆待在一起,让她给我讲外公的故事。保姆是家乡人,这使我感到非常亲切,我常陪她上街。她会讲普通话,可是和她在一起时,我总要求她和我讲家乡话,听见娓娓动听的家乡话,就像听见花溪的流水声。
   几年以后,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开始了。一颗颗赤诚的心激荡起来,难以抑制的兴奋,难以冷却的热情,难以阻遏的疯狂,难以理解的行动。一个个年轻的生命焕发出改天换地的力量。我联络了几个女同学,毅然走上了长征之路,跋山涉水,历尽艰辛,寻革命的真理,求革命的火种,为黄河的船夫洒一掬泪,挖一兜大寨的黄土背回北京。我还要南下,韶山、井冈山、遵义……但“复课闹革命”的最高指示把我们召回了北京。我们在学校的课已经上完了,现在要到社会的大课堂去。我们唱着毕业歌“中华儿女志在四方”奔赴北大荒。沸腾的心冷却了,疯狂的行为停止了,剩下的是长期地、无条件地改造和接受再教育。越是原始的、笨重的劳动方式,越须付出巨大的体力,也就越有利于思想的改造。我努力摒弃一切原有的思想和习惯,使自己适应这种艰苦而单调的生活。当爸爸被打成“反革命”锒铛入狱的时候,我的信念没有动摇。当许多人办病退、困退纷纷回城的时候,我没有企盼。我只是劳作,劳作,播下汗水,收获粮食,脚上打起血泡,手上磨起老趼。小时候我曾问过外公,那翠绿的百花山上飘着的是什么?外公说,是白云。白云后面又是什么?有一天你会知道,那是你的未来。我现在知道了,我的未来比那白云更为遥远,更为渺茫。
   我在北大荒干了八年,是最后一个离开那里的。爸爸平反以后,我的事也早有人给办好了。我顺利地回到了北京。我既不得意,也不抱怨,觉得这一切都顺乎自然。之后,又是职业、配偶、生育、抚养,时间都那么紧迫,每一个机会都不可错过,似乎一切都没来得及思考和选择,似乎一切又都只能如此。当我终于觉得所有的事都应该就绪了的时候,继母要我去考大学。我舍不得女儿,却又希望离开继母独立生活。这个矛盾成了支点,支持我克服了一个年轻母亲所能遇到的种种困难读完了大学。然而,继母又要我考出国进修。
   “我觉得我已经老了。”我隐忍地说。
   “老了?知道吗,外国女人四十岁开始第二次生活。”
   “我要教育女儿,这是我的责任。”
   “你先挣出来再说吧!自己不充实拿什么教育女儿?作父母的如果只知道教育子女,人类就会一代不如一代。”
   “已经有人在议论了,说出国的同学都是老子给安排的,我怕影响不好。”
   “什么影响?他们怎么不敢进考场,不去读大学?去问问大街上卖煎饼果子的那几个,他们在农村娶妻嫁人也是他老子给安排的吗?”
   我有点怕见继母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能洞察我心里的一切。我去报考了,并且不久就知道我的考分名列前茅。
   我觉得疲惫,并且也有一点彷徨。恰在这时,爸爸告诉我,家乡的党组织有意要把外公的墓迁进革命公墓,让我回去料理。我喜出望外。外公离开我们三十年,我离开花溪也已经二十八年了。在这些年里,我虽然始终没把它们忘记,却也无暇思念。而当我登上南下的列车,我的向往,我的怀念竟一下来得那么强烈,那么深沉和悠远。
   下了火车我直奔花溪。啊,花溪,它怎么变小了?是因为我的眼界宽了吗?外公说得对,它是该叫作溪。而花溪这个名字,恰如其分的表达出了它的玲珑和秀美。溪水变得浑浊了,是因为那么多的人在水上泛舟。没有鱼儿跳出水面了,是因为那么多的捕捞者和垂钓者把它们赶到了溪水深处。溪畔的花圃和草地加宽了,使溪水更显得瘦小。我登上石桥,向花溪上下眺望。我踏上跳墩,在上面悠闲散步,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跨越,不用外公拎起两只胳膊把我送到岸边了。我多么想饮一口花溪的水,用溪水洗去身上的风尘,多么想掬起跳墩下面翻腾的浪花,向它诉说我对它的思念。
   我来到花溪小学。学校大变了,然而我仍能在记忆中寻出它旧日的模样。原来的教室作了宿舍。原来的操场现在只是个院子,在它的旁边另建了新的教室和大操场。原来的礼堂多么宽敞和明亮,现在它的窗子都被用木板钉死了。我从板缝向里面窥望,见一些妇女在作工,有机器声传出来,变成工厂了。学校放假了,校园内空无一人。我真想看一看当年的老师,看她们额上多了几道皱纹,头上添了多少白发,也让那些辛勤的园丁知道她们培育的幼苗已经长大成材了。
   还有花溪中学,还有如今已经几易其主的我的旧居。不,还是先去寻外公吧。我来到花溪,他的影子已经在我眼前浮现多次了。
   我把县委派来陪同我的年轻人甩在身后,独自向外公的墓地奔去。百花山的森林被人砍伐了不少,毁林开荒,刀耕火种,这种行为现在仍然继续着。可是墓地的林木却长得十分茂盛。这里原来只埋着外公一个人,现在却有一片墓冢。墓上的灌木肆意扎根,茁壮生长,仿佛正是下面那些生命的死亡才换来了它们旺盛的生机。
   我在林木和石碑丛中找到了外公的墓。那块石碑似乎变小了,石碑后面的坟头也变小了,周围的坟头一个紧挨着一个。看到石碑上外公的名字,我的心立刻变得肃然。脑中外公的影象幻灭了,化作实实在在的青山,实实在在的翠竹,实实在在的葱茏的树木。“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渊明诗)。这就是外公的安息之地。
   那位青年帮我把墓地稍加清理。我把贡品摆在墓前,然后跪了下去:“外公,你的小云回来了……”我觉得要说很多话。我要说,我又要走了,而且走得很远很远,那也许正是藏在白云后面的未知的地方。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可是我不愿意去。我不愿离开丈夫和女儿,不愿离开花溪,不愿离开你长眠着的故土。难道我孜孜不倦追求的就是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吗?可是我终于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念着。我记得附近有一棵合欢树,现在却找不到了,倒是有很多凤凰树,花开得正旺。我折了几棵火红的凤凰花枝献在外公的墓前。
   又是紧张忙碌的两三天,我一边等车票,一边办别的事,直到我把一切事都办完,在卧铺上躺下来的时候,我一颗疲惫紊乱的心才平静下来。
   夜深了,车厢里的灯全熄了,乘客都已经入睡。列车员巡夜的轻轻的脚步声也在车厢尽头消失了。列车在黑暗中奔驰,飞转的车轮发出急促的、有节奏的声响。睡铺摇晃着。我翻了一个身,又一次陷入对花溪,对外公的深深的思念之中。我的心也忽然被一阵巨大的悲痛攫住。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积蓄了三十年的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我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我抓住被角,抑制着全身的痉挛,咬住枕巾,免得哭出声音,可是泪水却如涌泉一般流淌。这还是我第一次为花溪,为外公洒下我的泪。良久,许是终于把对面铺上的人惊动了,他翻了一个身,我的心这才逐渐恢复了平静。
   我想到,外公是不喜欢我哭的,更不会希望我沉湎于对过去的怀念。当年,外公是因为伤病才从长征的队伍中退下来,后来收养我也是为了让妈妈爸爸继续革命的征程。为了外公,我不该止步不前,现在开始的难道不正是我的第二次生活?不正是新的长征吗?我并不向往外国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可我总得求索,哪怕它对我是多么沉重的负担。过去我的心中只有花溪,现在有了中国,将来还应该拥有世界。如果说外公给予我的不仅仅是良知和优秀的品格,那么,我教给女儿的也不光是使她成为一个正直的人。她肯定不会经历我这么多的坎坷,但也未必就会一帆风顺。用不着我去给她铺平道路,这才能使她懂得生活和事业的艰难。想到这里,我觉得欣慰,心里轻快了许多。将来,我还会再来的。再来花溪时,我要把女儿也带来,让她看看花溪,并且永远记住花溪。让花溪的水永远在我们心中流淌,让花溪的浪永远在我们心中翻腾。
   花溪是我生命的发祥地,是我的初心,是我力量的永不枯竭的源泉。
   啊,花溪,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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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朴质的散文,详尽的叙述,展现了作者正能量的心,高超的散文写作技艺,为作者点赞【编辑:刘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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