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半夜了，街上冷冷清清。淡黄的灯光落在空旷的街道上，满世界只剩下风声，裹挟着冷空气，在寂静里卸下凄凉来。偶尔一道车光呼啸而过，随着轰鸣向远处逃去。沉寂落进了井里，于是，又把一个空荡荡的世界扔给我。此刻，连我也不想要了。
　　 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该不该给明亮回信？刚才从家里冲出来，真想奔他而去。那个曾经深爱的地方，那个家，那个男人，还在自己的骨头里镶着。然而此时此刻，却像恶性肿瘤一样疼痛难忍。命似乎要灭了，死亡啃噬着我的心，眼看就要到头了。
　　 手机的屏幕还在不停地闪烁，我知道，明亮又发来了信息，他在焦虑地等待回复。这样的关切和爱护，让我觉得踏实，让我觉得这活着还有那么一点意思。但同时又感到空虚和迷茫。这是一个错误，一个从开始就注定的错误，尽管幻想还在让我陷进去。但是，当真正决定的时候，我又变得六神无主。尽管明亮总说凡事有他，可是正因为有他，我才越感到害怕，感到无依无靠。承诺越大，像吹起来的气泡，也越容易残破。
　　 但是，我已经顾不了这些了，像扑火的飞蛾，明知是死，也要义无反顾。我也是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渴望爱也渴望被爱。可是当真正要放弃一切，我又难以割舍。多少次真想一走了之，跟上明亮，哪怕去天涯海角也愿意。不管以后是怎样的结局？我都愿意和他站在一起，接受他的爱和安抚。那样，这滴血的心才会停止，血淋淋的伤口才会痊愈。
　　 我感谢他，也爱他。是的，我爱明亮。是他在我麻木的身体里注入了一丝活力。因为他，活着的我已经死了。也因为他，死了的我又复活了。
　　
　　 二
　　 我只身一人来到这个城市已经整整十年了。从来的第一天起，我就幻想能留在这里，变成这个城市中的一个，在这里安家落户，生儿育女。那时我青春靓丽，那时的我对一切充满信心。有时候在街上走着，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我想，他们中肯定会有一个爱我的人。像我无数次希望的那样，一个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款款而来。
　　 命运，不管你信不信，也不管你愿不愿意，他要给你什么，是绝不允许你拒绝。就好像是迷宫，出路只有一条，结果只有一个。他来了，像所有童话故事的开始，都是美丽的。我们很快坠入爱河，约会，上街，像这个城市里的痴男怨女，开始建筑自己的爱情。我把少女所有的芬芳都给了他。那些痴情，那些美梦，那些天真。我是多么愿意，为了爱情，牺牲自己。
　　 可是，我是不同于别人的。就像商场里的货物，我总是被贴上外乡人的标签，我的身份也只有短暂的甜和鲜。如果说恋爱是两个人的事，那么结婚就要面对整个家庭，来自任何一方的横眉冷眼都可能导致曲终人散。终于，当我们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总有这个反对，那个阻拦，各种各样的声音，为这爱情指名道姓的不赞同。红灯，红灯，到处都是红灯。他的父母的冷落，亲朋好友的讥讽，我的白马王子也终于举棋不定，开始沉默了。
　　 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很快就消失了激情，变得同样冷漠。我想有些事是可以忍的，有时候委曲求全也是一种人生。但是，他的父母一如既往的冷，他也开始绝情。我想委屈求全，可委屈来了，只能一时，不可能一辈子。即使默认，我可以做到，别人能做到吗？冷落随着他们的父母一起砸在我身上，我在得到与失去之后彻底绝望了。欢欢喜喜地开始，失魂落魄地结束。我不相信，可这就是命，命里安排的苦，也只能吃苦。但是，再苦的人也需要幸福，需要生活中的甜。在把所有的酸尝完之后，我的幸福在哪里？爱我的人又在哪里？
　　
　　 三
　　 孙海是这个城市里第一个愿意娶我的男人。
　　 经朋友介绍，我们约了地点，第一次见面，看见他老实巴交的样子，有一点犹豫。他的话不多，总是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但突然又惊慌失措，像是受了惊吓，两眼放出愤怒。我用心和他说话，拿出体贴和爱护，可是他似懂非懂，总是一惊一乍地冒出不着边际的话来。我有些害怕，但是看他的外表，高高大大。不论长相还是身体，也算是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他从部队转业，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样的条件就是找一个本地的姑娘也绰绰有余。何况我，落魄到了这个地步，我妥协了。
　　 曾经为自己独闯天涯而感到高兴。但是，当真正离开家乡，离开亲人，一个人生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难过的事情来了，又跟谁说去？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孤身来到这个城市，当欲哭无泪，当伤心绝望的时候，真的不知道何去何从？没有人给我安慰，也没有人为我做主，有时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而在此时，我真的渴望有一个家，渴望有一个落脚之地，有人相伴，有人关怀。孤独和可怜战胜了我，我把自己嫁给了他。
　　 我是完全地把自己当成他的女人。几年来的漂泊总算尘埃落定，有人收留了我，我也算是这个城市中的一个。我把爱给了他，把心思全部放在家里。窗子擦了又擦，地板拖了又拖，做最拿手的菜，烧最好吃的饭，送他出门，盼他回家。我多想有别人那样的生活，两个人亲亲我我，两个人相濡以沫。可是，从来也没有。一个铁定的事实摆在我的面前，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的神经错乱，大脑不听使唤。当他的的父母明确地告诉我，孙海在部队受了伤，脑子坏了。我的心也死了。
　　 他总是担惊受怕的样子，好像这天随时都会塌，地随时都会陷，好像这世界随时都会四脚朝天。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东一句西一句。有时还不敢插嘴，谁惹了他，他就玩命似的非要同归于尽不可。真想轻声细语地和他说说话，劝劝他，安慰他。但他的眼神喷火，嘴唇哆嗦，浑身上下一不留神就会爆炸。
　　 就是这样的日子，每天都是提心吊胆。话不敢说，大气不敢喘，甚至连咳嗽也觉得是地动山摇。害怕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他，那就永无宁日了。
　　 心死了，人也就跟着死了。
　　
　　 四
　　 我想离婚，为了这个想法不知道哭了多少回？尽管他的父母好言相劝，可是让我牺牲一辈子来坚守这样的婚姻，我做不到。抛开生活不说，连正常的交流也没有。看着好好的一个人，却说不出一句正常的话来。离婚，离婚，决定了，又心软了，心软了，又决定了。看不到希望，自己也变得神经兮兮。
　　 可我总不能这样神经兮兮地过一辈子。人只能活一次，我不容易，你不容易，大家都不容易。我活不到他的世界里去，他也活不到我的世界中来。这一切一定要结束。
　　 我的第一次婚姻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到了终点。迷茫、忧郁、孤独、痛苦，接着又向我扑来。我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只是这身份变成了另一种。我从少女变成女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赤手空拳，两手空空，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生活不可阻挡，正如生命一样，老天让你活着，就会给你活下去的路方法。王小林成了我的第二个男人。他是一个下岗工人，因为家徒四壁，妻子跟人跑了。他没有苦苦哀求，因为一贫如洗，也只能听天由命。什么都没有了，他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整天手不离酒，酒不离口，整天醉醺醺的不省人事。直到遇见我，他的生活重新复活。
　　 没有仪式上的婚礼，我们把两颗心放在一起，就算是成家了。我搬了过去，在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里，我就像是一个借宿者，借宿在他的屋檐下，也借宿在这个城市的一隅，继续做我的安家落户的梦。但是，小林变好了，为了我，他戒烟戒酒，为了我，他重新振作。这个世界也怪，好人总是没有好的运气。我们摆过地摊，卖过水果，卖过小菜。我们起早贪黑，做的事情很多，却没有挣下几两银子。可是，生活的清贫我倒不觉得有什么，相反，能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耳鬓厮磨地过日子，就是缺吃少穿我也觉得幸福。
　　
　　 五
　　 幸福又来了，我怀孕了。这也是我们的小饭店正式营业之后的第二件大事，小林欣喜若狂。好像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幸运星，他的到来为我们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好运。好的机会，好的生活跟着接踵而来。我迁来了户口，户口本上，小林变成了户主，我也终于落户在这个城市，做了人妻，成了人母。肚子里是我们的孩子，我要做妈妈了，小林要当爸爸了，我真希望这样的日子陪伴自己的一生。
　　 饭店里很忙，我挺着大肚子帮忙料理。小林不让我干活，有时客人多，就帮忙就做一点，小林看见了总是责备我。我喜欢听他说那些嗔怪的话，看他生气，看他不理我。看到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好，我的心知足又快乐。
　　 日子开始转运，生活开始迎春。我生了一个儿子，小林又高兴又心疼。我又何尝不是？
　　 深秋的夜越来越冷了，冷风吹着落叶，像是憋足了劲，非要把它吹出人间去。空气像冰冷的水，冰冷地清洗着人间的一切。偶尔右过来一两个行人，也是缩紧身体，生怕在这冷水里死了去。只有呼啸而过的汽车依然愤怒着，咆哮着，反抗似的对这冷冷的夜做出激烈的斗争。我轻蔑这一切，因为我已经感觉不到冰冷和凄凉了。我的心燥热难耐，如欲喷的火，就要窜出火苗来了。
　　 时间真快，孩子已经六岁了。我们从无到有，生儿子，买房子，积少成多，日子也越来越好了。迎接一个又个平凡的日子里，留下一个又个平凡的生活。虽然辛苦，但苦中有乐。从经营饭店开始，我们先后办过驾校，跑过运输，开过超市，开过公司。可以这样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我们什么都干过，而且干什么成什么。
　　 三年前，我们用攒下的积蓄买了一辆出租车，虽然起早贪黑很辛苦，但收入却更稳定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日子会过得这么好，原来想的衣食无忧，现在已经是荣华富贵了。我一个异乡女人能在这个城市里扎根落户，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我感谢小林，感谢他给了我这一切。让我成了女人做了母亲，让我有爱可以拿出来，有情可以献出去，交给我的丈夫，交给我的儿子。我爱他们，他们是我的全部。
　　
　　 六
　　 一定是太幸福了，连老天爷都嫉妒。交警队打来电话，小林疲劳驾驶，车撞在桥墩上了。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血肉模糊。我不敢看，更不敢相信，我的老公好好的一个人，早上出门还有说有笑，亲亲他的妻子，抱抱他的儿子。但现在呢，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我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要给我，我爱这个世界，也爱头上的老天爷。我爱这个家，更爱我的丈夫和孩子。我们三个缺一不可，少一个，这个家都没有存在的意义。可是现在，命运之神忘了我们，他把不幸砸在我头上，把病危通知书递到我的面前，逼我签字，逼我狠心，逼我写下“同意”两个字。我害怕这两个字，我害怕等写完了，我们的家就要散了。
　　 很快，小林的一条腿被他们锯掉了。那血淋淋的锯子，锯掉了我们家最结实的一根柱子。我恨自己，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决定？恨死自己了，天塌了为什么不能扛起来？可是，没有人和我商量，天大的难题，也没有人给我出主意。
　　 我想把小林叫醒，把他拉起来问问他：老公，他们要锯你的腿，你同意不同意？我想告诉他，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告诉他，我不能没有他，这个家也不能没有他。老公！我想把我的腿锯下来给你，我想把我的命抠出来给你，换你健健康康，换你平平安安。咱们不起那么早，咱们也不要那些钱，吃的烂，穿的破，我都不在乎。咱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一无所有，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老公好好活着，健健康康，平平淡淡的活着。
　　 可是，不管我说什么，他也听不见。医院里死气沉沉，静的就像是阴曹地府。我的哭声只有自己在听，没有人安慰也没有人抚慰。小林一动不动，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哄我，伸出手给我擦眼泪了。我哭啊喊啊，我想拉他起来，让他跟我一起回家去。我们的儿子还在家里等着，等着他的爸爸和妈妈，等着我们抱抱他。
　　 再也看不到那个意气风发的小林了。他变了，好像一夜之间换了另外一副心肠。说话不再是甜的，微笑也不再那么灿烂。有时竟连我的关心，也让他火冒三丈。气急败坏的时候，拿起什么扔什么，谁也不敢靠近。我和儿子只能躲得远远的，哭，不敢掉泪，说话，不敢出声。我爱的人他变了，那个好丈夫，好爸爸，那个顶梁柱再也回不来了。
　　 这就是末日吗？我真的就这么命苦吗？我想要的幸福，简简单单的幸福，却得来这么多的痛苦。好像无形中有个圆，圈着我，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圆圈。我想大声跟他说：小林，我爱你，儿子爱你，咱们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小林，你好好看看，这是咱们一起奋斗的家，是你和我拼命奋斗的家，你舍不得，我更舍不得。小林，你振作起来吧！为了我，为了孩子，为了咱们的生活，我的老公，你振作起来，好吗？
　　 然而一切像泄洪的水，完全失去了控制，他没完没了的发火，有时甚至把怨气发泄到我身上。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也就只能忍受，可越是这样，他越发疯。自己做不了的事，他就怨天尤人，我提心吊胆帮他做，又肯定做不好。做不好，他就生气。一生气，就打我、骂我、挖苦我。胡言乱语，再也没有以前的甜言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