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许老，大约是芒种前后。老人穿一件褪色的老式薄褂子，汗水由脖颈上打湿挺大一片。干透的衣服泛着白色的汗碱，透着破旧不整的邋遢，和一股经久没洗澡的汗腥味。坐在地上，老人敞开着怀，拿一片拖鞋垫在下面，摇晃着草帽，笑里没有了牙齿装饰，容不下的皱纹，从脸上布满前胸，连同干瘪的肚子，一起在抽动。浓厚的乡间气息，让人倍感亲切、和蔼和舒服。
　　 离我们村不远的自留地旁，俗称“二道洼”的地方，老人收完了自己的麦子，刻意坐在粗壮的杨树下，向我打听人呢。“你是王家庄的不？跟你打听个人，问问你知道不知道？”像是怕耽误了我的行程，他有些不好意思打扰，歉意地笑着，谨慎而谦逊，略带些幽默的自嘲，那样子，很担心我不理会转身走掉。
　　 我放慢脚步，才注意到树下的老人，他身上的衣服，陈旧的和身后的石崖混淆，皮肤黝黑而粗糙，又在树影里，差点儿没瞅见他。正是热天的午后，我拿了两瓶水送他，老人笑而不接，挺乱的思绪里，话中之意大概是：这东西花钱买的，挺贵，喝不惯。但我却分明发现他在口渴咽唾沫，脖子上流下的水珠划出两道汗线。捉衣襟胡乱一抹，脸也热的红泛起来。我开朗地大笑，做出一副大大咧咧，并不在乎的模样，连忽悠带套近乎，终于将手里的水“推荐”给他。
　　 “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我感受到久旱逢甘霖的痛快。老人的眼睛笑成两条线，表示着对我的尊重，或者说是感激，用回忆而拙重的方言跟我交流：“王家庄有个叫***的你认识吧？弟兄四个，老大死多年了，老三上两年没的，他属老二，年纪应该也有七十八九的岁数了。”想起久远的代差，老人重新打量了我一眼，怕我不熟悉他口中的人，自言自语地笑着打圆场，改口说：“都是老一辈的人，也许你认不得哩。”他详细地解释着自己的老友旧故：“两个孩子，大的想是也有五十多岁了，小的差太多——比我家孙子大不了多少，我都没怎么见过。媳妇呢是精明能干的人家，就是个病怏怏，入门里成天不舒服，药罐子不离手。也死好些年了——二十年是有了。”
　　 我取了支烟丢给他，老人依旧笑着不肯要，香烟滚在地上，我执意再掏干净的，老人忙歪着身子捡起来，吹了一口夹在耳朵上。我问：“老人家，你是曹车村的吧？怎么认识俺庄的人哩？听起来你们怪熟悉的。”老人转过背去，指着石崖的方向，为我陈述：“二十四五年了吧！那里是一处碎石厂，就一间空心砖盖的小屋子，安了一台碎石机，天天“轰隆轰隆”地碎石头。我这大兄弟就带着孩子在这里做工，百十斤的石头爷俩抬着扔进去，碎石崩得脸上、胳垂上到处是疤烂。可是受苦哩，一年下来吃了好些石面子，东家（一天）才给十五块钱工钱。爷俩啊！就挣这些个钱；一家五口人，靠这个过活哩。”
　　 我玩笑的表情突然凝重，心里沉压压地喘不过气来，严肃地端详着生满野草的石崖，记忆里，那间矮小的空心砖屋子还有印象，那台笨重的碎石机也还能记得模样，只是碎石的老人，早已离我远去了，我想努力记住他的样子，但都让岁月洗涤得模糊起来。眼前的老人沉寂在往事里，自顾自地地笑着，逗留在过往里津津有味。他的头上谢了顶，仅剩的几缕发丝枯萎苍白，树叶间落下碎小的金色，在他眉头上调皮好动，使他眯上了双眼。
　　 老人说：“那年放炮取石头，点火的人跑了，属我倒霉，踩着了根瞎条子（蝰蛇的一种），盘着我的脚跟咬好几口，走了没几步又麻又疼，脚沉得很，趴那坝子下就走不动了。炸下来的石头到处都是，我险些死了，让砸毁了脚趾头。乱石没落完，我那兄弟机器都没来得及停，就往我跟里跑。是他背着我跑你们庄药房里，捡回了这条命。”老人有惊无险的表情很滑稽，又笑掉了牙齿，脸上只剩下一口黑洞，低着头抠镶在拖鞋里的泥巴。突然他神情低落下来，满是沧桑地多愁善感：“好人没好报呀，我兄弟老实巴交，不见他做过坏事，五十多岁没了那一口子。两个孩子，大的上两年听说患病残疾了，不知道小的成家了没有。原先我在俺庄废品回收站里，常见他骑三轮车卖纸箱子，我们老哥俩总要吸半天烟才肯离开的。他要我去找他玩，我是不行了，走几步路就喘不过来气，再说我找不清他家在哪片，现打听，麻烦着呢。”老人看向我，目光有所恳求，燥热热地令我总想闪躲，他问：“你可知晓我说的人吗？麻烦你替我打探打探，告诉他老哥想着他哩，我不狠心。年底我小孙子回来，我让‘小儿’送我去看他，让他在家等着。就这几里路，我们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再相聚了；见一眼就少一眼了。”
　　 入夏的天气，空气中没有一点风丝，热浪袭身，我脸上红扑扑地滚着汗水和泪水。背过身去，学着许老撩起衣服擦脸。我有了退缩之意，不愿再与老人交谈，回走了两步止身。老人表情复杂，诧异和茫然地望着我。“老人家，家里头如果人手够用，地头的活就让小辈干吧！那么大年纪，该歇歇了，人越老越宝贵，越老越不容易。你提到的人很欣慰，起码，还有人想着他，牵挂着他。只是，你的兄弟已经不在了。”老人悲极而泣，哭声咧咧，力不从心，那沧桑的哭声和眼神，让我不敢回头。
　　 我走了很远，树上的知了声掩盖了老人的哭泣，坐进车里，机车的点火声却无法埋没老人的故事。他的一瞥一笑，说的每一句话，在我脑海里重复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