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淳化人和荞麦(散文)
第二届淳化荞面饸饹文化旅游节正在渭北风情园举行,县城大街小巷,乡间树荫花丛,印有汉武大帝头像的荞面饸饹的logo随处可见,汉皇刘彻金口一吐:淳化荞面饸饹——“好在荞麦美在汤,一天不吃想得慌”。常言道,君无戏言,一言九鼎,他一句话就道出了淳化荞面饸饹深受食客喜爱的秘诀。
荞麦好,好荞麦,在淳化。儿不嫌母丑,荞麦不嫌地贫,所以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山地平原,犄角旮旯,都种荞麦。地不分南北,时不分春夏,荞麦春播可以,夏种也行。中国人有多重视荞麦?麦是北方人的命根子,老祖先直接把荞麦放在麦系列里,小麦、大麦、燕麦、荞麦、玉麦(玉米),虽然荞麦面没有小麦面白,没有玉米产量高,但它隶属主粮这支嫡系部队。小米、豆子、高粱、谷子,那些杂粮,属于杂牌军,统统一边呆着去。
“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还可种荞麦。”这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民谚。小麦割了,麦茬地翻了,几场雷雨下过了,地里刚冒出了几窝粉闪闪的打碗碗花,种荞麦,正当时。蓝天之下,深翻过的田地里,深褐色的荞麦在老把式的手里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落进了松软暄和的黄土地。几天之后,荞麦出苗,一根红茎,两瓣绿芽。
三伏天,日头扎实白雨勤,荞麦看着亭亭玉立的玉米,也不甘示弱,奋力成长。它吮吸着晨露,沐浴着阳光,抽枝长叶,十几天后绿色渐渐覆盖了地皮。半尺高时,荞麦一边长个,一边开花,荞麦花美吗?听听是黄梅戏怎么唱的。
“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红秆子绿叶,开的是白花。此花叫呀得呀……叫做荞麦花。”黄梅戏《打猪草·对花》曲调明快优美,戏词朗朗上口。打猪草的少男少女,郎有情,姐有意,你来问,我来答,一问一答中荞麦花开的如画美景,徐徐展开。
庄稼人看着荞花如雪,素雅俏丽,蜂飞蝶舞,仔细一瞅却发现几株莿蓟开着紫花滥竽充数混在荞花里。一句俗语冒上心头:“荞麦地里开着莿蓟花,人家不夸自己夸。”老祖宗见物生情,比兴生动,一句话把那些没真本事还喜欢混在好人堆里招摇过市自我夸耀的人,说了个透彻。荞麦地里的莿蓟,拔了!
农民爱荞花,文人也不例外,大诗人白居易就写了一首《村夜》:“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初秋之夜,明月高挂,荞花如雪,乡村宁谧,只听得秋虫切切嘶鸣。
中国种植荞麦的历史悠久,《诗经》中有“视尔如荍,贻我握椒”的诗句,“荍”即荞麦。淳化地势北高南低,昼夜温差大,特别适合种植荞麦。荞麦开花时,有人还把荞麦连花带叶全部深翻,嫩嫩的荞麦根、花、叶在高温下很快腐烂,成为绿色有机肥。
风儿吹,阳光耀,荞麦一边开花一边抓住黄金时间结籽。9月初,娃儿开学了,辣椒红了,老农背着双手,漫步到地里,瞧一下荞麦的长势,白色粉色褪了,茶色渐渐重了,花絮底层的花瓣落了,轻轻摸一下,颗粒瓷实,棱棱分明。
“三块瓦,盖座庙,里头坐个白老道。”谜底是啥?荞麦。中秋前后,只有花絮顶端还开着几朵可怜的小白花,大部分的籽粒变成黑色了,趁着国庆假,赶紧收荞麦种小麦。
收割、辗打、装袋,等秋收秋播结束,人得闲空了,才去磨荞麦面。开磨坊的人,头上扣一顶沾满白面的帽子,一看拉来的是荞麦,脸刷的一下,吊得有二尺长。
磨荞麦真费事,费磨面机费人力,磨完荞面得屁股撅着仔细将面罗扫一遍。荞面白中带青,蒸馍或者擀面带一把,馒头和面条就像《小二黑结婚》里三仙姑的脸,黑不溜秋,青了吧唧。
赔了笑脸,磨了荞麦。
荞麦浑身都是宝。
荞麦皮装的枕头,软硬适中,冬暖夏凉,哪怕你失眠症严重到数羊一整宿,头一挨荞麦壳枕头,保证一觉到天亮。
荞秆烧成草木灰,盛入瓦盆,倒入清水,澄清了,是为“灰水”。在侯德榜先生发明侯氏制碱法之前的几千年里,我们当地人蒸馍擀臊子面用的就是这“土碱”,南方人包的灰水粽子也是用它。加了灰水,面条筋道,粽子软糯弹牙。
有专家说,荞面有降低血糖的功效,糖尿病患者奔走相告。荞面蛋白质中的铁、锰、锌等微量元素比一般谷物丰富,荞麦的膳食纤维含量比较高。荞面含有烟酸和芦丁,芦丁有降低人体血脂和胆固醇、软化血管、保护视力和预防脑血管出血的作用。
农民说,饥荒时吃荞面顶饱,太平好日子就是随时可以吸荞面饸饹。
掌柜的大清早打一块老豆腐,婆娘调面,老奶奶剥蒜,找出枣木蒜窝子,“咚咚咚”地砸,砸得迫不及待。切豆腐,切芫荽,切红萝卜,前锅烧水,后锅煎汤,猪油一铲铲,清油一碗碗,辣面几勺勺,在柴火循循善诱下,辣子汤醇厚的香味开始在空气中弥散。
锅中开了朵牡丹花,饸饹如神龙摆尾,齐刷刷入水。
“饸饹长吗?”女主人有点忐忑,怕辜负了这新荞面。
“妈,长很——,多亏你个子高,不然都挑不到碗里。”儿子使出吃奶的劲头压饸饹,还不忘戏谑老妈。
锅开一次,大笊篱捞起,投入凉水盆。
煮熟了吗?荞面好熟,老年人说,胳肢窝一夹就熟了。
汤煎活,辣子汪,漂一撮翠绿的芫荽葱末漂中央;蒜泥两勺,画龙点睛,那是秦腔戏里丑角鼻尖的那抹白灰。头一碗,给奶奶;第二碗,双手递老舅……女人在灶下忙活,盛饸饹,浇热汤,小伙子一趟一趟用木盘子往席里端。你在外面混得多好,回家都得端饸饹盘子,这是礼数。此刻只听得窑洞里,吸声一片。
吸饸饹,不就是“喜和乐”嘛!
“不喝汤,搛饭!”男主人热情地招呼。
一碗一碗又一碗,主客都嘴巴上留了个红辣子圈圈,肚皮圆溜溜了,搁下碗。
“婆,啥时候吸你的饸饹呀?”
“你慢慢等着,婆还盼着吃你娶媳妇的喜糖!”顺手摸了笤帚疙瘩佯装要揍人。
咱饸饹麦面多荞面少,咋还叫荞面饸饹?
陕西肉夹馍肉少馍多,还不是叫肉夹馍;北京杂酱面,面多杂酱少,还不是叫杂酱面;一个理,荞面能出彩,就叫荞面饸饹。这世上,谁本事大谁出彩,不在于身份高低贵贱……
精辟!哎呀,吸饸饹还吸出了一个哲学家。
淳化人压饸饹,吃饸饹,吃出了味道,压出了名气,于是开疆拓土,去咸阳、到西安,去大堡子里开饸饹店。
留在淳化的人,成天琢磨着把荞面做成美食。
天凉了,下雨了,来一锅荞面削削。洋芋、西红柿、黄花菜、木耳、海带,万物皆可烩,汤开了,左手拿面团,右手执面刀,圆如铜钱的荞面削削纷纷跃入汤中,汤翻面滚,色彩缤纷。舀一碗,削削滑溜,汤浓味香,吃得酣畅淋漓。
天热了,干活了,搓一碗荞面搓搓。搓搓小拇指一般粗,煮透下把青菜,老碗盛了,热油泼过,荞香四溢。来一瓣生蒜,味道加一半,哎呀,美得很!这荞面搓搓,是《水浒传》里的孙二娘,是苏轼笔下的河东狮吼,只有地地道道的淳化人才能克化了这生猛的荞面尤物。完了再喝一碗面汤,这叫“原汤化原食”。
天不阴不晴,嘴馋了,吃荞面四棱子。手洗净,面和硬,擀厚些,剺细点。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菊花绽。走过州,出过县,最好吃的还是四棱子面。
人老了,没牙了,吃软和的荞面粑粑。
人金贵,血糖高,吃酥脆的荞面饼干。
人在他乡,没关系,盒装荞麦饸饹可快递。淳化版的《乡愁》是这样的:长大后/乡愁是一碗饸饹/母亲在淳化/我漂泊在天涯。
饸饹节来了,四处飘着饸饹汤的香味。哦,我看见了荞麦花摇曳在咀头的晨光里,淡淡的花香萦绕在游子思乡的梦里。
想起了小时候埋葬人,坟冢鼓起来了,众乡亲手执铁掀把坟堆拍圆了,接着长者挎起粮斗,将五谷杂粮一把把撒在那新鲜潮湿的黄土里……不久之后,红秆秆绿叶叶开着白花花的的荞麦,就在坟头随风轻舞。荞麦啊,守着我们的根,牵着我们的魂。
荞麦花开了,落了;再开,又落;花开花落,就像这世间的人,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