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花是姥姥邻居家的二妮子。
　　 我很小的时候，就爱去姥姥家，姥姥住在离我们村二十几里路的山里头。在那儿，经常看见一位扎着小辫，穿着碎花布衫的小姑娘在姥姥家门前玩。很快我和那位小姑娘熟悉了，她的名字叫桃花，很会唱开花小调。
　　 桃花花那个红来，
　　 杏花花那个白，
　　 翻山越岭看你来呀
　　 阿格呀呀呆。
　　 ……
　　 桃花的歌声非常好听。那个时候，我们还不懂什么叫情呀爱呀的，桃花是学着大人们唱的。我听着也觉得这种调调很入耳，尤其是桃花用她那童真般的嗓音唱起来，经常使我听得如痴如醉。
　　 我认识桃花时，桃花还不结巴，走路蹦蹦跳跳的，说话就像树上的麻雀，我倒是一个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完整的结巴子。听我娘说，我结巴是遗传，我爹的父亲就结巴得很厉害。
　　 姥姥每次见我来了，高兴地把我和桃花叫在一起，给我们反复地讲《牛郎织女》《天仙配》的故事。起初，我还很好奇，就问：“姥姥，那……那牛郎织……织女为……为甚一年才……才见一次面？”
　　 还没等姥姥回答我的提问，桃花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牛……牛郎织……织女。”她的话还没落，我就狠狠地瞪了二妮一眼：“学……学拌拌，嘴里含的屎……屎蛋蛋。”
　　 桃花见我骂，也不示弱地反击着我：“结巴子，结巴子，上山吃柿子，柿子树下有只狼，吓得结巴子就叫娘。”
　　 “你……”我一急，抡起小拳头就想揍她。
　　 她躲在姥姥身后，冲我扮个鬼脸，嘻嘻地笑个不停。
　　 每到这个时候，姥姥总是袒护着桃花：“小鬼妮子，你学吧，小心你也学成结巴子。”
　　 姥姥说归说，桃花仍无休止地学着我，拿我开心。有一次，说得我恼了，躲回了家里。我俯在门缝里往外瞧，见桃花搂住姥姥的脖子说；“六奶奶，你……你咋就……就会讲这个故事？”
　　 姥姥见桃花这么说，就很着急地瞪了桃花一眼：“小鬼妮子，不让你学生娃子说话，你偏不听，看你也染上他那个坏毛病了。”姥姥一本正经地说。“生娃子是个小子，有点那毛病也没啥，你是个闺女，学上那个毛病是很羞的。”
　　 “是真的么？”桃花见姥姥说得很认真，也担心起来。不过，只那么一会儿功夫，她一见我出来，就又学开了我。
　　
　　 二
　　 后来，我和桃花都到了上学的年龄。一上学，我去姥姥家的机会就少了，只有在假期才能去。桃花上学后，我觉得桃花的心思重了，变得很少讲话，尤其是在人多的时候，更是一言不发，只有我们俩单独在一起时，她才结结巴巴地说上几句：“硬是你教……教坏了我……”
　　 这个时候，我倒很开心：“活该，谁……谁让你学……学我来。”
　　 “你……你真坏，一点儿也……也不理解人家，我……我不和你玩了。”
　　 桃花是个很聪明很要强的女孩。听姥姥说，桃花的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的第一，每次考完试，总来姥姥家报喜。
　　 有一次，桃花上学时告诉姥姥：“今天又要考试了。”
　　 姥姥高兴地抚摸着桃花的小辫说：“六奶奶让菩萨保佑你考个第一。”
　　 谁知，桃花好几天也没有来。姥姥有点着急，就去桃花家问，才知道桃花没有考好，只考了个第三。事情过后，姥姥问桃花：“咋没考好就不来奶奶家了？”
　　 桃花一阵脸红：“六……六奶奶，我……我退步了，咋见……见人呢！”
　　 “唉！你这孩子，这次没考好，下次努力嘛！”
　　 姥姥一对我讲起桃花的学习，就讲得津津有味，好像嘴里吃着一块糖。从那以后，桃花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姥姥也一直夸桃花是穷山沟里的金凤凰。
　　 日月推移，我和桃花都上初中了。随着年龄的增大，我们慢慢理解了牛郎织女的含义。越是懂得事多，我越想去姥姥家。每次去了，把娘带来的东西给姥姥一放，就跑到门口张望。我盼着桃花来，可又怕见着桃花。桃花一过来，我却藏到姥姥家的门后面不敢去迎接她。
　　 我发现，桃花的话越来越少了，见了我也只是低着头问一句：“你来了。”就跑了回去。
　　 我问姥姥：“桃花咋……咋不进来呢？”
　　 姥姥笑着说：“她怕你哩。”
　　 “我……我又不是老虎。”
　　 姥姥又说：“生娃子，你不在她可是常来哟！”
　　 “姥姥，上……上了初中，她还结……结巴吗？”
　　 “唉！这妮子，因为这点小毛病，一出门嘴上就像贴了块膏药，一句话也不说，可一回到家，痛苦地直哭。”
　　 “那算……算甚毛病哩，不就是结……结巴吗？你看我，根……根本不把它当……当回事。”我满不在乎地说。
　　 “她是个女娃，女娃的心一般都细，又都很要面子。”
　　 那次我从姥姥家走，桃花没有来送我，我很遗憾。我走出姥姥家住的那个村很远时，才隐隐地听到了有一种让人感到凄凉的歌声穿了过来：
　　 樱桃好吃树难栽，
　　 有了心事慢慢来。
　　 想你想你实想你，
　　 泪蛋蛋咽回嗓眼里。
　　 ……
　　 是桃花，是桃花在唱。我寻着歌声望去，看见村头那棵杏树下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向我张望。我心里一阵酸楚。
　　
　　 三
　　 又过了一个春夏秋冬，上初三了。人们说，男孩子的脑子是上了初中后才转得欢，我可能属于这种类型。现在的课程，我觉得应付自如，得空时，我倒想起了桃花。她现在怎么样呢？初二放暑假去姥姥家，听姥姥说桃花的功课拉下来了，常常因为结巴那个小毛病气得直哭。姥姥说桃花学习拉下来与结巴有很大的关系。可惜，那次走时，我没见到桃花。今年放假，我无论如何也要见桃花一面，好好安慰一下她，给她鼓鼓气。
　　 终于又放假了，我迫不及待地让娘打点好行装，就登上了去姥姥家的路程。
　　 连绵起伏的大山，飘荡着棉絮一样的白云。白云下面，有一条清澈的河流自西向东缓缓地流淌着。我坐在车上，看着太行山这美丽的景色，心里想：桃花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里呢？
　　 汽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姥姥家的村口停了下来。我一下车，撒腿朝姥姥家跑去。
　　 姥姥见我来了，非常高兴，给我倒了一杯水后说：“生娃子，我就知道你今天要来。”
　　 “姥姥，你咋知道我要来？”我边喝水边不解地问。
　　 姥姥说：“咋，你没见着桃花？”
　　 “桃花？”我愣了一下，“桃花在哪，我正要找她哩。”
　　 “桃花说她昨晚梦到你来了，今天一大早就跑过来告诉了我。其实呀，这些天，桃花知道你快来了，天天去村前那棵杏树下等你，今天你难道没有看见她？”
　　 桃花天天等我？我的心情一下子激动起来：“没有。姥姥，她如今咋样了？”
　　 “唉！”只见姥姥把眉头一皱，“多么好的闺女，可惜她退学了。”
　　 “甚？姥姥，你说甚？桃花退学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就是因为结巴那点小毛病，把个好好的闺女毁了。”这时，姥姥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是她自己学的，能怨我吗？这几年初中生活，我也感觉到了结巴确实是语言上的一大障碍，我也暗暗地下定决心要克服它。结果我不断克服，现在变得好多了，而桃花却因这点毛病退了学。
　　 “这不可能吧。”
　　 “是真的。”姥姥见我还怀疑，伤心地流下了眼泪。于是，姥姥把桃花退学的经过讲给我听。
　　 自从上了初中后，桃花不知怎么的结巴得更厉害了。她见同学们有说有笑，她不言语，对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是低头看书。回到家后却放声痛哭，有几次哭得我都听到了。渐渐地，她的性格变孤独了，即使碰见熟人也低头而过，连个招呼也不敢打，甚至回到家见了爹娘也不吭声。爹娘一生气，桃花顾虑就越多，把整个心思放在了那点小毛病上，学习也退步了。
　　 老师见她这样，上课就有意识地让她回答问题，目的是想把她的情绪扭过来，把精力用到学习上。谁知，反而越帮了她的倒忙。老师一提问，她就紧张，越紧张，越说不出话来。于是，同学们都哄堂大笑，并且给她起了个绰号，喊她“结巴桃花”。你想，她能不苦恼吗？上初三了，她也十五岁了，老师还是为了不想让她的学习荒废掉，就想帮助她，让她入团。老师本来想通过入团，促使她上进。在宣誓时，她面对着那么多的师生，心里紧张得连自己的名字都结巴得说不上来，全校同学在台下听了又惹来一场哄笑。那时，她觉得脸没处搁，没等宣誓会结束，她就跑下台回了家，从此，她怎么也不去上学了。
　　 “后来呢？”我问姥姥。
　　 “后来她娘也劝过，桃花根本不听，她爹见桃花这个脾气，也没去劝她，只冷冷地说了一句：一个妮子家，念的书再多也得嫁人，不想上就算了！唉，真可惜了这个娃子。”
　　 桃花不上学了，这对我来说确实震动不小。原来我还想，我们俩双双考上大学比翼双飞，可如今，那些美梦顿时让姥姥的一席话化成了泡影。这全是因为我，全是因为我，是我害了她！我越想心里越觉得难受。我要见她，一定要见见她，向她忏悔我的过错！
　　
　　 四
　　 我去了桃花家。
　　 桃花的娘见我进来，很客气地喊了一声；“桃花，生娃子找你。”说完，桃花娘就出去了。
　　 桃花从里屋出来了。这时，桃花强装出笑容，朝我点了一下头：“你坐吧。”
　　 一年不见桃花，桃花确实变化不小。只见她的脸黑里透红，原来那瘦弱的身材也变得丰满起来，把那件粉红色的外套撑得鼓鼓胀胀的。桃花还扎着两条小辫，一双乌黑的眼睛朝我打量了一下，便迅速地低下了头。
　　 我见桃花那样，心里一阵难过。本来想好的许多话语，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嗫嚅着问了一句：“你……你好吗？”问完，我们就相对地坐着。
　　 坐了一阵，谁也没再说一句话，屋里沉默了很久，我只好站起来，“桃花，我走了。”
　　 “等等。”桃花见我要走，喊住了我。“我……我每天等……等你，你……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刚才，我……我在杏树下见……见你来了，就……就跑了回来。”
　　 刚才她在树下，我怎没看见呢？可见桃花对我的真心。
　　 “桃花，都……都怨我，是我害了你。”
　　 “你不…不要那样说，是我……我不好。”
　　 “桃花，你不考，我……我也不考了。”
　　 “不许你这……这么说，你应……应该上大学，不…不必为我着……着想。”
　　 “桃花。”我真想上去抓住她的小手，跪在地下请求她，不要荒废了自己，要继续上学。可那时，我们毕竟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知道那么做有点过份。
　　 “桃花，咱们难道就这么分手了吗？”
　　 “你……你走吧，走了后就……就忘了我，咱们还小，你……你应该去奔自己的前程。”
　　 那天，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离开了桃花家的。我走出桃花家的时候，听到了桃花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在唱着：
　　 窗户户开花十二个洞，
　　 十二岁等你到如今。
　　 前半夜想你翻不转身，
　　 后半夜想你吹不熄灯。
　　 ……
　　 桃花的歌声令我心动，令我热血沸腾，我真想跑回去对桃花说：“桃花，我爱你！”可我却没能那样做。我们还小，对爱情懵懵懂懂。虽然电视、小说里给了我们这一代人过早地提示，但对我来说，这个年龄还不是谈爱的时候，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业上。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桃花家。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三年过去了。这期间，我也曾利用假期去过几次姥姥家，可都没能见着桃花。听姥姥说，桃花是个很要强的孩子，她并没有荒废学业，虽然不上学了，但在家每天还是抱着书读。她娘见桃花这样，就让桃花的舅舅找了关系，让她到镇上读书去了。
　　
　　 五
　　 高考完领取了录取通知书，我打算去姥姥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桃花，同时也想问问桃花考的怎么样。当我到达姥姥家时，却听到姥姥说：桃花在高考的那几天生病了，住进了县城医院。”
　　 “那她没有参加高考？”
　　 “没有。可惜了。”
　　 “是什么病？”姥姥说：“经常流鼻血，止也止不住。”
　　 我听了，心里一阵着急，和姥姥说了一声“我要看桃花去”，就离开了姥姥家，直接坐车去了县城医院。
　　 桃花脸色苍白在病床上躺着，见我进来，苍白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两个好看的小酒窝。桃花挪动了一下身子，朝我笑笑说：“你来了。”我点了点头。
　　 桃花又问：“你考得怎么样”
　　 我又点了点头，喃喃地说：“还可以。”
　　 桃花向我伸出了手：“祝贺你！”
　　 我这是第一次和桃花拉手，感到桃花的手是那么的冰冷无力。
　　 “桃花，你得了什么病？”我问。
　　 桃花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经常的流鼻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