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高濑村，几次重回，还是想要与之再缠绵。情感就是这样，绕来绕去，就是放不下。那里有的只是村舍田野，可光景日新，每见都让我心生眷念，就像去看望一位老友，每次说“再见”，不是谎言，也不是客套，心中表示一定还来。
　　
　　 一
　　 车子穿过喧闹的街道，把一个个店铺、一辆辆小车抛在后面，往右拐入一条僻静的小道，不久，看到一个村庄——一色淡黄色的墙，二层楼或三层楼，地面是水泥路，整洁有序，不见村民聚集，不闻鸡鸣狗叫。没有鸡鸣狗叫的村庄，略显清冷，少了些许乡村味道。这是岩溪镇的高濑村——一个现代化的新农村，没有竹篱茅舍，没有瓦房，没有泥巴路，路面全部被硬化，禁止养猪，限制养鸡鸭，狗不允许出门，路上没有农人牵牛走过，没有独轮车，只有小车和摩托车。
　　 骨子里始终倾心那种传统的自然村——土墙，黑瓦。门前有菜园，菜园围着竹篱笆，篱笆上爬满一朵朵蓝色的喇叭花。门后有小水塘，水塘里有浮萍，有荷花。村里有很多条小巷，青石板铺就，有带着斗笠的老农牵牛走过，或者会遇到一个穿中式布衫的老婆婆挎着竹篮，竹篮里放着喷香的饭菜，她是去给田地里劳作的老伴送饭。村口有河，清晨和黄昏，河边都有人在洗衣，洗菜，淘米、洗锅碗瓢盆。月亮升起的时候，河边有年轻的男女在幽会。她扎着麻花辫，穿着蓝色的布裙。他穿着白衬衫，黄绿色的裤子，有一脸憨厚的笑。他们在月下山盟海誓……
　　 高濑村虽失去传统的乡村风味，但每次回岩溪我还是爱来走走、看看，因为这里无限贴近自然，田园气息浓厚，让我迷恋。
　　 车子停在一个小小的停车场上。旁边是保生大帝庙——典型的闽南风格建筑，红墙红瓦，飞檐翘角捧出房屋气势，敦厚内敛，又恣肆飞扬。保生大帝，本名吴夲（读作tao），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医神，北宋泉州府同安县人，医术颇高，有高尚的医德，名声响亮，救治过无数人，民间称为吴真人，尊为“神医”。去世后被朝廷追封为大道真人、保生大帝，成为福建闽南、广东潮汕地区、台湾、香港、澳门及东南亚及中国十大姓氏之一吴氏后代所共同信奉的道教神祗。大陆、台港澳和东南亚有2000多座保生大帝庙宇，信众近亿人。
　　 庙里有一男子在朝拜，久久伫立，把他对保生大帝的爱化为一种倔强的站姿和虔诚的膜拜。他应该是在祈愿家人安康，也在祈愿丰衣足食。
　　 庙前有一池，池内有很多乌龟和金鱼，皆是人们放生的，故名放生池，每天都会有人来此喂食。乌龟，往往被当作骂人之词。在中国古代，龟、龙、麟、凤为四大生灵，古人视龟为灵物。《礼记·礼运》云：“何谓四灵，麟凤龟龙谓之四灵。”时至今日，仍有保护乌龟，或放生或不食乌龟的习惯。金鱼，形态优美，色泽绚丽，很多人都爱养，被视为一种乐趣。池面一片平静，乌龟和金鱼都藏于池底，不动声色，它们在等待食物。两个小孩跑来，把手里的馒头、饼干揉碎，扔于池内，瞬间，乌龟、金鱼簇拥而来。乌龟慢悠悠的，气定神闲。金鱼很着急，把馒头、饼干慌忙吞入。当食物被吃光，乌龟和金鱼又潜伏于池底，水池归于沉静，它们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活得万般自在。
　　 放生池的存在，不仅是为了让人赏鱼，赏龟，也是一种提醒，提醒人们尊重生命，呵护生命，和保生大帝行医救人的理念如出一辙。
　　
　　 二
　　 一棵老榕树真诱人呀，苍郁，傲岸，奇崛，在旷野间站成一种大气潇洒的姿态，有遗世独立的气质。榕树有几百年了，经历了村庄的变迁，看到过无数村民的生老病死，它是村庄的见证者和守望者，被村民礼遇有加。即使是最调皮的孩子，也不会攀爬榕树。若有榕叶掉落，村民会扫起，埋于地下。村民对榕树的呵护，是善，虽是小善，何尝不是对生命的一种尊重和关爱，传承的是保生大帝的仁爱之心和精神理念。
　　 榕树下有石桌、石凳，几个老人在树下泡茶。老人们一脸褶皱，每一个褶皱都蕴藏着风云往事。老人们泡茶的姿势老练，把茶喝得气定神闲。老人们边喝茶边唠嗑，我坐在一边静静地听，很遗憾，学语言我太笨，至今听不懂闽南话。但是我却在他们的语气中感受到对生活的从容和满足。我想，等我老了，经常到榕树下来泡泡茶，看阳光在榕叶的缝隙里一寸寸溜走，看月光洒在榕树上，多好的日子呀。
　　 穿过一条田间小道，两侧各有一个金鱼池和一个虾池，为本村村民所养。这里的村民已不仅仅靠种田、种菜为生，他们有更多的生存方式——养殖海鲜，种果树，打工，摆摊，到安溪帮人摘茶……岩溪人不肯安于现状，爱拼，爱闯。即便老了，也不肯闲着，种小菜卖，岩溪菜市场的入口处，常有几个年纪很大的老婆婆在那里卖菜，她们一大早就坐在那里卖，守着自己小小的菜摊，就像守护自己的家园。那菜摊，是她们日子的寄托，精神的慰藉，也是一种强健的生存姿态。因为岩溪人勤劳肯干，头脑灵活，大多数人家日子过得还不错，买了房子，盖了新房，还买了小车。走在岩溪的街头，小车多，高楼不少，让人以为是县城，一切都是勤劳的馈赠，智慧的结晶。
　　 金鱼池上蒙着透明的薄膜，以防止鸟叼食。这里的鸟多，它们整日在田野的上空飞来飞去。有些薄膜被鸟叼破，若不是有数层，金鱼难逃一劫。虾池上蒙着厚厚的薄膜，以免雨水进入，因为里面是海水。海水渗透到地上，对土壤有一定的影响。村政府曾令禁养，但并未强制执行，考虑投资者不易，让他把所有的虾养大，卖完。有的岩溪人到漳浦、厦门的海边去养海鲜。养海鲜靠天吃饭，一个大台风光临，投资和心血即刻付之东流。但岩溪人不气馁，亏了再筹钱，重新养。他们坚信：爱拼才会赢。
　　 除了虾池和金鱼池，还有旱柳、杂草、野花。旱柳不及杨柳好看，柳叶粗糙，不够鲜嫩，但它也有过傲人的青春吧，只是被时间带走了。虽然风韵不足，但旱柳依然有着热烈的生存渴望和蓬勃的生命冲动。倨傲地伫立于田野一角，垂着苍劲的柳枝，披着粗朴的柳叶，睥睨红尘，洞察周遭。比之于西湖边的杨柳，这棵旱柳对人生应该有着更深入的体验，更深沉的思考，因为它孤独、寂寞，寂寞和孤独是一种砥砺，更是一种修炼。杂草长长短短，粗朴而坚韧。野花细细碎碎，嫣红，紫色，米白，混在杂草里，颇有几分动人。
　　
　　 三
　　 一座小山呈现在小道的尽头，山叫圭山，不高，几百米。沿石阶而上，绿意袭人，两边是密密匝匝的树，浓密而高大。阳光在树尖上跳跃，闪烁，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石阶上，或明或暗，斑斑驳驳。
　　 山顶是一个方圆百米的平台，树立着妈祖塑像和一座纪念碑。妈祖，本名林默，又称天妃、天后、天上圣母、娘妈等，生于宋建隆元年，莆田湄洲岛人，自小冰雪聪明，过目不忘，精研医理。她心怀慈悲，一生以行善济世为已任，常奔波于海上，拯救过许多渔舟商船。宋太宗雍熙四年九月初九，因救人逝世，成为历代船工、海员、旅客、商人和渔民共同信奉的神祗。如今，妈祖已成为一种文化，一种精神财富，是中国沿海地区的一种传统民间信仰，不仅属于中国，也属于世界。目前，全世界共拥有妈祖宫庙5000多座，信众达两亿多人。妈祖与保生大帝的精神理念相同——大爱精神，尊重生命，呵护生命，敬畏生命，这是一种大视野、大胸怀、大格局。妈祖和保生大帝一生活得温情，也活得强悍，其内心的辽阔、灵魂的高贵让人仰望，他们的生命有限，但活出了无边无际的广度和深度。
　　 妈祖塑像高二十多米，慈眉善目，衣袂飘飘，手握玉如意，凝望远方，眼神里透着慈爱，透着关切，无尽的温柔溢出。高濑村村民把妈祖塑像建于山顶，有着自己的考量，以妈祖精神辐射全镇，期待妈祖保佑、感召世世代代的岩溪人。
　　 站于山顶，岩溪镇尽收眼底。四周一片苍茫、壮阔，春风携带着山水的气息涌来。
　　 东边是吴田山，为长泰第一高山。吴田山有着丰富的石矿，数年前，岩溪为发展经济，大肆挖掘石矿，以致山体遭到严重破坏，雨水猖獗之时，导致山体滑坡，黄泥聚下，造成山下村民生命的隐患，也导致龙津河遭受污染，人们苦不堪言。后来政府考虑村民的安全，也为保护龙津河，封了山，并在山下建了一座大水库，把水引到厦门。厦门人的饮用水以前来自九龙江，水质不佳。此举深得人心，既增加了当地的财政收入，也让厦门人喝到了更优质的水，且因距离缩短，厦门人交的水费也少些，可谓一举三得。
　　
　　 四
　　 西北是圭后村，有叶文龙故居和三公庙。
　　 叶文龙为国民党福建省保安处上校，警备团长，1941年遇害。叶文龙故居又称“霞美堂”，建于1932年，1934年全部完工，有30间房，8座大厅，7座天井，是一栋保护得很好的闽南古厝，现有叶家后人居住。
　　 我曾数次漫步在叶文龙故居四周，我喜欢这些古厝（读作cuo），若说江南民居是一幅明清山水画，闽南的古厝就是一幅简约的油画，斑斓而素朴。古厝门前阔朗，大门紧闭，以防被人打扰。三座古厝间距相同，延伸出几条小巷。小巷逼仄，却意境无限，适合一个穿旗袍的女子走过，她眼神忧郁，走得袅娜而坚韧。墙上开着窄窄的木格子窗，都陈旧了，当年的风华如水东流，不复返。曾有过谁的明眸，在窗前凝望，她渴望看得更远吧，最终只能看到对面的墙，她也许叹息过，幽怨过。民国女子的世界，开阔又逼仄，生活方式又古旧又现代。她们唯有突破自我束缚，方能看得更远。房后是菜园、古井，给人一种天荒地老的意味。有时我期待自己能住进里面的一间房里，睡在老式的木床上，通过木格子的窗，凝望窗外，看后院的鸡啄食，看绿色的菜蔬在阳光下鲜活着，看青藤爬过院墙，多么静美的时光。
　　 遥望叶文龙故居，我想象叶家当年的排场。他归乡时，必是护卫如云吧，说不定还携带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姨太太。守候老宅的大太太心里酸酸的，脸上还得强装笑脸，拉着姨太太的手亲热地叫“妹妹”。那些日子，门前定然车水马龙，当地乡绅土豪热情趋附，出入频繁。门前搭了戏台，锣鼓喧天，管弦吱呀，大厅的宴席开了一桌又一桌，家里的仆人们忙得团团转。如今，繁华远去，煊赫不在，叶家后人在老宅里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也许会在深夜对着星空追忆先祖的辉煌和荣光吧。
　　 三公庙是为纪念文天祥、陆秀夫和张世杰三人所建，他们并称“宋末三杰”，为南宋民族英雄，有气节，有风骨，有家国情怀。据说三人曾经路过此村，故村民建庙纪念，也是对英雄的追慕和崇拜，折射出岩溪人内心的柔软和满腔悲悯。每年正月十八，岩溪还会举行“三公爷水操活动”，由各村选来十二个壮汉，每四人抬一个塑像，于晚上在圭后村的水塘里表演水操，既表达对三杰追思，也为祈求国泰民安，场面壮观，动人心魄。
　　 妈祖塑像、保生大帝庙、三公庙都是当地村民自发捐款所建。那些捐款者，令我感触而感动。那捐出不仅仅是钱，而是善，是美，是一种坚定的信念，从中观照到岩溪人的价值观与世界观。
　　
　　 五
　　 下山，已是黄昏。进入一条水泥铺就的乡间小道，宽阔，悠长，有时会有人来此散步。
　　 这是田野的中心，泥土的气息漫溢，清新而厚重。
　　 右边有小沟，水流潺潺。一片广袤的柚子林往前延伸。柚子还未长出，只有深绿的叶在春光里妖娆着。
　　 左边是玉米林，以盛大的气势铺开，那么大气，那么豪迈，金黄色的玉米包裹在浅黄色的玉米衣中，如矜持的女子，露出淡淡的笑。对玉米，不是很喜欢吃，但爱欣赏玉米，只因在一本国家地理杂志上看过的一张图片——土墙灰瓦的屋，檐下、墙上挂满一串串玉米，门前有一个村妇在剥玉米。空地上，晾晒着玉米粒。满目的金黄，如阳光的色调，入心入肺的暖，仿佛天空大地都变得壮阔，明亮。从那时起，玉米的色调植入骨髓，魂牵梦绕。但凡回岩溪看到玉米林，流连不已。玉米成熟时，多希望能看到图片上的那种景象，可惜岩溪人没有悬挂玉米，晾晒玉米的习惯，那种土屋也鲜见，所以那种场景注定只能成为一种诗意的想象。
　　 稻田里长出了青青禾苗，嫩绿嫩绿的。稻田里插着一个个稻草人——两个木棍成丁字形，胡乱缠绕着一个塑料袋。年少时，在家乡，常见稻草人——用稻草做的，穿上人的衣服，戴上人的帽子，生动而有趣，远看，与人无异。在我看来，稻草人不仅仅是一堆稻草，而是农人的影子，有灵魂，有思想，淳朴而深情，年复一年守候在田地间，忠诚而执着，是乡村的守护者。只是时代的更迭让田地荒芜，让传统的乡村沦丧，稻草人逐渐消失，我已多年未见，如今再见，百感交集。只是眼前的稻草人，敷衍而简陋，空洞而苍白，无法承载我对乡村的情感，因为塑料袋是没有温度的，但稻草有，稻草来自泥土，沾染了泥土的气息，浇筑着农人的血汗，带着农人的呼吸，被农人赋予了期待和感情。这些简陋的稻草人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也带出了现代人的心态和生活节奏，让我怅惘。
　　 一道铁丝栏圈住了一片芦柑林。铁丝栏是多么让人扫兴呀，用竹篱笆多好，竹篱笆质朴，简约，温情，有乡村情调。竹篱笆最适合乡村，适合伫立于田野间，去守护一片菜园、一片果园，与一朵花、一根藤相伴。粗看，芦柑树和柚子树有几分相似，只是叶子的质地更为厚实。岩溪盛产芦柑，虽不如永春芦柑享有盛名，但滋味更胜一筹。琦的一个表哥在山上种植了一大片芦柑，为芦柑中的上品，特别清甜，清爽，且无籽。每年芦柑成熟时，很快清空，长泰政府每年都会购买一些，供给国务院，表哥也因种植芦柑而家境殷实。芦柑，让不少岩溪人发家致富。
　　 更多的是蔬菜地，白菜，花菜，莴笋叶，胡萝卜，油麦菜，豆角，包菜……各具姿态。平日只在超市里看到菜蔬，被捆成一把把，泥土被洗干净，被很多双眼光审视，被很多人的手抚摸，生机不再，甚至萎靡。而这些地里长出的菜蔬，与泥土紧紧相依，那么鲜活，那么生动，无比迷人，让我想在菜地间做一个茅草屋，住进去，天天看着它们，那才叫神清气爽。
　　 一个老人在一块菜地里浇水，用的是长长的泼勺，似曾相识，勾引起我的年少记忆，外婆每天都用长泼勺去菜地浇水，泼勺的把手浸润着她的汗水，光滑透亮，用破了也不舍得丢，搁置在门后，闲时看一看。看到老人，如看到外婆似的亲切。我对老人说，我想买她的菜，我自己摘。老人很好奇，又欣然同意。我蹲下来，慢慢地摘菜，似回到故乡，回到我家的那片菜地里，而外婆就站在我的身边，含笑看着我。
　　 夕阳渐渐西沉，微弱的阳光落在我的身上，落在菜地间，落在老人的脸上，我觉得那个黄昏，无比的丰盈而浪漫。
　　 尤其是现代人，必须活在光景里，乡村田野是最真实的风景，不人为，不造作。回归其中，太多的如愿等着我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