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夏之后，烟雨江南一片烟雨蒙蒙。
　　 三天两头的雨，打在黛黛的山林里，从树叶淅沥到地上，慢慢洇开，渗入地下，便有了不甘寂寞的梦。
　　 它们被日头照了一天，又被月光揉了一夜，一觉醒来，那些湿漉漉的梦，就在树下长成一个个美丽的童话了——童年的蘑菇，留给我的记忆，就是这样的美，就是这么的妙。
　　 早上，去菜市场买菜，发现全是一些老面孔。除了海鲜和肉类，一眼望去，尽是些茄子番茄和辣椒，苋菜芹菜空心菜，刺瓜蒲瓜天罗瓜……难道就没有新鲜一点的吗？
　　 终于，我的眼睛亮了。一个瘦筋筋的老农，一袭湿衣，浑身透着青草香，操着铁硬铁硬的黄坦腔，正蹲在一拐角处大声吆喝：“买菌啰，大家快来买红菌啰，是该日天光（早晨）我刚到山上捉来的，鲜着呢。”
　　 我循声一望，果然，他的身边搁有鲜蘑菇。是红菌，好像有十几斤吧，像一把把火艳艳的小红伞，撑叠在一只竹筐里，惊艳了人的视线。正欲上前套套近乎问问价格，不料已有人先入为主了。买客是一小酒馆的老板，他甩给老人三张“单百头”，说：“不用称了，以后如果还有，你就卖给我，我全包了。”说罢，他把红菌往尼龙袋一倒，便离开了。老人立在原地不停地喊：“你给多了，你给多了！”买者头也没回，径自扬长而去。
　　 望着那一筐被他人拎走的故乡童话，一种莫名的落寞惆怅蓦地袭上了心头。我的思绪不由飞向了远去的往日时光，又回到了童年的舟浦。
　　
　　 二
　　 1982年，著名词家晓光到河北采风。一个雨后的清晨，他到山上散步，遇见了一群采蘑菇的小姑娘。于是，一首大家耳熟能详、天真欢快的儿歌便像清新的小雨般洒向神州大地了。歌中唱道：“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晨光着小脚丫／走遍森林和山冈／她采的蘑菇最多／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她采的蘑菇最大／大得像小伞装满筐／噻箩箩哩噻箩箩哩噻……”
　　 人人都知道，蘑菇是“采”来的。然而，舟浦人却说是“捉”来的，还把蘑菇称之为“菌”，将采蘑菇称之为“捉菌”。现在想想，把蘑菇称为菌，是符合逻辑的，因为，说到底蘑菇毕竟属于菌类。而那个“捉”字，便是耐人寻味、妙不可言了。
　　 在舟浦，人们是轻易不用“捉”字的，惟有去对付那些狡猾的、隐秘的、会动的、不易发现和难以得手的东西，才说是与“捉”。比如，到柳溪的水潭里去抓会游的鱼，叫捉鱼；到高高的树梢上去抓小鸟，叫捉鸟；到老屋的三层楼背上去抓会爬的老鼠，叫捉老鼠；到供销社的仓库里去抓会溜的贼，叫捉贼；到村头的寡妇家去抓偷欢的野汉子，叫捉奸，包括看到老鹰从空中飞到地上抓会跑的小鸡，叫老鹰捉鸡儿。而对那些长在地里的，吊在树上的，掉在路边的，不会行动的东西，一律用两个死板的动词，“摘”或“拾”。比如摘菜、摘桃、摘瓜，拾豆、拾麦、拾钱等。
　　 不难发现，这个“捉”字，是专门冲着那些会动的东西而去的。但是，令人费解的是，蘑菇既无脚，也没有翅膀，它们既不会走路，也不会飞翔，是静止不动的，大家为何要用“捉”字应对呢？我想了很久很久，一直想不明白。结果还是母亲的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
　　 母亲说：“夏季的小雨点，都是星星落下来的泪珠儿。山上的那些菌，都是由雨点变成的。雨点落在松林里，就会长松树菌；雨点落在杂草里，就会长红菌；雨点落在麦田里，就会长油麻菌；雨点落在有毒的野花里，就会长五颜六色的毒菌。野菌看似无脚，但会钻地，如果稍微不留神，它就会钻到地下去了，所以大家人都去捉。”
　　 我听了，顿时觉得向来严厉的母亲比佛法无边的观音菩萨还要灿烂，眨巴着眼睛像公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怪不得，一到夏天，山上的蘑菇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怪不得，天上的雨落到哪里，地上的蘑菇就长到哪里。怪不得，大家都不说是去釆去拾，而是说去捉。
　　 长大后，我才明白，捉菌又岂是一个“捉”字了得？“采”字虽文雅，但显得有些柔弱。舟浦的山野是野性的，山上的蘑菇也是野性的，惟有用充满野性的“捉”字，方能生动形象地表达出舟浦的山野之趣啊。
　　
　　 三
　　 作为一个在山中长大的人，儿时的我，与林间的那些蘑菇曾经有过亲密接触。那时候，尽管舟浦的日子比冬夜的寒星还要瘦，三餐吃得比柳溪的流水还要清淡，但因为有了满山遍野的蘑菇，岁月的烟火就变得有滋有味且又趣了。
　　 七岁以后，但凡是到了夏天，只要三日不上山，肚子里的馋虫便起来跟我造反了，闹得明明无病也好像抱了恙似的。
　　 犹记得，雨后的清晨，小鸟们尚窝在雾蒙的枝头上打哈久，不知是谁，就拖着长长的声音叫了起来：“大家起——来啰——去捉菌——啰！”这叫声，像长着翅膀的黄鹂一样，十分魔性地传入整座老屋每一孩子的耳朵里。霎时间，我们便像一群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扑愣着羽翼，飞出了夏热冬冷的窝，飞出了小燕子筑巢的家门，飞向弯弯的石板路，飞向曲曲的上山岭，飞向青翠的山冈和树林。
　　 我们去捉菌。背着小箩筐，光着小脚丫，不是没鞋穿，因为当时的鞋子比脚珍贵，我们舍不得。出门时，总是不忘在箩筐里放把小草刀。千万别看我们人小，但心思缜密着呢。如果在山上遇到野蜂巢咋办？万一遇到在草丛中爬行的草花蛇咋办？一旦遇到悬崖边有大号的“国公”（覆盘子）呢？假如遇到该死的山魈来抢我们的红菌呢？姥姥，全用草刀灭了它。
　　 我们穿行在密密的树林里，弯着腰，低着头，凝神屏息，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比夜空中的星星还要贼亮。大家绕过一棵又一棵的树，扒开一丛又一丛的草，把擅于伪装潜伏的红菌、松树菌，像捉特务一样，一个个全然捉了出来。菌们，有的刚刚把脖子和脑袋探出地皮，还在伸懒腰呢；有的早就撑起了小伞子，上面还歇着露珠呢；有的早就被小虫子咬得一塌糊涂，快要化成泥土了还在硬撑着呢。它们在夜里像梦一样长出来，就等着我们这些爱做梦的孩子白天去捉。它们不知道躲，也不晓得逃，犹如初生的婴儿，一点也不知江湖凶险，是那么的可爱，又是那么的傻。
　　 我们在山上捉啊，捉啊，在不知不觉中，小箩筐里的菌伞花就开满了。捉菌的时候，我们一点也不觉得累，更感不到苦。一直到了回家的路上，大家才发现，有的人脚掌被狗狗刺勾破了，有的人胳膊被如刀的芒叶割伤了。手脚是钻心的疼，但心里却是蜜甜蜜甜的。
　　 蘑菇，不仅可以消灭馋虫，芬芳味蕾，而且还可以治愈伤痛，缤纷时光，真是太神奇了。
　　 “风流画手无摩诘，写作龙山野步图。”
　　 舟浦的山野是一幅画满蘑菇的画，画面上到处都留下了我童年捉菌的足迹。一日黄昏，我们正聚在路廊槛的石阶上诱蚂蚁。远远地，就看见牧牛碎骑在水牛背上牧归了。大家的眼睛像被麦芒扎了一下。咦！怪了，平时他牧归的时候总是把双手捂在小嘴上，“喔呀喔”地吹着叶笛的，今天他居然不吹叶笛，而是把手牢牢地扣在头顶的箬笠斗上了。当水牛晃着尾巴从我们的身边走过时，大家的眼眶像塞入了田螺一样，个个都看直了。妈耶！他头上戴的居然不是箬笠，而是盖着一个箬笠斗般大的油麻菌！
　　 “哇！好大的菌哦！”
　　 “牧牛碎，这菌是从哪儿捉来的？”
　　 我们像一群蜂，“嗡嗡嗡”地追着牛屁股问。牧牛碎头也不回，说：“哼哼，你们再叫我一句牧牛碎试试，看我告不告诉你们！”我赶紧说：“阿碎哥，你就告诉我们吧，我拿十个纸叠跟你换。”他牵住了牛鼻绳，回过头，吸着鼻涕说：“狗亮，告诉你，我是在门前山的番薯园头捉来的。”
　　 原来是这样，原来田园上也有蘑菇。从此以后，我们就改变战术了，早上到山林里去，下午到田园里去。依稀记得，我们在旱地上还真的捉到了不少的鸡卵菌和油麻菌，但就是没遇见长得像箬笠斗那么大的油麻菌，遗憾了。
　　
　　 四
　　 母亲有一个习惯，当我每次捉菌回家，她从来不在乎我捉了多少，而是总要把箩筐的蘑菇放在大簸箕上，一个一个地看过。我知道，她是在挑菌，她担心我把毒菌捉来，家里人吃了会闹怪病。
　　 舟浦的旷野上长有许多五花八门的野菌。我去捉菌，只捉四种熟悉的菌：红菌、松树菌、油麻菌、鸡卵菌。其他的菌，不管认识不认识，不管它们的样子长得有多漂亮，一概不捉。这是母亲教我的，她说：“除了这四样，其他的菌，千万不要去捉，往往是颜色越好，毒性就越重，会吃死人的。”
　　 这话可不是说着玩的。在童年的记忆里，我虽然没有见过被菌吃死的人，但还真的见过因吃菌而闹怪病的人。
　　 一个黄昏，大队长老威头的老母山坑婆无疾而终了。石鼓台的秧地鸭是山坑婆的表侄儿，他闻迅立马赶来奔丧。彼时，老威头一家人正围在老人家的灵前痛哭流涕，伤心欲绝。不料秧地鸭一来，突然就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了起来。老威头勃然大怒，一把将他拎起狠狠地刮了两巴掌。秧地鸭被刮得泪水横飞，却仍然狂笑不止。老威头正欲再次施狠，幸好秧地鸭的老婆赶到了，说是秧地鸭刚刚吃了一碗野菌，闹病了。老威头这才罢了。
　　 有人说，秧地鸭是被“笑菌”搞笑的。
　　 有笑菌，必有“哭菌”。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人们都坐在老屋的院子里纳凉闲聊。谈笑间，忽闻村头白寡妇家里传来了阵阵凄厉的惨哭声，大家立即就像潮水般往白寡妇的家里涨去。先到的辣椒婶入屋一看，仿佛遇见了鬼，立马就闪了出来，将后来者挡在门外。问为何挡门？她说：“利戏啊（出丑）啊！太利戏了！”细一问，说是白寡妇与百鸟腔正坐在床上抱头痛哭呢，两人身上没遮一片纱，赤条条的，丢死人了。事后据白寡妇说，当夜百鸟腔拎来了一篮颜色十分鲜艳的野菌，两人就把它炒了下酒。酒毕他们正想干其好事，她却看见了早已死去多年的丈夫阿厚。阿厚叔只有头，没有四肢，下身仅悬着一条血淋淋的肠子，于是她便哭了……
　　 有人说，白寡妇和百鸟腔是被有毒的野菌闹出幻觉来了。
　　 母亲挑完菌，用清水洗净，烧白铁锅，滴点儿山茶油，放入姜蒜，然后倒入生菌翻炒一会，便添水滚煮。未几，生菌就变成熟菌。然后，我们开始配菌吃饭。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也忘不了那野菌的滋味，润滑，软绵，鲜嫩，香甜，无法言喻的口感。如果非要令舌尖把它们的美味排个名，我的感觉是，鸡卵菌有嚼劲，松树菌有韧性，红菌是浓浓的香，油麻菌是淡淡的甜，皆是大地的精华，山野的味道，实在难分上下，惟感回味悠长。
　　
　　 五
　　 长大后，我离开舟浦，为了生活，去走四方，去浪迹天涯。
　　 这些年来，我几乎吃遍了大江南北的野菌。直到如今，每年仍有朋友从白山黑水、彩云之南给我捎来鸡枞、松茸、猴头菇之类的稀罕之物。这些东西，固然好吃，然而，每当入喉之际，我心里却老是在怀念童年的蘑菇。
　　 令人遗憾的是，不知咋的，多年以来舟浦的山林已经很难再生长出那些美丽的童话了。我曾多次托发小豺狗去捉菌，每每他都会对我说：“你到天上去捉吧，那些野菌都逃到天上变做星星了。”
　　 谁能想到呢，今天，我竟然在小城的菜市场遇到了它们，大让人惊喜，太让人欣慰了。我想，是近年来随着舟浦的山林返古归真，这些可爱的“星星”又从天上回到大地上来了吗？还是原来已经衰老的山野，又在春天重发生机，使那些本已销声匿迹的野菌再次迎来了理想时代？
　　 不再琢磨了。我想，还是明天起个大早吧，也许在那个拐角的地方，我又会遇见那个一身青草香的老农，遇见那一个个鲜活灵动的大地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