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村里住着个枝鲜叶嫩儿的妇人，跟丈夫一起养育着三个闺女。不幸的是那丈夫命短，早早撇下她们走了。妇人哭得天昏地暗，觉得天都塌了，她真想撒手闭眼随丈夫去，可看看身边三个可怜的孩子，又最终横下一条心。打那后，妇人既当爹又当妈，靠给村人们干杂活，一点点把三个闺女拉扯大。村人们敬她，管她叫老姑。
　　 老姑依照闺女们的心愿，把老大老二分别嫁给小康、富裕的人家；又为老三选了个心地善良、勤劳的小伙儿，唯一不足是家太穷，可三闺女乐意啊，跟物质条件比，她更看重精神和一个人的品格。
　　 老大老二打小就好吃懒做，现在更是每天锦衣玉食，她们争抢着把母亲喊家去当佣人支使。有了孩子后，母亲一天到晚伺候完大的又伺候小的，忙得脚不着地。可等母亲真正老了，干不动活计，她们又立刻嫌她累赘，竟在元宵节那天把老人撵出了家门。
　　 老人还能去哪儿啊？她真不想让三闺女知道自己的处境。三闺女虽然孝敬家里却穷，她不想再去给她添负担，可又实在走投无路。
　　 一路上，风雪弥漫。
　　 山路迢迢，老人的身影蹒跚着，穿过一道道树木和荒草的屏障；风雪抽打的她睁不开眼，她就紧缩着脖颈、咬紧牙关，趔趔趄趄朝三闺女家的草屋，一步，两步……终于能看见那屋顶了！一瞬间，老人竟激动的热泪盈眶，不曾想脚下一滑摔倒了。她觉得自己的膝盖疼如刀绞，吃不上一点劲儿，她手脚并用艰难而无奈的挣扎，呼喊，可是陪伴她的只有风声和落雪……
　　 天终于放晴了，小夫妻俩上山砍柴才发现她。三闺女又悔又愧，紧紧抱住母亲嚎啕大哭，可即使她把眼泪流干了，也暖不化母亲冻僵的身体，夫妻俩只好含泪把她就地安葬。
　　 第二年春天寒食节前后，那坟上竟长出一种梗上带柔毛开蓝紫花的草，不几天花凋谢了，化为一团团白须在风里招摇，远远望去真像妇人的头发，人们便叫它老姑草。
　　 老姑草的故事在吉林的延边、龙县一带广为流传。
　　 那天，在团城的山上，碧空之下整个山谷都显得静谧、悠远。我的目光掠过日渐清浅的荒芜和扑面袭来的绿，第一次看见丛丛绽放的蓝紫色花朵，枝叶并不鲜亮，那花却显得清丽典雅，仿佛仙子出尘。
　　 我按捺着欣喜打开“形色”，了解到花名及由来的那一瞬，竟无比心酸地又一次想到了秀英老姑。
　　
　　 一
　　 临近夜里九点，我突然接到母亲电话，说秀英老姑走了。母亲焦急沉痛的声音不亚于一声炸雷，惊得我心跳。
　　 秀英老姑今年69岁，虽说上了些年岁，却并不算老。她个头不高，身材微胖，上下身相差无几的比例，总让我想到短粗的黄瓜。跟身量比，秀英老姑那脸显得有些枯瘦，五官平平，经年的风吹日晒让皮肤变得粗暗，漫布的每一道褶皱更似岁月留下的鞭痕。秀英老姑一头短发已泛白，因平时疏于打理，或干枯毛躁，或油汪汪打着绺儿。
　　 奶奶一生共生下四儿两女，秀英老姑上面有三个哥一个姐，算得上老闺女了，因此深得奶奶的疼爱。秀英老姑还没出嫁的时候，我母亲就已经进门了，所以在她眼里，母亲一直是最值得信赖敬重的大嫂，尤其在爷爷奶奶过世后。
　　 可能是打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吧，秀英老姑说话总蔫声细气的，爱拖长音儿，不像普通农妇那般粗声大嗓；秀英老姑的性格上也有点小倔儿，遇事爱钻牛角尖，却又往往没太多主见；她天生就是个慢性子，连走路也慢吞吞的，两只脚提提踏踏趟着地，像抬不起来似的。
　　 长到三十多岁，秀英老姑才终于学会骑车。一开始不熟悉，在路上遇见，更多的时候她是推着走，把自行车当成拐棍儿；后来日渐熟悉了，无论去哪儿，秀英老姑总骑着那辆有大梁的旧自行车，那块暗黄格子的头巾也几乎成了她的标配。
　　 秀英老姑每次来我家，走的时候，我们总站在门口目送着。她那自行车前面也装着个小筐，却不敢往里面放太多东西，怕车把沉把持不住，于是就把母亲给带的吃的用的一股脑都歃到自行车后架上。
　　 我家门口往东不到二百米，是个不大不小的坡儿，秀英老姑紧张的一出门就开始卯劲。她两手紧紧握住车把，慢吞吞扭转身子，眯缝着眼，朝我们的方向仰仰有些尖的下巴，嘴里猫一样地吱唔着，那意思是她要走了，大家都赶紧回吧。
　　 说实话我也不清楚秀英老姑为啥看人总爱眯缝眼儿，一般都是近视眼的人才习惯有这动作呢，可是秀英老姑根本也没上过几天学啊，怎么就近视了？！于是，我只能一厢情愿的认为她是天生眼神不好。
　　 推着车子走出没几步，秀英老姑躲过街巷里觅食的一群芦花鸡，又小心谨慎地避开一条远远朝她跑来的四眼子狗。等到感觉完全没啥意外状况出现了，她才开始用左脚踩脚蹬杆儿，右脚点地。秀英老姑那脚点得啊也真叫个实在，一下、两下……像啄木鸟敲树洞，笃笃的。随着她有些夸张又有些笨拙的动作，那辆车子开始往头窜，轱辘一前一后画着弧儿。直至冲上坡儿，秀英老姑才终于鼓足勇气，倏地抬高右腿往座子上一跨。那条腿直矗矗的竟连个弯都没打，像被秀英老姑不管不顾地撇了出去。又一番挣扎，自行车侧侧棱棱的，醉汉般晃出段距离后才终于平稳。
　　 每次看秀英老姑骑车，我们都忍不住为她捏把汗。
　　 虽然秀英老姑也日渐上了年岁，身体状况却一直不赖，平时除了血糖高点儿，几乎没得过啥要紧的病。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她最终还是伤在骑车上，摔劈了胯骨。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是没等养好骨伤，秀英老姑又突然得了脑出血，从骨科医院立刻转到县医院，调理了好些日子才出院。这才刚几天啊，竟至于……
　　
　　 二
　　 放下电话好久，我的心还突突跳着，沉陷在刚才接听电话的氛围里。
　　 对面烧烤店门前那块酷炫的灯箱，还一直在旁若无人的闪烁着。街道上路灯发散出幽暗的光。看不见星星，只有一轮缺了角的月亮孤零零地悬在空中。寒夜凄清，风声嘶吼，即使隔着玻璃也依然听得清晰，真不知道它们在为谁嚎啕。
　　 寒冷像一簇锋利的箭，透过双层玻璃，正毫不留情地刺进我的身体。忽然想起今天是2022年的12月12日，网络上盛行的“双十二购物盛典”！
　　 秀英老姑这是给自己选了个多特殊的日子啊！我不禁苦笑着摇摇头。或许对别人来说，没啥；可对于秀英老姑而言，她今天的离去，倒真像是某种莫大的讽刺了……
　　 脑海里又不禁浮出最后见她的情景。
　　 当时已是秋凉了，住院的人不多，秀英老姑躺在装置着栏杆的病床上，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让我觉得有些扎眼，因为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
　　 秀英老姑舒着腿，百无聊赖地躺着，直愣愣盯着天花板。小丽正窝在旁边的凳子上，头垂得很低，像在瞌睡。我们一进去，小丽立刻惊怔着起身，啊啊呀呀招呼着，满脸欢喜地迎上来。老姑望向我们的目光里也忽然闪出光亮，可是那光亮却像在风中擦着的火柴，瞬间又熄灭了。
　　 我们围在床边，忧心忡忡地望着她。
　　 看惊动了这么多家人，秀英老姑有些不好意思，两只手别别扭扭交握着，随后又散开，似乎往哪放都不合适，好一阵子后才又抬高胳膊，遮住了脑门和半拉脸。她喃喃的，开始跟我们絮叨自己受伤的经过。
　　 那天后半晌，她想骑车去地里看看白菜，没想到刚一进董庄街里，前轱辘就碾上块石头，还没等她有啥反应，就瓷瓷实实摔地上了。幸亏有人路过，打了120。
　　 看来秀英老姑不仅是车技差，眼神也真是不好。
　　 唉，我今年咋就这倒霉啊！秀英老姑哀叹着，不住埋怨自己，气恼地攥紧拳头，一下下捶着身边的床铺。我们赶紧宽她的心，嘱咐她要安心养病。一旁的小丽弯腰从床下掏出盘香蕉，一个角一个角地掰下来，往我们手里塞：姐——吃！
　　 很显然，小丽的热情与此刻满屋的压抑沉闷有些格格不入。我们一边在心里暗责她看不懂火候儿，一边却又为她热乎乎的招待感到欣慰。
　　
　　 三
　　 小丽是老姑抱养的闺女，乍一看哪儿都不差，人长得高挑壮实，眉目也清秀，留着跟老姑差不多样式的短发，可是细一端详，她那两眼瞅人老斜着，笑得虽然真诚却又总是冒出傻气。
　　 这孩子天生就有点缺心眼，说话咿咿啊啊的往外蹦字。
　　 我印象里，小丽也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好美，看谁穿件漂亮衣裳，会忙叠叠地扯着老姑的胳膊往人家跟前凑，用手紧紧拽着，一双斜眼急切地瞟着老姑，尖着嗓子喊：要！要！！买——
　　 她这一出整得老姑既尴尬又没脾气，怕人家嫌脏，赶紧掰小丽的手，一边歉意地跟人家陪笑脸，一边好脾气地哄着：小丽听话啊，买，买！
　　 虽然小丽好美，那张麦色的小脸却从来都没洗干净过，整天嘎嘎巴巴的，像对蝴蝶的翅膀。
　　 当着老姑面，亲戚们都喊她小丽，可一背过脸儿无论谁提，都不禁要在前面加个“傻”字，满脸膈应满嘴嫌弃。亲戚们眼里，小丽真是傻尖傻尖的，还属于专门往里傻不往外傻那种。每到过年，老姑带着她来我们这头走亲戚，谁都害怕跟小丽一桌子吃饭，因为她不知道轻重，不是连抓带扯，就是像一百天没吃过东西那样连抢带夺，有时候不顺意了还撒疯，扬着掏耙一样的小脏手打人，看着真是闹心。可是有时候，小丽待人的简单真诚，又不由得让人心里一暖，比如现在。
　　 小丽虽然傻，遇见明白人圈棱着，倒也能过日子，所以即使离过一次婚，媒人又很快上门牵线搭桥了。这回说的是三渠庄子的，小伙跟小丽年龄相仿，头婚，还是家里的独子。
　　 秀英老姑来我家的时候，满脸都漾着可心的笑，跟母亲说这小伙儿看着真不错。我一听有些纳闷，好小伙儿能看上小丽？！
　　 等见到的时候，我的疑惑更深了。
　　 小丽的对象叫文广，长得憨憨厚厚、敦敦实实的，论五官怎么也够得上中等，个头跟小丽差不多，说话做事还算稳当、体面。
　　 一旁的四婶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撇撇嘴，有些不屑：就他这条件，大下洼子，家又穷，好闺女可没人跟着。小丽虽然缺心眼，好歹算半拉城里人呢……听说她那婆婆精明着呢！
　　 四婶这么一说，我的心瞬间豁然，似乎找到了答案，可又觉得这答案并不十分让我确信。
　　 小丽结婚的时候，婆家不仅给了“三金”，还给了场体面热闹的婚礼。当时我们这些结了婚的表姐们还逗笑呢，说小丽找这婆家可比谁的都硬实。秀英老姑特别希望娘家这头能多去点人，好歹也给小丽撑撑场面。亲戚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嫌弃小丽一没血缘二又长得不提气，可是想想老姑就剩这么一个闺女了，不管亲的后的，关键时刻怎么着也不能掉链子，于是等小丽出嫁那天，竟乌乌泱泱的去了几车人。
　　 婚后的小丽，对于男女间那些事，倒一点儿也不傻，因此“文广”成了她唯一能顺顺溜溜叫出口的两个字。刚结婚那阵子，小丽活像块胶皮糖，满屋满院都是她扯着嗓子喊出来的文广，听上去千回百转的。
　　 别看小丽傻却会撒娇，啥事要是不依她，她可不管你膈不膈应，专门扯着胳膊乱摇晃，身子颤颤的往你身上贴，发出的声音也嗲嗲的，像只乖巧的羊羔儿。
　　 文广出来进去，她都得跟着。文广的脾气也是真好，对小丽还挺有耐性，总是不住声地应着，看小丽的脸脏了，也会赶紧撕块手纸，搂着脖颈给她擦干净。
　　 不久之后，小丽生下了儿子。幸运的是那孩子一点也不傻。这可把小丽婆婆美坏了，一天到晚咧着个嘴，脸上的褶子荡漾的跟水波纹似的，那又瘦又小的身子活像个陀螺，屋里外头地转，还真是麻利，虽然累得她腰酸背痛也高兴，做梦都差点笑醒喽。
　　 这回他们王家终于有后了，在那几个爱嚼舌根的妯娌面前，她也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拔直腰杆了。小丽也因此受到了嫁进这个门后最好的照顾，平日对她丢眉扯眼的婆婆忽然间和气多了。怕小丽毛手毛脚的伤着孩子，她干脆不让小丽带，更不让孩子吃她的奶，因为她听别人说过，吃傻子奶长大的孩子也傻。
　　 得了个健健康康的大外孙，秀英老姑也跟着高兴，不自禁心头又多了份牵挂。小丽出嫁的时候，秀英老姑没舍得让她把户口迁走，这回正好，外孙的户口也一起落进来。想想人过日子图个啥啊，还不就是图个添丁进口吗。记得小时候一到过年，家家门框上、猪圈门上贴的春联，其中有一句就是人畜兴旺。
　　 这次秀英老姑一住院，小丽两口子立马就过来了。文广负责照顾家里年近八十的姑父，小丽则待在医院里伺候老姑。虽然她那糙糙拉拉的性子周到不哪去，可有总比没有强啊。
　　 我们告辞出来的时候，小丽紧着步子在前头跑，给我们指点楼梯在哪儿。想想这孩子老姑总算没白操心受累，这不就得济了！当初知道她傻，我们这头亲戚都劝老姑干脆给她亲妈送回去，或者趁天黑裹个小被子送走。老姑一听也不吱声，眼泪儿跟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滚，紧紧把小丽抱在怀里，说啥不撒手。亲戚们一看，散了。
　　 有时想想，好多世事其实都解释不清，也许她们娘俩间的恩怨上辈子就结下了呢。我们当时匆匆看一眼老姑，就那么风轻云淡地走了。说实话真不敢更不愿相信，再见老姑已是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