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远去的工厂(散文)
一
离开工厂已经有二十年了。二十年里,虽然记忆的坐标,已被岁月的年轮碾压得有些模糊,那梦回工厂的频率也开始递减,但冥冥中似有一条神奇的纽带,依旧牵动着我的神经。早听说破产后的工厂,前些年已被拆除而改成公园。一直想去看看,却时时受到那个无处不在的第六感官的阻挠——它说,你还是别去了,否则,要经历心灵的煎熬。
有一天,我终于摆脱了它的束缚,毅然踏上去工厂的公交车。
真没想到,车站的站牌上居然还能看到工厂的名字,我的内心里便微澜泛起,一股暖意袭满全身……公交车在平阔如砥的柏油路上行驶,一颗忐忑的心却飘忽不停——我的工厂真的已经不在了吗?车一站一站地在拉近着与它的距离,内心的块垒却坠坠如铅,拖滞着车轮疾驰的脚步……
公交车终于在标有厂名的站牌下缓缓停下,我惴惴不安地走下了车。没想到,厂区外的那条老路还在。它横贯在工厂一侧,见证了我三十年的行色匆匆。循路北行约百米,应该就是原来的厂门口了。那个熟悉的门卫室已在脑子里率先登场,未及近前,发现一切真的已经变了模样,记忆被彻底颠覆,工厂已不见了踪影!幸有老路,以及路一侧原与厂门相对的一家医院做参照,不然面前的一切,断然会让我彻底迷失。
我像个摸大象的盲人,用脚步,不!是用心来丈量着工厂的位置。虽然早已时过境迁,我却凭着感觉,很快判断出她的方位。在厂门口的位置,立有四块石牌,上写厂名字样的某某公园。我站在石牌的空间,举目眺望,里面已是一片绿色盎然的林木世界。绿树繁荫,草木茂盛,“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荫”,一条蜿蜒伸向林木深处的小路,飘洒其中;依稀可听到里面传出蝉噪鸟鸣。我用心谛听,分明有着另一种熟悉的声响冲击着耳鼓——是铿铿锵锵机器的轰鸣声!迈步进入公园,这声音由远及近,竟愈发强烈地布满我的心空。激荡的音律冲击着我的世界,也冲击着我那条敏感的神经,我的泪水开始盈眶……
我当年就职的这家工厂,本是一家响当当的纺织企业。在这个城市中,它是与煤炭、水泥和钢铁并驾齐驱的四大国有企业之一。于1922年建厂后,到了改革开放的鼎盛时代,人员已达到五千多,其规模堪与省会的几家国棉厂比肩。
二
沿着那条曲径,我信步前行。满眼的绿色和葱茏,没能遮住我寻觅的目光。走到已离开厂门口百米的地方,我停住了脚步,心开始跳个不停。我知道,已到了我在这个厂供职的部门,一个负责全厂基建维修的科室。立时,喧嚣的场景,仿佛自地下再现出来,敲开我记忆的神经,激荡起内心的层层涟漪……
从书声朗朗的课堂上,切换到机声隆隆的喧嚣地,我对新角色一时难以适应。我是谁?来这里做什么?还要到哪里去?一连串的问号在脑中萦绕,不知所从。是时间这个导游,一点点把我融进了生活的风景里,才品出工厂生活的特有味道,完成了我角色上的蜕变。
着一身簇新的工装,肩背工具袋,在师傅老程的后面亦步亦趋。追随着一个阳光泻在地上稍显佝偻的投影。跟着他,爬上车间高高的屋顶。我们卸下了已经被日晒雨淋而损毁的木质窗扇。师傅从工具袋里掏出盒尺,量下尺寸。回到车间,我看着师傅熟练的选料,刨光,划线,开榫,打眼,组装。这一系列工序,师傅是那么得心应手。此时的我,却像个跑龙套的群演,还担纲不了角色。
师傅是个执拗的人,在工作上认死理。有一次,我和他去织布车间垫车脚,这是个要求非常细致的活儿。织布机在安装时,要保持水平,否则会影响产品的质量。我们的任务就是配合安装工,用木垫把车床的四角找平,这就是所谓垫车脚。在垫的过程中,需要不断的用木刨来刨木垫,以使测量的水平仪趋向水平位置。在熬人的一次次刨削中,时间已近正午,水平仪上的汞柱终于向中间靠拢。安装人员长吁了一口气,说道:“程师傅,我们差不多了,要不就这样吧。”哪知师傅却没理这个茬,依旧取下那块稍厚的木垫,用木工铲在上面削了起来。等看到水平仪上的汞柱到了正中部位,他的脸上才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耳濡目染中,那些记忆通过我的感知系统,渐渐渗透到我的血液里。慢慢地,我复制着师傅的手艺,也包括他的严苛和不苟。有一次在工余时间,我问道:“师傅,人家都说,咱俩很像一对父子,你看呢?”他呵呵两声:“是缘分。”我打趣道,“我刚进厂时,是主任看着别人不敢接近你,才让我跟了你吧?”仍是呵呵两声:“天意。”
我在隆隆的机械奏鸣声中完成了角色转变,开始能独立操作,从事着与职能相关的工作。也慢慢在工厂的舞台上有了自己的位置。
三
小路在园中飘荡着,时而蜷曲,时而舒展,在绿色中穿行。我的心也随之起舞,在恣意地天马行空。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迷离,宛若水中月,镜中花,唯有心底的那悦耳的轰鸣。才如此真实和美妙,成为心室里的一道绝响。
在工厂的三十年,与其缱绻厮磨,撒娇任性。她像一位慈爱的母亲,带我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进步,学会了在困境中成长。
人无可否认的天资,有时候会决定一个人的发展走向。我学徒期满后的几年里,虽能按时完成车间里的各项生产任务,但成绩平平,技艺一般。在车间举行过的几次技术竞赛上,成绩大都中下游,这无疑极大地伤害了我的自尊。不管如何努力,技术水平依然在低位徘徊,看来是上天没赋予我一双灵巧的手,让我难以跳出令人尴尬的窠臼。我一度在苦闷中徘徊。据说,人身上有着强大的免疫系统,对于侵入身体的病毒有着很强的抵抗修复能力,那么人的意识里也应该有着很强的感知力。我想,正值青春年少的我,正是有梦想的年龄。天性中的那股好强的性格,叫我开始调整方向。于是便有了参加自学考试的决定,给自己失衡的内心填加一份信心和砝码。苍天不负有心人,很快,另一道窗子打开了,我这双拿工具的手,渐渐拿起了笔,参与办公室里的一些公文写作,也渐渐被单位领导赏识,我的那块愁云开始慢慢地消散。由一名工人,开始走上了管理岗位。我的前方一片光明。
工厂的大舞台助我进入角色,也打造了我遵规守矩、甘于奉献的品质。入厂至今,我依然保持早起的习惯,这都是在工厂养成的。每天早上七点三十分,准时进入工厂。上班途中,十多公里路程,要备好一个小时的时间。我骑着自行车,无数次在风雪中疾行,逆风中起舞,失意,慵懒,身体不适,都要臣服在体内的时钟麾下……
还是在厂担任部门的工会主席期间,我发现工友们白天忙在工厂,下班忙在家中,连头发都没时间理。于是买了一套理发推剪,学着给大家理起发来。开始生疏,愈发熟练,在工余或班后每每看着经我之手理过发的工友,利落地站在面前,内心便收获一股喜悦。由衷地感受到舍与得这个不朽命题的真谛。
四
公园里一片寂静,我走走停停,寻寻觅觅,还能找到什么?一切都已不见了踪影,只有如云的绿色在团团守望,间或眨着迷离的眼睛。还有一位孤寂的我,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我的工厂,你去了哪里?为何缄默不语?你能否知道,在离开你的那些日子,我们的苦楚和绝望?就算是你的路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想过要离开你。破产,一个多么不愿提及的字眼,像一把刀子,深深地刺痛着数千人的心。茫然,失落,无助,许许多多负面情绪在我们心头蔓延。那是一段令人煎熬的日子,当厂部还没有最后告知这个无奈的结局,消息却早已如决堤的洪水在肆意地弥漫。人们心头笼罩着浓浓的愁云,没有了向前的动力,似一个战士面对一场已知结局的战斗,这仗还能打吗?
如同被挂在三脚架上,底下蓄满了烈焰熊熊的干柴。作为一个中层管理者,我失去了对部门的管控。那肆意蔓延的洪水已冲垮了工厂的正常秩序,也让职工的心灵一片泥泞。在最后的时日,工友们靠着排解焦虑和愤懑来维持着上班的仪式。身在工厂,心已飘零。每天例行的晨会上,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里,我已看不到以前谈笑风生、意气萦怀的姿态,分明已是垂头丧气、沮丧沉沦的表情。我的例会总结已没了底气,新的工作也渐渐也没了下文。
我不愿铺排更多的笔墨,来触及那份不堪的岁月。正像工厂遭遇破产后的很多年,我都不敢来见她。我知道她当时当年在离开时的苦楚,哪有一个母亲愿意抛弃自己的孩子,我也知道我的工厂,她已尽力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然而,谁又能躲过命运的光顾?
五
我走到公园的深处,身边绿色环绕,热情的阳光与绿色相拥相抱,忘情的在天地间展示着它们的浪漫底色。
一时间,我陡然生出诧异:偌大的园子里,除了一条蜿蜒伸展的小路,就是满目的林树,像一般公园里的假山、水塘,雕塑,亭榭——这些典型景色,在这看不到半点踪影。我想,这绝不是规划者的无心之举吧?那么,是因了这里曾是一方沸腾的土地,配置那些闲情雅致,会亵渎她一身劳动的本色?看迎面闯入眼帘的一片刺柏,一下明白了很多。
对于刺柏,我很熟悉,在巍巍的水泥丛林中,或园林绿地随时可见它的踪影。我欣赏绿色植物,喜欢它生命的颜色。询问百度,了解到它有多种用途。树身,可做船底,桥柱等用材;叶片有香气,具有清热解毒、燥湿止痒之功效。作为我国特有树种,本是高寒之木,却从川、陕、藏、滇一路走来,在这里停下脚步,用自己躯体吸附着尘埃,净化着空气,恩泽庇佑着天下苍生。这不正是我们工厂的缩影吗?在国家改革的路途中,将自己幻化成一根蜡烛,燃尽自己,照亮别人。眼前那高大挺拔,亭亭玉立的刺柏,用它厚重的底色和韧劲在守卫着一方土地。我恍然觉得,他有着和工厂某种契约,在传递和延续着工厂的魂灵……
不知不觉间,我已走出公园的边界。回身望去,那浓浓的绿色中多了些清明,深邃。那浓重而蓬勃的气韵,让我想到了凤凰涅磐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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