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以后，我有了一个习惯：在我征服的土地上，杀掉那些曾反抗过我的人。
　　 我心爱的虞经常这样对我说：子羽，你不能这样，你要得到天下，就不能把他们全杀掉。没有了子民，你一个人当不了王。你这样做，只会让全天下的人都来与你作对。
　　 我大笑着说：纵天下人与我为敌，又能奈我何？
　　 然后转身，然后想起了一个女人，心中有泪在流淌。
　　 赵国公主空灵。我最爱的女人。然而她却永远离我而去，她娇小的身躯在我的怀里颤抖，她喃喃地说：“子羽，我爱你，我爱你……”我喊着她的名字，我紧紧地拥抱她，我第一次在我的将士们面前哭了，他们陪我一起流泪。然而她还是走了。
　　 我拥有世人无法拥有的力量，却无法挽留她的生命；我原以为我无所不能，最终却发现在命运面前我是何等的渺小。
　　 只有无尽的征战和杀戮，才能平息我心中的愤怒与悲伤。我要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然后用来统治世人。
　　 今后我不允许所有心爱的东西从身边失去。
　　
　　 也许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就是摧毁帝国。
　　 我有无人能及的勇力和智慧。我能从精神上摧毁帝国的武魂，从现实中消灭帝国的大军。我甚至可以直接去帝都，杀掉帝国的灵魂——帝君。
　　 更重要的一点是：我出生在作为帝国世仇的大楚国的项家。
　　 也许这就注定了我必然与帝国为敌。
　　
　　 我记得童年时发生的许多事情。那似乎已经成为了一场恶梦，让我不忍回忆。
　　 身批黑色战甲、头戴恶鬼面具、手持长矛、背着重剑、挎着弓弩的帝国骑兵行进在最前面。帝国的步兵排在骑兵后面，他们人数众多，布满了整个原野，似乎一直铺到天边。他们排着一个个方阵，缓缓向城池推进。在步兵中间，夹杂着帝国巨型战车、云梯、投石机。
　　 帝国的六十万大军唱着《无衣》之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子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子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子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震天动地的声音，天地为之失色。一波一波的声浪向四周扩散，传遍天下。城墙激荡，让人担心这古老的房屋会被震塌。
　　 这是一支魔鬼般的军队。他们扫荡各国，攻无不克。而且这次他们出动了倾国之兵，大楚的主力部队已经被他们摧毁，孤城危在旦夕。
　　 祖父敏捷地跃上城头，手持长剑，发出一声足以盖住所有声音的呐喊：
　　 大楚必胜！
　　 城内所有人一起呐喊，这是绝望的悲壮的誓死的声音。这其中，有伤兵的残喘、有老人的低鸣，有妇女的尖啸，也有我稚嫩的声音。
　　 大楚必胜！！
　　 大楚必胜！！！
　　 声音回荡，在城内房屋里碰撞。我的眼中已有泪水。我看着年老的祖父，他袒露着上身，老化的筋脉中仍充盈着力量，他在城头上挥剑呐喊。年轻的时候他是大楚第一勇士，一年前还曾大败帝国二十万大军，让那支战无不胜的军队蒙羞，结果引来了帝国的倾国之兵。
　　 我崇拜祖父，为他的忠诚，为他的勇猛，为他的谋略。在很小的时候，他经常这样对我说:子羽，你要勇敢。你是我们项家的后代，你必须成为勇士。
　　 我看见他跳下城墙，指挥着楚国战士出城。他们一队队地走出城门，一个个裸露着上身，手持大刀，唱着楚国的《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
　　 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这完全是一场不平衡的战斗。
　　 帝国骑兵挥舞着沉重的铁剑，狞笑着扑杀过来。在他们面前，大楚国的战士是如此不堪一击——尽管他们无畏生死。这是大楚国的最后一座城池，也是大楚国最后的战士，在作最后一次抵抗。双方都投入了大量的兵力，祖父甚至招来了无数平民参战。然而那只是徒劳。
　　 我知道，帝国只需要一万铁骑，就可以击溃大楚国的十万步兵。何况现在是帝国的六十万大军，包围着区区数万人的孤城。此前，城内的战士们组织了几次反攻，除了留下一片片的尸体外，没有其他结果。
　　 我在城头上看见帝国骑兵砍下楚国将士的头颅，悬挂在马头上，他们的坐骑践踏着楚国将士们的残躯，他们狞笑着追奔跑的楚国战士，然后，将他们杀死。祖父悲愤地砍杀着，直到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倒下去，才绝望地率众退回。
　　 帝国骑兵并不追赶，静静地闪开一条路。他们要彻底摧毁大楚国的灵魂和意志。
　　 城外所有的村庄全被帝国军队摧毁，再也得不到任何粮草补给。楚国将士们的祖坟被挖开，祖先们的残躯被挑在帝国骑兵的长矛上。
　　 城头上，楚国战士们面无表情，一个个坚守着各自的岗位。我知道，他们的心中在流血，然而为了祖国的荣誉和战士的责任，为了保卫自己最后的家园和祖先的荣耀，他们仍在坚持着。
　　 年迈的祖父，在城里来回巡视，一边鼓舞着败残的战士。他是大楚国最后的希望，因为他曾是人们心目中的战神，大家愿意为他而战。
　　 家族中的所有人都上了城头，包括我们小孩，也在帮忙运石头。我们把滚烫的水泼下去，然后就听见帝国盾牌兵的嚎叫。祖父每天都在厮杀，他的战袍已经被鲜血染红，衣衫残破。他看着我，说，子羽，你是楚国的希望。你要好好活着，将来给我们报仇。
　　 一座小小的城池，我们居然死守了三个多月，并且让善于野战和攻城战的帝国军队死伤累累。这对于庞大的帝国军队来说，简直是耻辱，他们曾横扫天下如卷席，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的。
　　 大楚国各地的援军正在赶来，尽管他们只是零乱的杂军，然而仍给帝国大军构成了很大的威胁。在帝国征服的所有土地上，楚国战士们纷纷起来抵抗，他们袭击帝国的军队，烧掉他们的粮草。眼看我们的坚守有了希望，祖父和父亲，以及几位叔父的脸上，都有了笑容。祖父经常对我说：子羽，你看出来了什么吗？
　　 我说，我们需要一支强大的军队。
　　 祖父大笑着说：你终于明白了。
　　 帝国军队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均以失败告终。期间，他们出动了最强大的帝国战车。一辆辆巨大的战车，如浪潮般从城池的各个方向涌来。这些战车高有三丈，纯铁打造，只留下一些小孔，帝国优良的弓弩就从那些小孔里面发射出来，遮盖了城池的上空，像雨点般落在城内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那只是徒劳。祖父告诉我，这种战车适合野战。在广阔的平原上，它能发挥巨大的威力，能像割韭菜般一扫一大片。用来攻城，效果却不好，因为随便找一个地方都可以藏躲。帝国战车攻城的结果，只是给城里送去大量箭枝而已。
　　 就在胜利有了希望时，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天下命运的事情：王在巡城时被乱箭射死。
　　 祖父在一瞬间老了，消瘦的面容、花白的胡须让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子，而不是神话般的楚国战神。他失魂落魄地站在王的尸体前，久久不语。最后他说了一句话：我之所以一直在坚持，只因为有你在，你是大楚国复兴的希望，现在你走了，我苟活在世上，又有什么意思呢？
　　 然后他就死了。在他的胸前，插着他自己的宝剑。
　　 然后父亲就流着眼泪拉着我走到祖父身边。
　　 我记得祖父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子羽，你是楚国的希望，你要在战场上消灭帝国的军队！你要摧毁整个帝国！
　　 我始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将大楚复兴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然而当我看到憔悴失神的祖父，那充满期望的眼神时，我还是点了点头。
　　
　　 从帝国大军围城，到祖父去世，一共一百零七天。事实上在第七十天时，城里就彻底断粮，战士们全凭一种信念，又坚守了三十七天。
　　 在城破的时候，我们开始突围。关于那时的记忆却又有些模糊。我只记得到处都是血，我的视线中全是红色，似乎整个天空都被染红。我的脸上沾满了鲜血，有父亲的，也有帝国骑士的。
　　 在城里的街道上，到处充斥着战士们痛苦的呻吟和垂死前的呐喊。一队帝国精骑风卷残云般飙至，他们举着重剑，额环上有黑鹰的标志。
　　 “帝国黑鹰骑士。”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从祖父和父亲口中听说过帝国“黑鹰骑士”的威名。他们曾告诉我:帝国战士分为几等，步兵最精锐者为“锐士”，其次为“老卒”、“甲兵”。骑兵最精锐者为“铁鹰剑士”，其次为“黑鹰骑士”，再次为“精骑”。黑鹰骑士持十五斤重剑，能连续冲杀两个时辰。铁鹰剑士的剑则重达三十斤，可谓是优中选优，整个帝国也不过是三千余人。这三千人在战场上可战胜敌方十万大军，一般作为帝君贴身护卫。黑鹰骑士五万人，除非是大战、恶战，平时不轻易出动。一年前帝国统帅王翦手下的八千黑鹰骑士，突袭楚军大营，祖父部下四十万精锐竟然不能阻挡，由此可见帝国军力的强盛。帝国精骑三十万，东征各大战国，北伐匈奴，战无不胜。只在祖父手下败过一阵，然而祖父的胜利却引来了帝国的倾国之兵，终遭灭国杀身之祸。
　　 父亲终于受伤了。一个黑鹰骑士从他背后砍了一剑，那一剑砍裂了他的盔甲，嵌入他的肩膀。我甚至能看见那个黑鹰骑士冷酷的眼神——那也是那天最清晰的记忆——那种眼神伴随了我很多年，到现在还能让我在梦中惊醒。
　　 我的兄弟姐妹全被杀死。父亲留完最后一滴血时，用最大的声音喊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我坐在叔父的马背上，回头看见无数的弓箭把父亲射成一只刺猥。
　　
　　 突围后，危险并没有解除。帝国的舟师顺流而下，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
　　 我和叔父站在木筏上，就这样一直漂流着。江面上，飘浮着各种各样的尸体，有人的，也有动物的。我们到达的每一个地方都被浓浓的黑烟包围，一个个残破的村庄里，再也看不到一个活人。男人全部被杀死，女人被押往帝都。
　　 叔父对我说：子羽，你看见了吗？记住，你要报仇，帝国欠我们的太多，他们杀死我们的战士，掳走我们的女子，他们一次次欺骗我们，连我们的王都被他们困死在帝都。
　　 我说：叔父，我知道。
　　 叔父笑着说：子羽，你会成长为一个真正的战士的。
　　 在湘水旁，我们遭到了帝国黑鹰骑士的追杀。
　　 十名黑鹰骑士排成一列，高举十五斤重剑，缓缓向我们逼近。骏马溅起的水花，仿佛流淌在我心里。叔父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短剑。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后，一名骑士飞身扑下，另两名从左右合击。
　　 在飞溅的水花中，我看见红光一闪。叔父怒吼一声，后退几步，胸前鲜血滚滚而出。而他的短剑，却插在了那名黑鹰骑士腹上。
　　 我仿佛感觉胸膛内有一团烈火在燃烧。国破家亡，家仇国恨，所有这一切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子羽，为我报仇。”叔父一推我，向黑鹰骑士迎去。
　　 一名黑鹰骑士将剑倒转过来，用力向叔父掷去。我闭上了眼睛，天不佑楚，看来我们是复仇无望了。耳旁却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帝国已经一统天下，何必还要赶尽杀绝。”
　　 “汝是何人？”
　　 “在下寒落，燕赵游侠。”
　　 燕赵游侠？我睁开了眼睛，看见在黑鹰骑士的对面，在叔父的身旁，一个身材高大、浓眉大眼的青年冷冷地站立着。
　　 最中间的一名黑鹰骑士举剑：“与帝国为敌，杀无赦！”
　　 两骑掠至，举剑，欲劈。寒落怒吼一声，俯身，抓住两马前蹄，抖手。两名骑士从马背上摔落下来，沉重的身躯跌在浅水中，狼狈不堪。
　　 大力士！我想不到有人竟会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
　　 寒落飞快地从浅水中跑过，跃起，一脚将中间那名黑鹰骑士踢落下马。此时，那人的剑刚挥出一半。
　　 寒落骑在马上，“我是阴山寒落，燕人。你们可以回去复命了。”
　　 黑鹰骑士绝尘而去。
　　 寒落一挥手，“此去三百里，就是百越部落，可保一年无虞。将军安好。”
　　 叔父一拱手，“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