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进指阳(散文)
指阳是江西吉安的一个乡镇,它与禾河携手,一起荡漾在罗霄山脉中。如果在中国地图上寻找,指阳小得也许没上版块,连只蚂蚁也不算,可在我心目中,它是我的胞衣地,是我开始认识世界的地方。
一
某日,妈妈打来电话说:莉崽,现进指阳不需要走“上起凹”那条路了,走“石陂、肖瓦”,那里修了水泥路,可通汽车,平稳宽敞,好走得很。妈妈说这话时,声调明显抬高,听得出,有自豪的成份在里面。
虽说我家属指阳,但从我家进指阳还是要走十多里山路。那条山路,人们称之“上起凹”。上起凹还真不负“凹”的字义,时隐时现地缠在洼底,挂在山壁。若走入,半天里,不是在沟底里钻,就是在山坡上爬。山坡上的路多是沿畔,一边靠崖,一边临沟,望之头晕目眩。汽车不可通,板车不可通,连独轮车都妄想通过,窄处只容一只脚板。热热闹闹的人群曾走去赶集市,送公粮,买种子,挑肥料,送儿女读书……上起凹,却永远踏不出一条大道来。常遇背柴的人远远走来,背上如压小山,不见头,不见身,只见两条腿在吃力地移动。沿路只有几个固定的歇肩处,不论挑上百斤,还是背百八十斤,再苦再累,必到固定歇处方可下肩。我有时想,我们那里的男人和女人很少有高大魁梧的,是不是与肩上的担子有关?可我们那里的人忍耐性罕见。某次,我的爸爸挑一担粮走在上起凹路上,一只“洋辣子”,学名“丽绿刺蛾”,它鼓着眼睛,摆动着绿身子,顺着爸爸的脖子爬进了后背。洋辣子浑身长满倒刺,一旦接触人的皮肤,那种刺痒刺痛的感觉是极其难忍的。可爸爸忍住了,坚持把担子挑到歇脚处,才脱了衣服,把洋辣子抖落下来。事罢,整个脖子和背部鼓满了一块块红疙瘩,像患了风疹,七八天才见好转。我现在回想,都为爸爸痒得慌,痛得慌。
上起凹的路给了我们磨难,也给了我们对幸福的渴望。就像漫长的冬天,对温暖的渴望。我挂了电话,心里有按捺不住的喜悦。于是来到地下车库,发动车,进指阳。
二
一路上,道路并没有想象中的平稳宽敞,它像一条河流,总是曲曲折折,一会儿宽,一会窄,从这个山嘴折进,从那个岩下绕出。但我开得还是异常轻松,如鱼得水,自在而快活。也许,这就是家乡的缘故,有一种天生的“自然熟”,一种天生的“自然亲”。我从车窗望出去,两边起伏连绵的山上涌动着无边的绿意,时有白色的、红色的、紫色的花从绿丛中探出脑袋,与春风招手示意,向我点头微笑。一些小鸟剪着微风,叽叽喳喳,时而栖于枝头,时而又倏地一声飞走,与流云嬉戏,给这无边的山林增添着灵气。我干脆把所有的车窗摇下,让风姑娘捧着大把大把的空气,捧着大把大把的阳光,捧着大把大把的绿意,捧着大把大把的花香塞进我的车里,塞进我的胸堂。我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与愉悦,想象着自己像一只苍鹰,在无边的山林中,自由地翱翔,可览天下风光。风吹来,狐走来……是的,很容易让人无端想起月下那只怀揣爱情的狐,为了俗世里的爱,甘愿抛了千年的道行,穿上粗布衣衫做凡俗女子。
我带着一路的诗情与画意来到了一个村庄。据说这个村庄的人口全是浙江移民过来的,我的班主任吴老师之前就住在这里。吴老师教我的时候,刚大学毕业,是一位年轻帅气的后生,但他给我的感觉却很老成,有着鲁迅先生笔下藤野先生的博学、仁爱与温情。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也很任性,成绩并没有老师所期盼的那样好。我努力寻找,很想知道吴老师是住在哪家。
村庄生出了几个岔路口,一处是一处新境,丰富和美丽令我无法形容。我干脆把车停在了路边,下来欣赏着这无边风月。
一家大门洞开,里面的摆设,尽收眼底。旧红色的香案上摆着香炉、烛台。木制桌椅摆着茶壶、白底蓝花的瓷杯。饭时到了,一家人正围桌吃饭。木甑大米饭,竹笋炒酸菜,蕨菜炒肉,外加紫菜蛋花汤。简单的饭菜,家常的日子。
我放轻脚步,缓缓走近另一户人家。门口数口花坛,植木槿几株,两丛萱草,数片芭蕉,篁竹一丛,有红毛鸡,黄毛鸡立于杆头。旁边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大约三四岁,一起玩弄着沙石,捏着小泥人,身后跟着一条黄毛狗,见了人不吠不咬,挺亲热地摇着尾巴。有两个妇人相对而坐,膝盖上放着簸箕,里面堆着金银花,她们挑着叶片和杂物,你一句,我一句,有一搭没一搭聊着。这些画面,像画里一样美。我看一眼,相遇到她们的笑,亲切中,竟透着熟稔,仿佛是相识很久的故人。我忍不住相问,是什么?一妇人笑答,金银花,晒干泡茶喝的。片刻,另一妇人问,喜欢吗?带点走。我笑答,喜欢,但哪能带走呢?她说,没事的,山上多得是,采就是。她把眼睛望向大山,两汪深潭,映着柔情。同时,一妇人进了里屋,拿出了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装满金银花,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心,不由得一暖,直抵心窝。叫我说什么好啊,这是前世的情缘么?山里人就是这样,况且能够走进这里,一定是这里的人,自然会得到她们的礼遇。
另一家,大门右边矗立着一棵一抱之粗的老香樟。老香樟瞒过了人的眼睛,偷换青黄,让地面上铺一层黄的、红的叶片。一个老妇人,头上包一条蓝底碎花的丝巾,脸上挂一团温柔的笑,手拿笤帚,一下一下地扫着。一个老伯,身穿着白衬衫,外披一件马夹,干净整洁的样子,手拄一把铁锹,平静地站在旁边,温和地看着。见叶片成堆后,他平放铁锹,老妇人把叶片轻轻扫进铁锹,他倒入不远处的菜园子里。他俩配合默契,动作无比缓慢轻柔,他们仿佛不是在扫叶片,而是在相互梳装,在和眼前人共话情长。一直急不可耐的时光,在这里,缓慢下来,像一潭碧水,像一方暖阳,泊在那里。
我看过太多的缠绵,也看过太多的爱情故事,但还是觉得这个村庄里的画面最温情,最柔和,是现世里的地老天荒。
虽然我没能找到吴老师是哪家,但我感觉每家每户都有着吴老师一样的亲近与和善。
行车并不是直线,沿途总有风景吸引着人。突然感觉这条路那么宽,就像遇到的人,心宽情暖。
三
过了这个村庄,越过一片田野,到了石坑村。出了石坑村,右边是上起凹路的出入口。到了路口,我情不自禁地踩了刹车,把头伸出车窗张望着,企图寻找当年的印记。记忆的音符便在每个路点跳跃。
路口,当年有一座房子,是我学校教导主任肖品三老师的家。房子不大,但很精致,青砖黛瓦,木雕镂空门窗,花鸟鱼虫,纤毫毕现,马头墙,檐角飞翘。最主要的是房子旁边有一条潺潺流水和一个半亩方园。房屋和园子像临水的花,映照在涧边,水墨丹青般。每逢我们上学放学,总要探头看看。不看,心里总觉得欠缺一点什么似的。总能看到肖师母在园子里忙。肖师母并不认识我们这些孩子,可她的脸上永远挂着一团温和的笑,交代我们在路上不要贪玩,不要戏水,直接回家。园子里摇摆着各色花树和瓜菜。一粒籽,萌发一颗芽,一株苗,结出一个瓜,美得醉人,让我眼里泛着喜悦的光影,我看到了生命的神奇。也可以说,我对二十四节气的认识,也是在这个园子里获得的。霜来了,本来还在吐着紫星星花的茄子,蜷曲着还来不及长大的青辣椒,自然也就结束了生命。我在这春播秋收,花繁叶枯中体会了自然的韵律,感悟到了大自然的多变与天道的伟大。我有时也可以看到肖老师,他明明刚给我们上完课,刚在台子上讲完话,怎么已经脱了外套,高卷着裤脚与衣袖,在扶犁扬鞭耕作了呢?我突然想起,我也该加快脚步,回到家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说来惭愧,这条路我近三十年不曾踏足,偶尔来指阳,也是通过其它路线来,虽然绕道,但通车,相当方便。在我内心深处,我有忘本的感觉。但我始终认为,这条路上,始终流淌着至纯的人性之泉。
那年,我读初一,背着书包米菜,走在山崖上,尽管紧赶慢赶,还是赶不过太阳落山。脑海里开始浮现着“鬼故事”,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出我的冷汗。我望见前面有个人影在移动。心想,前面那个人能等等我该多好啊!令我想不到的是,那人还真放慢了脚步,甚至走走停停,是乎在有意等着我。那人大概五十多岁,背微驼,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远远地就与我打招呼,声音脆得很:“妹崽,你是指阳中学的吧?”我望了他一眼,没有作答。他继续说道:“你没吃晚饭吧,我是学校伙房的,等下可以来食堂吃饭。”说句实话,我在食堂打饭时,确实见过他几次,但我对他并不熟悉。他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继续说道:“妹崽,你怕我是坏人吧?”他说此话时,头一仰,发出朗朗的笑声。“不要怕,妹崽,来,我帮你背一下米。”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我的肩上取下了米袋扛在了他的肩头,并嘱咐我下次早点来学校,别拖到天黑,不安全。他扛着米,跨着大步子走在了我的前面,我跟在这位师傅的身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我觉得我的生命有一种被阳光穿透的感觉。
这位在食堂煮饭的师傅,他也许并不知道,他那份来自陌生的善良,将影响着我的一生,我不管什么时候想起,都会有一种由衷的感动。在我的人生路上,不管面对怎样的纷繁和复杂,我只要想起他,我的单纯和善良就不会走丢。
不和陌生人说话,是现代人对孩子的告诫。但陌生人并非没有温暖,尤其在大山深处,可能这种陌生一下子就被捅破,因为只要谈起是谁家的,马上就有了故事。煮饭的师傅就谈过,说他认识我爸爸。
四
但我也必须承认,这里对我有过温暖善良的记忆,但对我也有过阴影,给了我哀愁。
那年我读初二,路边添了一座新坟,里面埋的是一位十七岁,叫“娇娇”的女孩。娇娇从小没有母亲,是父亲一手带大,因为不懂事,和一个外地的手艺人偷吃了“禁果”,怀上了孩子。手艺人做完手艺,不知去向。父亲生气,给了女儿一巴掌,女孩喝了农药,寻了短见。十七岁,花一样的年龄,花一样的烂漫,就这样凋谢,从此陪伴她的是荒草与孤雁。我每一次路过坟墓,总感觉有啜泣声从坟墓里传出。我心里很是害怕,总是低着头加快着脚步通过。我也会想,如果这个女孩有妈妈,如果这个手艺人再稳重一些,如果这位父亲不那么简单粗暴,这个女孩是否是另一种命运……可惜,世间没有如果。从此,我记取了死亡,也懂得了珍惜。活着,是一件多么幸运与幸福的事情。
一场山火,烧毁了上起凹几座山,我虽然没有目睹这场大火的气势,但我可以从裸露如焦炭般的山体中,得知多少生灵在这场大火中丧生。我曾亲眼看着一头黄牛在山崖上举着头颅啃食着芦苇,一个趔趄滚入了谷底,从此命丧黄泉。石坑村头左边,农田枕着禾河。有时狂风和洪水摧折了一片正在开花扬穗的水稻,从此,那里就没有了稻花香。洪水或干旱来了,我期盼了一春天和半个夏天的田园中的西瓜,在那将成熟的时候,却断送了生命。洪水来了,浮桥冲毁了,也冲走了我隔壁班的一个同学……这些,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烙下了无法抹去的阴影,也让我懂得什么是忧伤!
我想,少年的我能够感受到温暖以外的东西,不是坏事。一个人的成长不可能全是温暖,如果全是温暖,那一定会成为温室的花朵,他不可能得到成长和认识世界。那么,从这个意义来说,真正的阴影与忧伤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可以让人生长智慧,增长力量的。
我可以有忧郁忧愁,生出悲悯之心,但我更喜欢忘记这些,用忧愁铺垫着我的欢喜。
五
禾河之上的浮桥早就成为了历史,替代的是一座现代化的钢筋水泥大桥。大桥如长虹卧波,气势非凡。在离桥的不远处的河中心有一座绿洲。我虽不曾登临,但我是熟悉的,我在指阳读书三年,每每路过,总要张望。不管禾河如何洪水暴涨,水淹江岸,可那洲心始终不没,潮水涨落有致,一年四季花木葱茏,黄绿错综,百鸟欢唱。我总幻想着,若登临,可坐卧其中,看鱼翔水底,听风摇树,树摇风,有浮生半日之乐。由此,我想到了吉安白鹭洲书院。白鹭洲由赣江水挟带泥沙沉积而成,在宋淳祐元年,吉州(吉安)太守江万里在洲心创办书院。集吉州八邑俊秀攻读,在宝佑四年,39人同登进土,文天祥高中状元,声名震动朝野。我继续发挥着想象,也许若干年后,禾河洲上的泥沙越积越多,变得越来越大,风景变得越来越美,是否会有第二个“江万里”出现,在那里创下更大的中国文明,甚至世界文明。谁又说不会呢?
我望着美丽的绿洲和滔滔的江水,突然下意识地想起“指阳”二字。据说,指阳的来历是北宋时期,宰相刘沆突然因病去逝,仁宗皇帝根据他生前遗愿,派员把其遗体运回故里永新安葬。当船队过了吉安,到指阳境内时,天色渐暗,太阳就要落山了。为了减少在外过夜时间,刘沆的长女用手指着太阳,祈祷晚点下山。没想到太阳还真停下不动,等船队到了永新故里,才落了山。从此,这里叫“指阳”。
这些传说,肯定是附会,太阳不可能会为人间的凡俗而停止运传。不过,人们愿意相信,就相信吧,刘沆这样的一个宰相,是值得大家纪念的。
从我家出发进指阳,二十里路左右,开车,就是半个小时,我可在这条路上花去了一整天,直到太阳偏西我才发动车子依依不舍地驶离。指阳,阳光灿烂,不觉游程之快,与名字有关吧?
我想,我还会再进指阳的,我盼望什么时候能跟之前的老师和同学见上一面又是何等美事。
一地山水,我相信,会永远等着一个惦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