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饭时，尤娅边吃边跟我分享她和孩子们今天举办节日活动时的各种趣事。她说得眉色飞舞，喜笑颜开。显然，作为一名幼师，孩子们的快乐感染了她。
　　 “那你有没有发现，有个孩子还真是一件幸福快乐的事？”我说。
　　 “这不废话吗？喜欢就自己生一个。”尤娅愣了一下，吐出嘴里一块骨头说。
　　 “我很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肯配合一下我为国家人口做贡献的工作？都三十二岁了，老爸等着抱孙子呢。”
　　 “早干吗去了？现在着急了，在我这哇哇叫。”尤娅收起笑容，看了我一眼说。
　　 “以前想投资搞生产，关键没找到合适的项目合作对象么。”我说。
　　 “找了那么多，都只是为了合作搞娱乐活动，对吧？余世泽，我再提醒你一下，三年内，你就别跟我提结婚的事，要等不急了，爱找谁找谁去。”尤娅一脸平静地说。
　　 “我找了多少？滚过床单的也就三四个，吃过口水的最多不过五六个，比起媒体报道的同时拥有数十个上百个情人的那些人，这算多？说什么娱乐活动？这可是生产活动的必由之路，哈哈……要把我等躁了，就去找楼小菲……”我夸张地大笑，努力向她表明，这只是玩笑话。
　　 “现在就去找，只要她答应，我马上给腾地方。”尤娅嘴角挂着轻蔑的嘲笑。
　　 “我就怕有人到时候要死要活的。”
　　 “自恋是一种病。不就有几个臭钱，谈了几场恋爱，以为你是潘安转世？”
　　 “你见过谁嫌钱臭？我赚的每一分钱可都是干干净净的。”我说。
　　 “墙头草，随风摆。当初是谁说了三五年内不结婚不生子，过自由生活的？”尤娅夹了块木耳，筷子悬在半空说。
　　 “咱们在一起不是快三年了吗？”
　　 “我再说一遍，等我考上了编制你再跟我提这事。”
　　 “行，宝贝儿，我就怕你到时飞了。现在，你说我该拿什么报答你今晚特意做的这一桌美食？”我说。
　　 “有了证和孩子再要飞才麻烦呢，你个傻瓜脑残——我今天高兴啊！”尤娅起身开始收拾饭桌上的残局。
　　 尤娅今晚系着围裙的样子特别美，我回味着她说的某句话，目光像两簇火苗在她那凹凸有致的身上跳跃着，心中潜藏的那只猛兽忽地腾空而起，瞬间翻起巨浪，吞噬了我整个灵魂……
　　 当海潮退去之时，猛兽遁入了森林，我感觉自己的灵魂又回来了，眼前的一切显得既真实又虚幻。
　　 结婚生子是人生必修课，问题是，什么时候结，什么时候生，和谁结和谁生，这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是困惑我近十年的难题。至于我刚才给尤娅说的那句话，仅仅是为表明一个态度，说明我爱她。
　　 要说，在我十四任女友中（我给尤娅只透露了三个），尤娅算是我最上心的一位。年轻美丽，真诚善良，是她俘虏我的两大绝杀器。要论尤娅对我是否真心，我心里也没底，毕竟人心隔肚皮，况且我们年龄相差近十岁，她还有考编的野心。尤娅声称完全不在乎我的职业，说搞钱时也，开废品回收站怎么啦，一年近百万的收入就是实力和能力的体现。对这句话，我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就像我说我不计较她做直播一样。尤娅有时夸我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她是一个敢说真话的人。
　　 尽管我们身上有着某些完全契合的共同点，但以我十多年的情场经验来判断，尤娅未必是适合我且能驾驭得了的女人。虽然她有着不同于其他女人的很多优点，但仍归类于“问题女人”之列。第一，她怕做饭怕做家务，喜欢下馆子叫外卖；第二，她做直播，为了涨粉和打赏，常常于成百上千的男人面前卖乖弄俏，或者与他们打情骂俏。我之所以能忍受她这一点，是因为她做直播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坦胸露腿，也没发现她去见粉丝的迹象。
　　 尤娅是我第十四任女友中的最后一位，是除了大学同学肖雪之外跟我处的时间最长的一任，她属于“有缺点的战士”。
　　 我们的缘分起于抖音上一段视频。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想买十块钱的肉，摊贩嫌三四两肉太少不给打，这时，走过来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姐，直接打了一百块钱的肉送给了老奶奶。这位小姐姐就是尤娅，老奶奶是她们幼儿园一位小朋友的监护人。尤娅当场亮明了她们的关系，还要求卖肉的“一刀下去一百块钱不许多也不许少”。她的真诚和霸气，让我坚信：这绝不是蹭流量的摆拍。以后的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老奶奶和她的孙子宇宇对我来说也算熟人，他们以前经常上我这来卖废品，也经常会得到我特别的照顾。受尤娅的影响，往后，我开始对这个特殊家庭做了更多的实质性的帮助。再后来，我通过小宇宇得到尤娅的联系方式，最终将她搞到手。
　　 尤娅后来质疑我对老奶奶和宇宇的帮助动机不纯。对于这一点，我不可否认自己的那点私心，但也不可否认我对这祖孙二人的同情和怜悯之心。人性本来就是复杂的，尤娅当时真的激发了我人性中闪光的某些东西。当然，她经常也会激发我原始的兽性，比如刚才……
　　
　　 二
　　 七点半，尤娅前脚刚走，我就起床下楼了。平时，我从没起过这么早。
　　 在路边的摊点买了份鸡蛋灌饼吃了，我就步行来到小区对面的废品收购站。门口已经有人在等着交废品。
　　 做完这几单生意，我便关了门，开上三轮车直奔郊区一个小村子。
　　 楼小菲昨晚发消息，让我去她的流浪狗收养站去拉东西。
　　 楼小菲是我的前任女友，具体第几任我已记不清，只知道我们分开至少已五六年了。我们在一起半年时，有一天她突然猝不及防地告诉我，她已跟别人在一起了，要和我分手。这种事对我的伤害非常有限，因为多年的情海沉浮已迫使我为自己建立了一副刀枪不入的坚硬外壳，就像森林里的皮糙糙肉厚的野猪，没有尖利的牙齿和强大的咬合力，一般小兽是伤不到我的。那个男人姓胡，是一名城管临时工，他没收了我放在门口的废弃电动车，罚款数额比东西本身还贵。后来，楼小菲去跟他讨要，竟没交一分钱就要回来了。他们大概从这以后就好上了。夺走楼小菲后，胡城管并没有避讳我，经常还义不容辞地来我这儿执法，不过态度行为都比以前文明多了。这些年来，胡同志还和我有了生意往来，经常卖给我一些废纸壳、塑料桶、铝盆、铁锅，最大的一笔生意是一辆半旧三轮车。
　　 楼小菲以前在商场当导购，跟了胡姓男人后，不知怎么就圣母心泛滥，竟然干起收养流浪狗的事业。我是无意中在网上看到她发的视频，才知道这事的。一只因病被人遗弃、枯瘦如柴的狗狗被她好心收养；另一只膘肥体壮、正要被卖给狗贩子准备屠宰的狗狗，也被她成功解救。如此伟大的善举和爱心，不禁令我对她肃然起敬，之前因个人感情所产生的鄙视怨恨等负面情绪一下子荡然无存。私信问，养几十只狗哪来这么多资金？她说全凭自己做直播粉丝打赏来维持。一个我曾经爱过的、被我视作无情势利的女人，竟然有如此格局和魄力，真让我一个大男人自叹弗如，自惭形秽。我想，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都不能输给她，当即果断给她转账两千。从那以后，我们又恢复了联系。
　　 赶到楼小菲的流浪狗收养站，透过农家院黑色铁栅门，我发现里面只圈着五六只瘦小的狗狗。心中疑惑，莫非她的事业坚持不下去了？一个月前，我还给她赞助过一千块钱呢。
　　 打完电话二十分钟后，楼小菲开着一辆红色马自达小车过来，衣着光鲜亮丽，满脸胶原蛋白，香气逼人，与直播中那个朴素的形象判若两人。
　　 这是分手后我们第二次见面。
　　 “打扮这么漂亮，你家狗狗还能认出来吗？”
　　 “别的狗狗能认出来就行。”
　　 “是那只母狗吗？它会不会说，如今这年头，谁还没点色呢。”
　　 “不，是那只公狗，它说，谁还不好色呢。”
　　 院内一片狼藉，几间破瓦房的山墙外堆放着一些废纸箱、铝材边角料、废铁，还有一辆破自行车、一台旧空调。
　　 我一边将这些废品往三轮车上装，一边盘算它能值多钱。这时，楼小菲问：“来我这不会耽误你的生意吧？你那位老师知道吗？”
　　 “这不就是生意吗？给你五百块钱行吗？别人，最多三百。”我说。
　　 “余大老板如果想可怜俺这些穷人就发个万儿八千的，几百块钱倒了您的势。”楼小菲飞快地翕动着她那两片猩红的薄唇说道。
　　 “我算什么大老板？臭收破烂的，无权无势，别人躲都来不及哩。”
　　 “余世泽，大清早的，你说话别给我倒钩带刺的。我说虚话了吗？你三套房，一辆豪车，加上存款千万资产，这在我们穷人眼里不叫大老板叫什么？他妈的，我当初要有安全感，我会转身跟一个身无分文的临时工？”楼小菲目光如炬，狠狠地盯着我说。
　　 “我不想跟你吵架，都过去了，没啥意义。你现在安全了，那么坚强的后盾，谁敢欺负你？”我说。
　　 “我说什么安全感，你说什么安全感？你是真不懂，还是在装？”
　　 “事实就是一个收废品的确实给不了你安全感，没社会地位谁想欺负都可以，想爆你的头爆你的头，想抢你的女人抢你的女人。说这些都毫无意义，我先走，稍后钱给你转过去。”
　　 “等等，家里还有台不用的洗衣机，你跟我过去搬。”她不容分辩地说。
　　 楼小菲开车拉着我走了十几分钟的车程，来到一个新建的拆迁安置楼小区。
　　 十一楼，三居室，精装，陈设简洁，雅致。楼小菲哪一年结的婚，我并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就是他们的婚房。
　　 “喝啥？”不等我开口，便自做主张，“啤酒吧。”
　　 带把的印花厚玻璃杯，一瓶酒刚倒两杯。
　　 楼小菲和我一连对饮了三杯，然后起身进了卧室，再出来时已换成性感黑色蕾丝吊带睡裙。
　　 我心里莫名紧张起来，眼前闪现出一个彪悍的男人的身影。在楼小菲坐下的同时，我条件反射似地从沙发上起身，言不由衷地说：“洗衣机……你确定它坏了吗？让我看看。”
　　 “谁知道还能不能修？要不先放着，等哪天叫个维修师傅来看看再说。你坐下，我有话要给你说。”楼小菲仰靠在沙发上，幽幽地望着我。
　　 “上个月我和姓胡的分手了。”她说。
　　 “怎么会？你是说你们离婚了吗？”我坐下来惊疑地望着她说。
　　 “根本就没结，离什么婚？”她说。
　　 “那这房子是谁的？”
　　 “我自己的。”她说。
　　 个人财产方面，我不想知道太多，便转移了话题：“你那边怎么就剩五六只狗了？”
　　 “前段时间经济有点紧，没办法，卖了。你看那段时间我连直播都停了。目前，打算再收养一批。”
　　 “量力而行吧，别因此而影响正常的生活，我是真心希望你过得好。”
　　 “谢谢！来——喝。”楼小菲又端起了酒杯。
　　 “你那位，什么老师，我前几天还看她的直播了，底下一帮男人老婆宝贝地叫。”
　　 “这没什么，虚拟的世界里，大家都在演，不是她一个人的错。”我说。
　　 “虚拟世界？这分明是现实世界的组成部分，你可别掉以轻心，弄不好，受伤的是自己。现在很多有点姿色的年轻女人，都想着走捷径，就是被她们那些做直播的带坏的。你看我也是在做直播，但我传播的是正能量的社会价值观。”楼小菲声音柔和，却句句戳心。
　　 “你……这是不是有点挑拨离间的味道？”我笑道。
　　 “我就挑拨离间，怎么啦？”她用火辣辣的目光撩泼着我，跟着身子像水蛇般缠过来。
　　 “别这样，让我冷静地想一想……”我推开她的一只手臂说。
　　 “上次在收养站你怎么就不用想？”楼小菲说的是去年我给她帮忙送狗粮时，我们在狗舍隔壁的木板床上的事。
　　 “那是为了报复姓胡的。”
　　 “你现在不用思考，做一只快乐的小兽就行。”她说。
　　
　　 三
　　 “老公，跟你商量一件事。”临近暑假的一天，尤娅午饭时突然讨好地望着我说。
　　 “啥事说。”
　　 “暑假我想跟我们院里的黄老师去省体育场打工，主要做暑期体育培训班招生和人员管理的工作。四十天，可以拿六七千块钱，你觉得咋样？”
　　 “谁给介绍的？”
　　 “我的一个粉丝，是体院一名老师，去年就在这里做篮球、游泳教练。”
　　 “在直播间，他给你送过礼物吗？最大送什么？”
　　 “一般送小云朵啥的，最大的，好像就是大金链、热气球，520。你放心，人家从没提出见面的要求，平时互动也很有礼貌。”
　　 “你以为他就没想过？这不，梦想马上就要变为现实了。那帮呆在你们这些没什么真正才艺、靠脸靠身材吸粉的直播间里的雄性动物们，我可以把他们分为两类：一是那种没钱缺女人精神空虚的屌丝类，他们只能通过猎奇围观、廉价赞美以及小钱打赏来满足自己可怜的意淫之心，或者用之填充自己空虚的灵魂；二是那种事业上小有成就，但精神上尚处在人类文明发展初级阶段的土豪类，他们往往出手阔绰，但目的却很低级。寻找真爱的人不会跑那上面去找。而且，在他们眼里，你们就是笼子里的观赏动物，再高级一点，也只算文明乞丐。我以前就给你说过，你就是不听。”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暗自幸庆，多亏自己平日没少看直播，不然说不出这多感同深受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