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考上了，我考上了……”狗蛋兴高采烈挥舞着手里的通知书，像鸭子似的奋力挪动着双腿，向家的方向奔去。
　　 考上大学，当一名医生，为生病的患者解除痛苦，自己的腿也能得到更好地治疗，这一直是狗蛋多年来的梦想。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以后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听到狗蛋的呼喊声，奶奶翠花急急忙忙从房间出来，看到狗蛋手里举着录取通知书，脸上笑开了花：“哎呀！我狗蛋真厉害，一下子就考上了。”她接过孙子手里的通知书，仔细端详。虽然不识字，但那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她却认得，那是狗蛋教她认的。
　　 听了奶奶的夸赞，狗蛋心里美滋滋的，又将录取通知书拿给爸爸。李锋接过来一看，上边赫然印着“安徽医科大学临床医学院”，红底金字，格外醒目耀眼。他仔细端详着，赞不绝口：“好，考上就好，咱家祖坟终于冒青烟了，我儿子真有出息，给爸爸长脸了。”爸爸的夸赞，让狗蛋瞬间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孩子。有奶奶疼，有爸爸爱，现在又考上向往已久的大学，以后会前途无量。
　　 正当他沉浸在甜蜜幸福之中，憧憬着美好未来时，李锋却面露难色：“狗蛋呀！可能这个大学你上不成了。”
　　 “为什么？”狗蛋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惊讶地问道。
　　 “你的情况跟别的同学不一样，你走路不方便，上厕所需要人扶。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爸爸要赚钱养活全家。并非爸狠心不想让你上大学，你想啊，倘若你以后上了大学，谁照顾你呀？上高中咱家离学校近，我可以跟老师打声招呼，让他们多关照你。现在你考的大学在安徽，离家太远了……”
　　 “你陪我上学。”还没等李锋说完，狗蛋就打断了李锋的话。
　　 “陪你一个月两个月还行，可是大学要念四年，我能撇下家里不管吗？根本不可能啊！”李锋摊开双手，无奈地说。
　　 “是啊！奶奶老了，谁会去那么远的地方陪你，你也要为家里想想，你爸也不容易。”奶奶附和着说。
　　 李锋有自己的难处，一家人的生活都要靠他打工维持，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专门陪儿子上学，全家人怎么生活？儿子的学费从哪里来？这些年，为了多赚点钱，他去了煤矿，还向领导申请下矿工作，为的就是多挣点钱，使儿子和母亲的生活能过得更好一点。煤矿这几年生意不景气，矿上年年裁员，工作来之不易，他可不敢随意乱请假。儿子考上大学他比谁都高兴，可家里他不能丢下不管啊！
　　 儿子的腿病他也曾去大医院看过，被诊断为“下肢肌肉萎缩”，很大程度上是营养不良造成，再加上缺乏锻炼，运动神经受损了。花了十多万病情也不见好转，他也尽力了，现在家里还有好几万元的外债。
　　 李锋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雾布满了整个房间，呛得他“咔咔”直咳嗽。
　　 父亲话如一盆凉水将狗蛋的梦想瞬间浇灭，他顿感眼前发黑，全身无力。他失望地转过身去，晃晃悠悠走进房间，“砰”地一声将房门关上。他再也忍不住，趴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二
　　 狗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也不与外人交流，后来奶奶干脆把饭菜放在房门口。狗蛋饿了两三天，感觉头昏眼花，肚子饿得难受，这才将房门打开，吃了点饭垫垫肚子。
　　 由于长时间待在房间，也不好好吃饭，营养赶不上，加上心情不好，狗蛋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后来竟然站不起来，上厕所、起身都要奶奶搀扶着。李锋心疼儿子，给他买了一辆轮椅，每天下班回来，推着儿子去外面转转，散散心。
　　 李锋去上班，翠花就要照顾孙子的吃喝拉撒，可她毕竟上了年纪，没过几天，就明显感觉体力不支。以前照顾孙子是老伴的主要任务，可去年老伴突发脑梗去世，照顾狗蛋责无旁贷落在她肩上，她的身体和精力大不如从前。
　　 李锋上班时，翠花把狗蛋扶上轮椅，让他自己出去锻炼，活动筋骨，可狗蛋就是不愿出门。
　　 狗蛋整日坐到电脑前，网购了好多彩纸，不停地折。他折纸鹤，折鸟兽，折衣服，折飞机……他将折好的东西扔得地上到处都是，他想用这种方法，将心中的怨气发泄出来。
　　 看着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纸鹤，面对窗外发呆的狗蛋，奶奶忍不住又说：“好娃哩，你出去活动活动，再这样下去你连路都走不了。以后奶奶要是不在了，谁照顾你？”奶奶的话让狗蛋更加心烦意乱，他忍不住狠狠地怼了奶奶一句：“我就不出去，我就不想出去。要不是你当年对我妈那样，我妈也不会扔下我不管！”狗蛋怒目圆睁，翠花惊呆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亲手养了十九年的亲孙子，如今竟然这样对她。想想也是，要是狗蛋他妈在家就好了，自己也不用这样出力不讨好。翠花心里懊悔不已，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三
　　 父母在狗蛋两岁时就离婚了，说起妈妈丽红，狗蛋心里全是恨。奶奶说丽红很懒，还嫌家里穷，就离家出走了，一直也没有回来看过狗蛋。既然奶奶那样说，他也就相信了，因为爸爸也从来没提过。
　　 父母离婚后，他被奶奶带着，住在县城小叔家里，小叔有一个女儿叫李璇，比他大两岁，长得聪明可人，伶牙俐齿，讨人喜爱。小时候，他和李璇在同一所小学上学，都需要奶奶照顾，往往是奶奶先将李璇送到学校。狗蛋自从父母离异后，一直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流，经常独来独往。但他有很强的自尊心，也不愿让奶奶受累，常常穿过几条街独自去学校。
　　 小学阶段，狗蛋腿脚的症状还不明显，不影响他上学。每天回家吃完饭，奶奶让他去洗碗。起初狗蛋很不愿意，有奶奶在身边，他还没有体会到寄人篱下的感觉，心想李璇都坐在那儿看电视，为什么不让她洗，偏偏让他一个男孩子洗，奶奶是不是太偏心了？
　　 他不服气地问奶奶：“你咋不让李璇洗？”
　　 “让你洗你就洗，咋那么多话？”
　　 “我就不洗，让李璇洗。”狗蛋将抹布狠狠地摔在地上，准备离开。
　　 “站住！今天不把碗洗了，以后就别想吃饭。”奶奶很生气，随手抄起擀面杖，眼睛死死盯着狗蛋。狗蛋怔住了，平时那个慈祥善良的奶奶哪去了？他呆呆地望着奶奶那张气得通红的脸，一句话也不敢说。
　　 “就说你洗不洗？”奶奶严厉的目光就像一把锋利的剑，将狗蛋的心刺得生疼。
　　 狗蛋的心在滴血，同样是孙子孙女，他感觉奶奶不爱自己爱李璇。慢慢地他的眼前浮现出妈妈的身影。前几天妈妈丽红来学校看过他，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还塞给他二百块钱，但他把衣服和钱狠狠甩在地上，忿忿地说：“不需要！”
　　 儿子不领情，丽红用颤抖的手捡起衣服。同样。她强忍着泪水，温和地对儿子说：“你需要啥跟妈妈说，妈妈给你买。”
　　 “我啥都不需要！以后你不要来学校，我也没你这个妈。”
　　 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丽红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其实，丽红的一举一动都被狗蛋看在眼里。他刚才飞快跑进教室，隔着窗玻璃看着妈妈伤心地哭，心里很不是滋味，很想跑过去将母亲搀扶起来。可一想起奶奶说过的话：“你妈妈抛弃了你，她嫌贫爱富，跟有钱人跑了。”他气就不打一处来，眼睁睁看着妈妈绝望离去。
　　
　　 四
　　 丽红皮肤黝黑，脸上布满了皱纹和斑斑点点，看起来像六七十岁的农村老大妈，其实她才刚满五十岁。
　　 当年，丽红初中毕业后一直帮父母料理家务。一天早上，丽红正在扫院子，只见隔壁四婶面带喜色跨进门，兴冲冲地告诉丽红母亲：“李家沟有一户人家，儿子勤劳能干，父母岁数不大，如果丽红同意嫁过去，他们以后还能帮忙照应丽红。而且男方家里还有一亩多少钱苹果园，丽红一进门就有收入。”原来她给丽红说媒来了。
　　 听李婶这么一说，丽红的父母好像也没什么意见，但是他们提出必须先拿出两千块彩礼钱，还让媒婆捎话，将那一亩多果园交给丽红打理。否则，这门婚事就免谈。
　　 丽红觉得父母说的有道理。她这两年一直在家打杂，兜里一分钱也没有，父母要点彩礼钱也是应该的。再说父母给她要果园，是担心婚后自己没有经济来源，生活没有保障，父母也是在为自己着想啊！
　　 李锋父母心里有些不快，觉得丽红父母要彩礼也就罢了，还要他们辛辛苦苦栽种的果园，有点过分，但为了儿子能娶到媳妇，只好答应女方的要求。
　　 结婚那天，在酒桌上，李锋的小姑故意在丽红跟前说：“哎呦，我说丽红呀！现在你都有果园了，刚嫁过来不用劳动，果子就可以卖钱了，你真是好聪明啊！”丽红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但碍于客人众多，她也没说什么，毕竟自己要了人家父母的果园。
　　 婚后，丽红和婆婆分开住，婆婆住村南小儿子家的老院子，她和丈夫住在村北头的新院子。她从娘家牵回了两只羊，还从镇子上买来一头小猪崽和几只鸡。丈夫在外打工，农忙时才回家种地。她一个人虽然辛苦点，但这样的小日子对她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丽红白天赶着羊群去山沟里放羊，回来还要喂鸡喂猪，农忙时连饭也顾不得吃，只好胡乱吃一点充饥。她恨活如命，心里总想着赶紧把日子过好。
　　 春去秋来，日子一天天划过。年底了，她养的猪也该出槽了，马上可以收入一笔钱了。丽红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意，心里像喝了蜂蜜水。
　　 老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腊月的一天，丽红有事准备回娘家一趟。她前脚刚走，村里就来了个猪贩子，丽红公公婆婆闻讯从院子里赶出来，经过和猪贩子讨价还价，最终将丽红的猪以300元卖掉了。
　　 丽红家的大门是用荆棘编的栅栏门，脚使劲一蹬就开了。丽红下午从娘家回来，不见猪的影子，她仔细一想，肯定是公婆卖了，一般人也没有那么大胆量。一想到这儿，丽红气呼呼地来到公婆家理论，公公以前当过村上干部，作威作福惯了，哪有闲工夫跟丽红闲扯，上来就给儿媳妇一脚，嘴里还振振有词：“我卖我儿子的猪，咋了？”
　　 看着公公那蛮不讲理的样子，丽红气得浑身打颤，骂了两句，没曾想一下子惹怒了公公，公公狠狠地给了丽红两记耳光，打得她晕头转向，脑袋嗡嗡作响。丽红还想还手，但看到公公凶神恶煞般的神情，她吓呆了，满眼是泪。她愤怒地瞪了公公一眼，踉踉跄跄回家了。
　　 腊月底，丈夫李锋从外面打工回来，丽红把公婆卖猪的事告诉了李锋，李锋听了妻子的叙述，心里很不爽，就去了父母家。，还没等他开口，母亲翠花就开始哭诉：“到年底了，你也不问问你父母身上有没有钱，年咋过，你媳妇就鼓动你来找我们麻烦，你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啊！你这个不孝子，白眼狼，我真是白养你了……”
　　 翠花数落个不停，李锋的父亲亲也跑出来说：“你说，你想咋样？想跟我们断绝关系吗？有你这样的不孝子真是家门不幸啊！你胳膊肘朝外拐，我全当没你这个儿子，你给我滚。”说着，父亲随手抄起墙根一根木棍就朝李锋追了过来，李锋见状，赶紧扭头就跑，他知道跟父母辩不出什么结果，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丽红见丈夫回来，脸色难看，就知道没问出个结果，欲言又止，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沉默。她心里很憋屈，自己辛辛苦苦劳动一年，却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腊月的寒风如刀割般刮在脸上，也剜在丽红心里，她为自己的命运叹息。就因为长相不如意，木讷老实，公公婆婆竟然这样对待她。丽红越想心里越堵得慌，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五
　　 冬去春来，草木发芽，大地呈现一片新绿。
　　 第二年四月，丽红生下了儿子狗蛋，儿子的到来，给原本冷清的家带来新的生机，看着儿子胖嘟嘟的笑脸，初为人母的丽红心里特别高兴，在儿子脸上亲了又亲，眼里满含爱意。
　　 丽红刚生完孩子，婆婆既不伺候丽红坐月子，也不照看孙子，似乎狗蛋的到来与她毫无关系。李锋只好待在家里照顾媳妇和孩子，可一个大男人家照顾起孩子毛手毛脚的，往往一不小心，手稍微重一下，就会将儿子弄得“哇哇”大哭。他做饭笨手笨脚，只会烧稀饭、开水溜馍、下挂面，丽红吃腻了，就唠叨两句，随后就默不作声了。
　　 孩子满月后，李锋就出外干活了。丽红让父亲把羊牵回家，先帮她放养，等孩子大一些再牵回来。丽红一个人既要照看孩子，还要喂猪喂鸡，苦点累点，但她心里踏实。看到孩子可爱的样子，！她的心瞬间被融化了，感觉生活有了盼头。眼看孩子两岁了，丽红再也坐不住了。为了增加收入，她跑回娘家把羊牵了回来，边看孩子边养羊。
　　 有一天，家里的馍吃完了，她发面准备烙饼。可是没把握好，面和得多了，只好蒸馒头。她让丈夫去邻居家借箅子和蒸笼，丈夫匆匆出去了，很快借来篦子和蒸笼，她将切好的面团一个个揉光揉圆，整整齐齐摆在篦子上，上锅蒸了。
　　 丽红正在烧火，就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她站起身向大门口望去，只见婆婆翠花怒气冲冲走进院子，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厨房，将锅上的笼盖掀开，抽起箅子，瞬间，馒头像皮球似的滚落一地。
　　 “你要干什么？”丽红怒吼道。她两眼充血，成了一只被激怒的母老虎。
　　 “少用我箅子和笼！”婆婆气呼呼地说着，又将另一个箅子从锅里往外拽，馍一股脑被掀翻在案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