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在熙熙攘攘的纽约待长了，渴望放飞心情，女儿对颇有田园风光之美的弗吉尼亚，神仪已久。从纽约驱车5个多小时，终于进入了这个有美国南方门户之称的州。         
　　 初夏的弗吉尼亚，绿肥红未瘦，叶阔林益稠。比纽约更早、更倾情地扮靓了这一方土地。暖阳和煦，远山逶迤，草场绵延，湖光闪烁，汽车简直就是在葱茏蓊郁的绿色迷宫里穿行。美东诸州，虽然也不乏葳蕤之绿，但这里的绿，却绿得叫人太过气畅心怡。摇下车窗，微风拂面缱绻，像温淑柔婉的天使，轻轻舞动着裙袂，传送着空气中，那满是青草气味儿的浓浓芳香。深吸一口，顿觉脑爽神清，就连长途困乏，想时不时爬上眼皮的瞌睡虫，也被赶得没了踪影。
　　 一入下榻的希尔顿酒店，旅游指南中，一个重量级人物，旋即跃入眼帘，这就是名登弗吉尼亚诸星榜首的托马斯.杰斐逊。托马斯.杰斐逊，是美国第三任总统，是著名的《独立宣言》的执笔人。也是美国开国之初有国父之誉的里程碑式的伟人，而弗吉尼亚就是他的故乡。
　　 一如在国内，进了安徽不可以不看黄山一样，到了弗吉尼亚，也绝不可以不看杰斐逊的蒙蒂塞洛豪宅。听说这个豪宅，闻名遐迩，是美国现存四大文化历史遗迹之一的建筑。
　　 群山拥抱，翠岭依偎，在丘陵缓坡的花园草坪上，我们看到了已被传得很有些神秘感的这幢建筑。可真到了近前，举目一望，脑际却不由疑惑顿起。
　　 这就是那个众口铄金的豪宅吗？怎么与印象中的宏大壮丽，一点儿也搭不上边儿！整幢建筑，规模不大，只有一层，就是那种蝴蝶翅膀拱卫中厅的两翼对称之宅，根本感觉不出它的豪华。可走近一看，却还是被它的框架设计，细部构筑折服了。因为这座小巧的豪宅，虽处北美，却尽显了来自地中海异域，那中规中矩的欧式建筑的历史风韵，确让人从中感觉到了那种非同一般的雍容华贵之气。
　　 中厅的门廊，是这座建筑的中心，首入眼帘。采用的是原汁原味的古希腊古罗马建筑形制，给人一种庄重赫然的感觉。正面四根，两侧还各有一根的高大廊柱，撑起古希腊古罗马圣殿神庙式的三角形山花，而这六根廊柱的柱头，都尽善尽美地展现出古希腊古罗马所特有的多立克柱式。
　　 房顶周围石质的花瓶式矮栏，围绕着中厅顶部的一个略呈八角形，但几乎看不出棱角的穹隆。穹隆周边还开着几个等距离分布的小圆窗。这种形制的穹隆，一下就让人又想起了，那继承了东罗马建筑文化的拜占庭风格。如此文化含量厚重的创意，不得不使人瞬间就对当年这座宅子的设计师肃然起敬。
　　 蒙蒂塞洛庄园的导游，对前来参观的游客，是随机分成每四五十人为一个小团，进行解说的。说叫解说员，觉得更像课堂上的老师。或许还是囿于东西文化的殊异，他们那孜孜不倦，津津乐道的讲解，窃想若是在国内，参评高级教师也不过如此。可那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丰富的肢体语言，却又让人感觉到了老外与国人表达方式上的明显不同。都已经是年逾花甲，岁过古稀的老叟了，在国内怕是早已下岗，下棋搓麻，含饴弄孙了。可眼前，他们却滔滔不绝，谈笑风生，还能引得游客与其一笑一颦地互动。那充满自信的神情，使我这个英语听力差，只能是鸭子听雷的人，也受到了感染。听不懂，却体悟到了唯恐游客听不明白的谆谆热语，和温馨满满的爱心。
　　 女儿知道我英语的半斤八两，讲解结束抓紧翻译。这一翻译，着实让自己的面部挤出一个大大的惊叹号。眼前的这座建筑，原来就是它的主人，那位大总统杰斐逊自己画的设计图，自己参与每一个步骤地施工，亲力亲为建起来的！我有点儿纳闷儿，托马斯.杰斐逊，不是政坛上的巨星吗？怎么又成了建筑学家？
　　 回到酒店上网，才知道，这个一国之大总统，简直就是一个国人词典里赞誉先贤圣哲的那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能的天才，若诸葛亮穿越到18世纪，怕也对这位后世的西洋之才刮目相看！
　　 杰斐逊生于1743年，卒于1826年。除了众所周知的总统身份以外，在农业学、园艺学、建筑学、地理学、气象学、词源学、考古学、数学、密码学、测量学和古生物学等学科，也都是时人公认的专家。更令人惊叹的是，他不仅厚学广识，博闻强记，而且还艺术细胞横溢。大庭广众的场合，能让崇拜他的公众，欣赏陶醉于他那当属一流的小提琴乐手的精彩演奏。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这是18世纪初，德国的一位哲学家最早提出来的至理名言。杰斐逊在美国早期亲自设计，和参与创意的那些使人直观目睹的精美建筑，也自然让人们更多地了解了这位大总统，在建筑方面的天赋使然，和他饱学精研的突出造诣。
　　 与蒙蒂塞洛庄园一起，1988年被同时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弗吉尼亚大学的建筑，更是这位大总统留给后人最引以为傲的作品，是一部凝固彪炳于史册的不朽乐章。
　　 弗吉尼亚大学是1809年，杰斐逊任满第二个总统任期告老回乡，致力创建的。时值19世纪初，还是日不落的大英帝国，如日中天熠熠生辉的年代，但杰斐逊却并不随波逐流。他力排众议，拒绝了英国那尖塔高耸的哥特式样板创意，也不紧跟在牛津、剑桥、哈佛等大学后面亦步亦趋。在亲自规划确定校园建筑风格的主调子时，独树一帜。突出强调挖掘和继承古希腊古罗马的建筑精髓，再加以与时俱进地创新。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正在崛起的美国人，那对自由民主的渴望，和对独立创新精神的追求。
　　 太壮观了！眼前这已经被称为杰斐逊派的建筑群，肃穆庄严，气度非凡。主楼连带两侧的建筑，构成了一个U形群体。整个模仿了古罗马的万神庙形制。踏着石阶拾级而上，主建筑的正门，那六根硕大的廊柱，采用了设计最为繁杂，细部最为精美的科林斯柱头，撑起了亦如古希腊古罗马庙堂式的三角形山花。主建筑的侧门也同样采用了相同风格的门廊，只是规模略小了一些。
　　 窃想如果能鸟瞰U形，把正面的中心建筑，比作披一袭白纱的天女，那U形两翼，既连成一体，又各自独立，错落联袂的五对建筑，无疑就是天女舒展双臂，甩开的两条曳曳飘舞的彩练，而彩练之上又镶缀了10颗璀璨的珍珠。这五对建筑的正门，也都采用了柱式廊柱支撑山花房檐的形式。古希腊古罗马的多立克、爱奥尼，和科林斯这三种最典型最标准的柱头装饰，在每一幢建筑的门楣之上都交替变换着各展芳华。尊宗据典，而又富于变化，不拘一格，烘托着顶部拜占庭式半个圆球的穹隆，叫人叹为观止。
　　 面对这座恢宏博大的西洋建筑，我突然间竟有些神驰意迷起来。四十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在北京故宫太和殿广场上曾闪现过的感觉，瞬间萦回脑际。夕阳西下，暮色已重。紫禁城东路天际，一弯弦月已悄然爬上了龙脊凤甍，到了静场清客的时候。我独步于太和殿广场，朝前面的太和门疾行。突然“呱”的一声鸦鸣，惊得我一个激灵。蓦然回首，见四周殿宇皆暗，唯残阳一缕，匍匐在太和殿的琉璃瓦顶。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油然而生。600年前那位被称为“蒯鲁班”工匠的蒯祥，能通过神来之笔，独一无二的设计，让这座最优秀的建筑群活了起来，将那个时代的君权神授，等级森然，气势压顶的戾气，成功地表现出来，还能借助天像，使其在夕照余晖的映衬中，被烘托到极致，真是令人惊叹不已，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鬼使神差的是，此刻徘徊踟蹰于弗吉尼亚大学，这一组晚于紫禁城400年的建筑群面前时，笔者那潜藏于记忆深处已近半个世纪的感觉，却又被激活复萌了。舒朗明快的白色墙体，宏伟壮观的一组组廊柱，大气的山花顶檐，流线型的券拱门窗，还有磅礴恢宏的大穹隆，无不充满着勃勃生气。似庄重规范，而又韵律灵动的音符，组构成一个和谐整体，谱出了一曲雄浑而明快的凝固乐章。建筑能撼动人的心弦，引发人们情感上的共鸣，能让人感应于其营造出的特定氛围，产生翩翩联想，古今中外的人类建筑史上，如此之精品，注定不可多得。而我能身临其境，两次都感悟到了这样的神奇，真是幸运之至。
　　 余音袅袅之中，我尚存几丝朦胧，托马斯.杰斐逊的设计灵感源于何处。看了网上记述的他一那段惊心动魄的话，使我豁然开朗了。杰斐逊曾这样说，“我已在上帝的圣坛前庄严宣誓，无论采取何种形式禁锢人类心灵的专制暴政，我都将永远反对，并与之斗争到底。”由此让人们触碰到了他的脉搏，洞悉了他的建筑理念。这就是同样坚守着反对暴政、君主专制、贵族特权的矢志不渝，坚守着对自由、民主、天赋人权不懈的探索和追求，坚守着他对精心设计的民主政体的竭诚捍卫。在美国240年史册刚刚翻开的前几页，他真的书写了最光彩夺目的篇章。
　　 游览当中女儿告诉我，解说员还讲了杰斐逊的一段趣事，弗吉尼亚大学的建筑群落成之后，他每天都要通过望远镜，在蒙蒂塞洛的家宅后面远眺弗吉尼亚大学。没想到大学建筑群跟前的树木，却越长越繁盛。这使他惴惴不安，担心枝叶过于密蔽，会影响眺望。谁知后来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树木仿佛通了人意，专门给杰斐逊留下了一个枝叶旁生，通透无阻的圆形视觉通道。或许，真的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上帝。
　　 女儿带我还去了同为杰斐逊设计的弗吉尼亚州议会大厦。解说员边引领，边热聊着有关这座建筑与杰斐逊的轶事。这座建筑着手设计的时候，对风格基调曾有过争论，多数意见仍然倾向于当时正复兴于英国的哥特式。举棋不定的建筑师，专门寄信于海轮，隔洋请教当时正在欧洲驻法国公使任上的杰斐逊，因为当时飞机还没有问世。杰斐逊收到信，风趣而自信地说，我觉得是到了应该找我的时候了。一段时间后，海轮先后送来了两个杰斐逊亲手制作，均采用了古希腊古罗马制式，细致入微的建筑模型。目睹这两个玻璃匣子中的原物，不由对这位是大总统，不是建筑师，却又胜过建筑师的痴迷老外，充满了崇敬之意。
　　 欧洲文化的精粹，对杰斐逊影响太深了。解说员描述，回到蒙蒂塞洛庄园的日子，杰斐逊仍非常怀念法国的美食，特意委派还是奴隶身份的厨师长远渡重洋专赴巴黎，学习法兰西的烹饪厨艺。结果出师学成的厨师长却不想回来了。因为当时的法国没有奴隶制，能摆脱奴隶身份，自然是此间好，不思蜀了。杰斐逊急了，你必须回来教会你的兄弟姐妹，才能自由。
　　 我们毕竟不能用今天的思维来看待历史人物，苛求他们也应具有今人之三观，对杰斐逊也应该是这样。他在第一次起草《独立宣言》的时候，就痛斥过是英国把万恶的奴隶贸易带到美洲。遗憾的是，奴隶制根深蒂固的南卡罗来纳州和佐治亚州强烈反对，又被删掉。1807年，总统任上的杰斐逊，还又签署了一份废除奴隶贸易的法案。尽管这样，生活中的杰斐逊，却又称自己离不开奴隶的服侍，而只是在临终前，仅给了几个身边的奴隶以自由之身。
　　 弗吉尼亚的空气中，一直都让人能体味到各种花树沁人肺腑的馨香。这种馨香在杰斐逊的小豪宅，州议会大厦，和弗吉尼亚大学周边，似乎格外浓烈。哦，我看到了，闻到了，一株株应有百年树龄的广玉兰，此刻正擎着一树树若白莲初绽的花蕾，在昂扬怒放。还慷慨大方地以袭人的芬芳，为经过的路人熏衣赠香。
　　 尽管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但杰斐逊那傲居于世界建筑史的杰出贡献，却并未因时光流逝，斗转星移而容颜衰老。伴随着年年盛开，香飘万里的广玉兰，她溢出了弗吉尼亚，给华盛顿白宫的设计送去了灵感，还飘出了美国，传遍了世界。
　　 1976年，美国建筑学会将弗吉尼亚大学的建筑，评为建国200年中最让人自豪的建筑。如今，她已经成为世界各地大学建筑的范本。网载的照片可以明显看出，中国的高等学府，清华大学大礼堂那幢1921年落成的百年建筑，就仿效了弗吉尼亚大学的建筑群形制，与隔洋的弗吉尼亚大学图书馆，如有间隔数代姊妹的神韵之美。而大礼堂设计者，就是当时来自美国的建筑师墨菲和丹纳。由此亦可见，杰斐逊派开创的新古典主义的建筑理念，传播之广阔，影响之强劲。
　　 广玉兰在这里盛开怒放，三万里外，哈尔滨的丁香花，心有灵犀。绿苑二君子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冰城也进入了街街紫霞艳，处处醉丁香，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循香思故里，凝视弗吉尼亚大学，我不禁又想起了冰城那一幢幢流光溢彩，充满着欧风古调气息的欧式建筑。
　　 笔者为有东方小巴黎之美称的家乡，拥有为数众多的欧式建筑精品而自豪，却也为一些不识金镶玉的“文化人”暴殄天物而扼腕叹息。横穿中央大街那条最繁华的辅街上，也有一家银行建筑。虽不及田地街银行的壮观，但门口的数根廊柱，柱头却是典型的古希腊古罗马的爱奥尼柱式。忽然有一天，却被从下到上穿上了银灰色的铠甲，精美如两个羊角的圆形涡卷式的柱头，当然也懵懵懂懂被无辜地裹了进去。
　　 不知道那位“文化人”，是担心她们冻着，还是怕她们靓着，抢中央大街的风头……
　　 毕竟是国人的思维，总离不开中华文化的影响。以国人的视角，笔者记住了弗吉尼亚的美，也记住了托马斯.杰斐逊这个人。但我没想到的是，历史也会调侃，弄出巧合。写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著名诗句的清代诗人赵翼，竟与杰斐逊是同时代人。窃想他写这首诗的时候，肯定不会知道大洋彼岸，已经诞生了托马斯.杰斐逊，一位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旷世才人。杰斐逊不负此誉，尽管他自己生前亲写的墓志铭，寥寥数语，低调至极。“《美国独立宣言》和《弗吉尼亚宗教自由法》执笔人，弗吉尼亚大学之父，托马斯·杰斐逊长眠于此。”那曾为弗吉尼亚州第一任州长，美国第一任国务卿，第二任副总统，第三任总统的这一道道光环，虽只字未提，但他一定是赵翼诗中，那能“领风骚数百年”，外延到海外的“才人”之一！他的建筑观，将同样会在世界近现代的建筑史册中，继续闪耀不朽的光华，引领后来人将这个世界装扮得更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