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楼梯(散文)
一
城市高楼林立,每一栋楼里都有楼梯,多层的楼房,楼梯是唯一的出入途径,高层的楼房里,人们走电梯,楼梯主要用途是应急和安全通道。
在城里生活久了,有时分不清是在爬楼梯还是在爬山。爬楼梯时,我每每思考一个问题,自己坚持爬楼梯,按理,应该练就了一双强劲的双腿,但要想成功登上人生的巅峰,却没那么顺利。
前年三月中旬,那段时间经常感到头昏脑胀,这个年龄,自然想到“三高”、血栓等脑血管病症,考虑还有三天公休假没用,正好利用这假期去检查下吧。医生看了脑核磁的片子后,本来放行,等我收好病历卡,他突然又把我叫住,叫我稍等。原来,他发现我的右颈动脉上有一团模糊的影子,他掏出手机,和MRI室主任医师沟通后决定,要我住院做进一步检查和手术,做脑血管造影,排除血管瘤的可能。我的心骤然凝成了一块冰,但瞬间被医生的话融化了,他说:“这是对你负责。”
住院部,十九楼,神经内科,我被加床住进了一间病室,加床放在病室的过道处。先是服药,控制血脂等指标,然后开始漫长而琐碎的全身检查,今天被叫到CT室,明天被通知去做B超等等,迟迟等不来我的手术时间。
我有锻炼的习惯,闲不住。最初我是在走廊里走走,病室的门都敞开着,难免好奇地东张西望,惹人反感。电梯有专人把守,不准病人随便出去,尤其目前疫情还没过去。一日,我意外地发现走廊东侧尽头的两扇门半掩着,一推,开了,没锁。是人行楼梯,也是消防规定的楼内防火通道,不允许上锁。偶有人从楼梯上走过。我如同发现新大陆,开始上午和下午各至少去一次楼梯处,从本层快步走到下一层,中间有二十级的楼梯。有时往上一层走,楼梯高度一样,每次到平台处,再往返折回。有时掐着时间,活动二十分钟左右,有时活动到微汗止。楼梯特别宽,直觉有三到四米的样子,主要为方便转移病人考虑吧。空气不算太好,但消毒水的味道轻些,况且平台处的窗户一直半开着。窃喜,这里成了我的健身场所。
病室里,眼看着病友该做支架的做了支架,该保守治疗的保守治疗,该转院的转院,每天看着人家头上的吊瓶,像盼着月亮升起似的。只有我,今天推到明天,明天推到后天,心里不是个滋味。最坏的结果也好于最长的等待。担心万一是血管瘤怎么办,虽然手术技术很成熟,但风险还是很大的,万一发生意外怎么办,我失眠的时候,问了自己很多万一,直到把“万一”问到“一万”,才昏沉沉睡去。在楼梯上锻炼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位老领导喜欢说的话:“没有过不去的坎。”心里有些释然。这楼梯不就是一个又一个坎吗,最终被我们踩在脚下,迈了过去。生命无常,我只能确保此刻活着,很难说下一秒有没有意外降临。我一直有一种错觉,在街头,人潮汹涌,多一个没见多,少一个没感觉,仿佛人永生似的。在医院,一样人来人往,挂号处排着长队,住院部,病床拥挤如搁浅的船只,感觉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病人。前些年,流行一本书《都有病》,书名正好用来形容这种情况,当然,书的内容还有身体疾病之外的所指。
等待的过程,有些煎熬,病室里呆腻了,我就在宽阔的楼梯上,这么走来走去,甚至是跳来跳去,想把夜里的残梦、白天心里的烦忧,一步一步抖落掉。有一次,不巧被锁在了外面,我在楼梯上徘徊了好久才进来。在别人眼里,这个“病人”除了精神可能有点问题,其实很健康。
二
不得不说的是,这楼梯口成了很多人透气的地方。医院里压抑,住院处更甚,这是不争的事实。有些人站在这里抽烟,满面愁容,他们有的是陪护者,有的本身就是病人,置医嘱于不顾,躲到这里吞云吐雾。烟雾袅袅,烟不习惯走楼梯,直接从窗户逃散而去。偶有几支烟头,扔在了楼梯上,有的烟头一闪一闪的,还冒着烟,死神纵然如虎似狼,也不敢走近,怕火。有的人则站在楼梯上打电话。我就遇见这样一位,他四十岁左右的样子,眼睛里是随时就要溢出来的忧伤,像是在跟外地的家里汇报病情。可能病情不乐观,他一会儿叹息一声,楼上楼下走着,有时会在楼梯上停留一会儿。这里打电话信号会比病房里好些,而且,讲话的声音可以大些,免得声音小,对方听不清。
一天上午,在楼梯上,我正向上面快步走着,两只胳膊有力摆动着,当时门缝开得有些大,我又看见了那个漂亮的女孩用轮椅推着一位老妇慢慢从走廊里走过,这时,碰巧有人将门打开,老人索性让女孩停下,离我只两三步远。她看着我说:“看人家,在楼梯上蹦蹦跳跳的,我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我马上送去问候:“老人家,您要有信心,现代医学发达,一定会好起来的,将来走楼梯不成问题。”“谢谢,借你吉言。”老人笑了,让女孩推着离去。姑且定义她们是奶奶和孙女吧。在走廊里,多次遇见她们,感觉她们祖孙之间气氛融洽,她们之间经常在说说笑笑。
相比之下,我们房间里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就没有这样的福气了,他除了脑病,还兼有严重的肺病,呼吸困难,每天戴着呼吸机,难受的时候,他会大喊大叫,用力地扯动用于把手臂绑在床上的绳子,弄得床咣当咣当响。尤其夜里,喉咙有痰就呼吸困难,由我们病友去叫护工帮忙处理,经常扰得我们无法入睡。平时,只有一个做老师的女儿过来看看,坐会儿就走,另一个女儿在国外,因疫情阻隔回不来。但他头脑很清醒,邻床病友见我总出去,问我说,这住院处没什么地方可去,我只好如实说,每天到楼梯上去锻炼身体,我怕整天躺在床上,没病都躺出病来。听我这么一说,老人向我望了几眼,那种羡慕的眼神闪着泪光。他一定在想,自己别说在楼梯上跑上跑下,连床都下不了了。后来,老人转到临终关怀医院去了。当时,听到这消息,活跃在楼梯上的我,突然走不动了,心太沉重。
回病房,不足百米的距离,我却想起很多。2009年年底,母亲来上海,带她去乘出租时,要走地下通道,有一段没有电动扶梯,要步行走楼梯,母亲已经腿脚不灵便,我干脆把她背了下来。小时候,母亲不知背了我多少次,长大后,至今我只背过母亲一次。每一步,我都小心翼翼,怕踩空摔倒,伤了母亲。才几年没见,母亲已经老态龙钟了,她那矮小的身躯里原来藏着使不完的力气,如今,这力气都去哪里了呢。这个场景倏然在我心头闪过。
人这辈子,就是要翻过岁月这座高山,这山不会有多么奇绝险要,甚至都有修好的山道,一阶一阶,走起来,如同走楼梯一般。上山的时候,人年轻,如朝阳喷薄,来到山顶,饱览人生锦绣风光,顿生阅尽人间山水的自豪,还在流连时,夕阳西斜,该下山了,青山在,人已老。比如,那个孙女陪伴左右的“轮椅老人”,那个已去临终关怀医院的“临终老人”,他们还有什么奢求呢,只是渴望平平安安回家。但上山容易下山难,每一道托举脚步的阶梯,转身就变成了一道难以跨越的山谷。
至今我还在后悔,2017年盛夏,和大学同学一起去爬山,脚踩石阶,不想到楼梯都做不到,不想到住房都不可能,几个人自然而然地议论起城里的房价。本来脑海里有那么多如烟不散的往事可供回味,身边有很多青枝绿叶的话题可讲,却在山清水秀之地谈起这么经济甚至世俗的话题,真怕自己的口气污染了漫野青葱。
最后,我的住院检查有惊无险,一周后办理了出院手续。刚出院,工会的补贴到账了,手机短信通知,一声悠扬的音乐,很悦耳。
三
爬楼梯就是在爬山,墙就是险峻的峭壁,每一个住户,每一个房间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景,边爬边往上看,这些“悬崖上的人家”,都唤起我进入的渴望。
楼梯错落有致,是马雅科夫斯基的“楼梯诗”,走过的人,都过上了诗意的生活。楼梯长长,是一本打开的长篇叙事诗,集体创作,逐行读下来,其中书写着一个个百姓的故事。
去年二月下旬,我体检指标异常,去做胃肠镜复查。万幸,还是有惊无险,但没想到,出院第三天开始,上海疫情复发,情势严重,全市开始封控。小区里变安静了,我们的楼道里,也很少听见女士的高跟鞋声、小朋友奔跑的咚咚声了。每次出门扔垃圾或取快递,见到的都是紧闭的房门。
五月起,上海疫情还没解除,居家办公,我有幸做了一周多我们楼单元的志愿者,给楼道喷洒药水消杀。每次,穿着密闭的防护服,楼上楼下走遍,若遇到高温,浑身像水洗了似的,汗水流到眼睛里,没法擦,只能忍着,好难受。这样的时刻,我真地体会到了抗疫一线医护人员和志愿者的艰辛和不易。
这次,我趁机数清楚了我们单元的楼梯,每层楼十六级台阶。我认真地用喷壶一一洒遍,喷了药水的楼梯,像下过一场初春的小雨,地面温润,扶手湿漉漉的,弥漫着一股土腥和消毒剂混合的特殊气味。我认真地喷洒每家门口的脚垫、门把手,不遗漏一家一户。
601室,一个男子从外地来沪,帮着女儿带孩子,不巧,受制于疫情,一直没能回老家。男的看上去岁数不大,经常一套西装穿得笔挺。我想,他这套穿戴,怎么带孩子呢,不会把孩子当成了员工吧。他每天在下楼转弯的平台上休息抽烟,每次他上下楼,我都知道,他的咳嗽声高于脚步声。到了他的“吸烟室”,我几乎是挥舞着喷壶,一顿猛烈喷洒,我把刺鼻的烟味当成了病毒。
102室,女主人前不久突然生重病了,每次从医院回来,都是儿子用轮椅推着走到家里。她一下子仿佛老了几岁,曾经是个活泼开朗的人,如今,面容灰暗,眼眸深陷。记得二十年前,我们搬进小区不久,她的儿子结婚,按当地风俗,给亲朋好友邻居家家发喜糖喜蛋,那时,她几乎是一路欢快着小跑走完六个楼层的。到我家,是我开的门,迎到的是她一张如花的笑脸。如今,这楼梯,仅一层楼高,对于她而言,都像一面高不可攀的山坡,她只能仰望,再也不能高高兴兴走邻居了。多亏她住底楼,方便一些。底楼铺着瓷砖,喷洒药剂后,发滑,怕她的老伴摔倒,我随后将楼道铁门打开通风。儿子上班,全靠老伴照顾她呢。
令人怅然,曾经年轻的邻居,都慢慢变老了,我也是,虽能自如上下楼,但明显觉得越来越吃力。不过,有好消息传出,为解决老人上下楼问题,上海已经全面铺开多层小区加装电梯工程。
八月,我的忘年交“大经理”给我发微信,说他们小区要加装电梯,他所在单元需费用四十七万元,六层一梯三户,去掉底层三户,二楼、五楼各一户不参加,费用在十三户间分摊。微信密麻麻,很长。“大经理”是我的老同事,当时公司的生产部经理,人友善,大家尊称他“大经理”,说明岗位重要,另外,也是公司老总非常倚重的人。他退休后,我俩一直保持联系。这可难住了我这位老财务,我微信他,等我算好回复。一时有点懵,这么多年,从没接触过这类问题,冷静下来,我觉得不管怎么算,要让大家觉得公平,这是该问题的核心。正思考着,大经理给我发来了一个关键的信息:楼层之间,每层18级楼梯台阶。
我灵感顿生,以楼梯级数来分摊费用最为合理,比如,二楼走18级,三楼就走36级,以此类推,然后根据每层参加户数,算出每层总级数,分摊到每层的费用就出来了,再分到每户,就有结果了。我很快将算出的结果发给大经理参考,他回复,跟他们的想法一致。当然,最后还要以安装公司的方案为准。
第一次,大家才意识到楼梯这么重要。不管怎么考量,楼梯都是必不可少的因素。楼梯默默奉献了这么多年,任劳任怨,像一道道先辈的肩膀,前赴后继,总是付出和牺牲。
至于我们小区什么时候加装电梯,可能是我走惯了楼梯的缘故,我好像不太着急。
四
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讲述一位老师中午下班,急急忙忙下楼梯。这时身边正走过两名上楼的小学生,彼此并不认识,其中一名小学生回头跟老师说:“老师慢点。”一句话,温暖了老师整整一个下午。我敢说,因为这句话,他们走过的楼梯上,应该被烙下浅浅的脚窝。这楼梯看似水泥般冰凉,其实它有人的体温。
所以,走楼梯并不那么枯燥乏味,有的地铁站出入口,没有电动扶梯,我一点都不觉得苦恼,我喜欢在楼梯上爬上爬下的感觉。有时出差,到了宾馆后,我会去先看看安全通道,说了也怪了,看见楼梯,心里就踏实。有时兴致来了,我还会亲自走一遍楼梯,万一有哪个楼层有门紧锁,我会跟服务台去认真反映。安全第一,把全世界所有的排行榜都列出来,安全也是绝对的第一。
每天在单位里,如果去别的楼层沟通或开会,我很少等电梯,我喜欢走楼梯,顺便拉伸下身体,一天坐八个小时,骨头都发紧。而且,走楼梯也比一群人挤在电梯里更舒适。到拐角处时,那个声控灯“啪”地亮起来,像黑夜里一朵昙花突然绽放,可遇不可求,多么美妙!从外地回沪工作,我的职位被调整了,至今也不甚明了。走在这段楼梯上,难免想起这件事儿。苦恼?委屈?好像都不是。电视剧《天下长河》有一官员讲了句经典台词,被我记住了:“当官就像走楼梯,一会进五阶,一会儿下七阶,从没把这个官看得那么重。”是啊,职场如同走楼梯,上上下下,权当是一种享受。况且,我这一个七品芝麻官儿,别想太多,还是把心放在工作上。相信自己,我还能进步,因为我喜欢读书,高尔基说过:“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楼梯是一条迂回前进的路途,把每层楼联系起来,看似使楼拥有了高度,实际体现的是生命的深度。上海东方明珠每年元旦举行爬楼梯比赛,寓意新的一年开始,我虽不能参加,但可以在电视机旁为运动员加油助威。比赛终点设在259米的透明观光层,86层楼高,要爬狭窄的楼梯1376级。分男子组和女子组,男子组和女子组冠军成绩一般分别为10分钟、12分钟左右。楼梯只向努力和汗水低头,冠军选手都是些坚持锻炼,意志坚强的人。
偶尔,遇到写字楼里停电,一楼的电梯口,便集聚了很多人,他们议论纷纷,望楼兴叹,尤其有些九零后、零零后止步不前了。我竟然听到,有人在打电话给领导,说今天有事,调休,然后就转身离去。我则毫不犹豫,迈开一双老腿,爬上去,前者可追,后有来者,虽然气喘吁吁,在楼梯上,遇到同事,不忘微笑着打声招呼。另外,还要特别感谢一年一度的消防演习,不准乘电梯,听到警报响起,我们要从十七楼的办公室里跑下来。迎面是滚滚而来的浓烟,我们必须用湿毛巾捂住口鼻,很少有机会这样来到地面,觉得这楼梯是那么长,又是那么短。
为节省体力,讲究效率,每天上班下班,我经常乘电梯。但在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我不放弃走楼梯的机会。我喜欢那种爬楼梯的感觉,一步一抬头,奔向人生高处,去幻想“手可摘星辰”,尽管有时感受到的是“高处不胜寒”。但不管到达什么高度,回头望去,百感交集,身后这弯弯拐拐的楼梯,那是我的九曲衷肠,我最向往的日子,还是从高屋楼宇里走出来,我心心念念牵挂的,还是无声无息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