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涵】沉甸甸的书包(散文)
因为对书包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对我而言,书包便是一个沉甸甸的话题。
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社会上流行且不失“时尚”的书包,大都是用手工纺织的粗大布或做衣服剩下的边角料,一针一线地缝制而成的。从外形上看,二十多厘米见方,很像盛粮食用的“布口袋”,两根一指多宽的吊带缝制在布口袋上方,仅能斜挎在一个肩膀上。
一九六五年春天,为度过灾荒的日子,父母亲带着我们一家人,从苏北老家辗转到黑龙江省的安达市。安达这个地方民风淳朴,安达人待人厚道,几乎没费什么周折,我们便在那里安家落户,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东北人”。五年来,一家人远离了贫穷和饥饿,日子过的安然开心。同时,因到了上学年龄,我于一九六六年的暑假以后,顺利进入了市郊的一所小学校里读书。
父亲望子成龙心切,不惜花费好几块钱,给我买了一个机器制作的、黄帆布的大书包。书包分里外三层,共有大小不等的三四个兜,还有黄澄澄、亮闪闪的几个铜扣子和铁环子。难怪入学的第一天,在明亮亮的教室里,小伙伴们就围着我一个劲儿地转圈圈。男孩子瞪着小眼睛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书包,不会是进口的吧?”女孩子则笑眯眯地说:“这家人肯定很有钱,不然的话,谁能买得起这么好的书包包?”
那是贫穷的年代,也是一个闭塞、落寞的年代。一个机制书包竟引来小学生们绕有兴味地品味、观看,这是当今的人们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如今,漫步于繁华的街道上,远远地可以看到,当今学生们的书包色彩斑斓:有仿皮的,有真皮的,有双肩包,有带轱辘的拉杆包。有花花绿绿的,也有大气端庄的。社会的发展变化之快、之大,书包所承载的知识内涵之丰富,以及学子们肩上振兴中华使命感之重大,也是以前的人们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的。
我的书包里装的是语文课本,算数课本,形色各异的作业本和练习本。另外,还有一个装有铅笔、小刀和橡皮的文具盒。圆鼓鼓的书包自然下垂在身子左侧,背带挎在右肩上,走起路来,沉稳稳的,神气,踏实。
那一年,我学习成绩优异,并被评为优秀的少先队员。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懵懂的少年、一个无知的孩童,竟会踏踏实实地迈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夜深了,端详着我睡梦中的笑靥,母亲激动得直流眼泪。
不能忘记的垂髫岁月。因校舍紧张,同一处教室要安排两个班级分上下午上课。这个星期的上午一年级上课,下午四年级上课。下个星期的情形刚好相反,并以此类推。那一年,有启蒙老师梁老师的谆谆教诲,有父母亲循循善诱地敦促指引,还有哥哥那本“汉语成语小辞典”陪伴左右,才使我在知识的海洋里,如此地搏击自如。
可是,好景不长。也就是经历一年多的时间,全国“文化大革命”的政治运动,愈加铺天盖地地开展着。升入二年级的时候,学校就不再发放语文课本、算术课本,也不再发放作业本和练习本。而只发了一个厚厚的、十六开本的、红彤彤的“语录本”。因为每天除了学语录,就是学唱歌、学跳舞。不再写作业,也不再做练习。文具盒,和文具盒里的文具,以致父亲用大白纸给我做的、已经画好格子的写字本,都被放置到了一边。从此,我的书包就变得轻飘飘、瘪瘪的,背在身上如同背了一个“纸片子”。
除了第一年,浑浑噩噩地在学校里又虚度了三年时光。我的知识水平,算术上止步于加、减、乘法的运算,语文则局限于“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及“史无前例、波澜壮阔”一类的政治术语上。
一个上了四年学的人,竟然不会除法,竟然不会计算三角形的面积,为人耻笑,被人称作“白痴”。羞恶之心人皆有之。在老家的学校里,面对同学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我羞愧地流下了眼泪。
上五年级时,适逢“学制要缩短”,不用上六年级,就可以直接上初中。这对于求学若渴的我来说,无形中在内心里又增加了些许的空虚和失落。
那阵子,学校虽提倡“学生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可实际上却是颠倒了个个。学工、学农、学军,反潮流,反师道尊严,反白专道路。“白卷英雄”“不学ABC,照样干革命”……荒唐的事一件接着一件。
从小学直到五年级,我才写了学习生涯中的第一篇作文。作文的题目是,“金光大道我们走”。是用知识报效祖国或改变命运,还是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我思忖了半个时辰,才违心地在本子上写下“到农村去,一颗红心向太阳”的几个字。没想到,这篇短短的作文,因成了班级里的“范文”,引来同学们的纷纷效仿与学习。
骄阳似火的日子里,在张老师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村庄的田野里参加劳动。休息时,老师语重心长地说:“不好好学习,将来就要在烈日和风雨中参加劳动,劳动就是受罪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两天以后,学校的黑板报上,赫然贴出了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张老师与贫下中农对着干,向学生灌输劳动就是受罪的腐朽思想。号召人们与张老师划清界限,并踏上一只脚,直至把她打倒、搞臭,永世不得翻身。
张老师身材娇小、瘦弱,站在批斗会的土台子上,脖子上还用细铁丝挂着一块十几斤重的木牌子。我不忍心往台子上看,我只想痛痛快快地哭。
除了去生产队参加劳动,学校每周还要安排三四节的劳动课。学校就是那么两片菜园子,翻地、施肥、除草、播种、收割……那里有永远也干不完的活。
因为参加劳动,学生的书包经常会被派上用场。书包可以盛麦穗子,可以盛山药蛋,还可以放干粮。因了劳动,我的书包不知不觉间,就被磨损出了两个大窟窿。书包有了洞,是我钻心的痛。
母亲一边给我缝补书包,一边泪眼婆娑地说:“小小年纪,不好好上学,整天在田里干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因升学实行推荐制,尽管我是“三好学生”,五年级毕业时,却没有被推荐上。倒霉的事不期而遇。当我被迫去学校留级时,却发现从自家搬来学校用的课桌不见了。据老师们讲,暑假期间,村里人经常在学校召开对四类分子的“批斗大会”,经常要用到学生的课桌、板凳。我的课桌就是被村里的人搬来搬去而弄丢的。
放假时,学生们想把课桌搬回家,可分管后勤的郑校长却拍着胸脯说:“桌凳一律不准搬走,少一根针,我还你一个大梁头。”当我向他讨要课桌时,他却一反常态地说:“还你什么大梁头?我还你一个叉股子(房梁两侧上方的粗木棒)呢。”因他的蛮横,我只能将委屈强忍地咽到了肚子里。
没了课桌,我便与别的同学挤坐在一起。因桌面狭小,我的书包常常放在地面上。同桌的同学对我说:“若不考虑考试时方便偷看你的答案,才不想让你和我们挤坐一起呢!”
一个留级生,且是一个没有课桌的留级生,我深感愧疚和自责。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在往返学校的土路上,我像“做贼”似的,不再昂首挺胸地背书包,而是缩头缩脑地把书包紧紧地夹在腋窝下。
夹着书包走路,我曾不慎丢失了一个数学课本。当我返回原路寻找的时候,反复几趟也没见到踪影。多亏了班主任刘老师,他从别处找了一本旧课本,才解了我的急需。
真正的伤心事还在后面。两年的初中生活转眼间就结束了。因升学仍然实行推荐制,我便再次落榜。
路,仿佛已经到了尽头。学校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吗?没有,真的没有。——我,夹着破旧的书包,灰溜溜地回家了。正如我赤裸裸地来,而又赤裸裸地回。
令人没想到的是,恢复高考以后,我下定了“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决心,经过对高中知识系统、刻苦的学习,顺利地考取了大学,顺利地跳出了“农门”。
当我背起行囊、打算出征的那一刻,母亲急忙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新书包,郑重地交到了我的手上。面对即将远行的儿子,她无比激动地说:“只因为贫穷,你从小学到中学,风来雨去的,把一个书包用得破破烂烂也舍不得扔。现在咱日子遇上了好光景,权当补偿,俺就给你买了个新书包。希望你原谅娘,也希望你原谅咱这个家。”
书包是学子最真挚的伴侣,它承载着知识和希望。在视知识如蔽履的年代,书包会变得空无一物。而在尊师重教的年代,书包又会变得充满生气和活力。但愿荒唐的年代不再重演,也但愿科教兴国的金光大道,能够永远地向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