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日子，似白驹过隙，一眨眼，花开了，再眨眼，花谢了。不一霎，春一溜烟跑远了，回望或前瞻，那有春的踪影。这一春，于我而言白白过去了，心没一丝春的触动。花开时的艳丽不曾看到，花开时的香味不曾闻到，这样跟不上时序之嬗，漏过春之盎然，甚是遗憾。蜷缩在冬的日子，做着春之筹备，我还不只一回做春的梦呢！唉！很多要在春天完成的计划泡了汤呢。今年，那还能寻一个温暖的春夜，对月望远，舒怀为帛，任月之清辉书画图写，临摹春色撩人的影状；也任春夜之星，为心之律动计数，做几帧图影，以便随时唤醒昏聩之脑髓，不致于堕落，颓丧。今年，那还能写点春之纪实，镌于年轮随之周旋，发出一点光，照见未知。
　　 我本欲跟春的步调跑，看春使什么魔法，如何给枯枝添芽，为山野点红描绿。我腾挪出心里的空间，清理掉污浊，采撷美的瞬间做成卷轴，以装饰心里的空间。卷轴里，最早的花，春风拂之，最初的绿，春风曳之。
　　 不是疏忽，而是麻木，迟钝。迟暮之年，总有这样的景况，眼不决清与浊，心不辨实与虚。静与噪皆不敏，如何通五音之谐惬，黑与白皆不判，如何悦五色之交辉。如此说来，把今春复活，我不一定有所心得。
　　 唉！今年要写点春的文字，有点勉为其难了，杜撰或虚构，那能比真实春色更滋养人更益于人的思想。
　　 至于追记，免不了消极的含量，总不能折下开过花的枝，摘来经花而成的果，反反复复，仔细端详，探问其春的履历吧。我总不能冒冒失失拦住粉面朱唇，唐唐突突问她与春天恋爱的滋味吧！
　　 不由衷发点感叹，不如珍惜当下，呼吸这初夏的空气，让心灵徜徉于夏的葱郁肥美。初夏，似乎还披了一袭春的衣裳，那是谁家院落的绿植？月季抑或玫瑰，开了还不是一朵、两朵呢？其开，是春风之功？还是夏雨之劳？这不必费脑，蝴蝶飞了过去，蝴蝶作为百花的鉴赏家，会给出大家满意的答案。
　　 不说假话，我真不知夏如何跟踵而来的，没一丝一毫觉察，如果不是经过桃树，其上茸茸之果碰我额头，如果不是风雨摘了青涩李子落下，砸我足踝，我仍然不觉时下已是夏的天地。不然，我仍旧扄户关门，没有位移，顿足凝形，于一杯温水腾升的气雾里，运神，孵化与我相关的“因果”揣度报应的方式及效果。
　　 时与时相续，其落尘无序叠加，掩饰了故人的足迹，隔阂了情感，没法辨认曾经相识的面容。自何处来？往何处去？心茫然无告。夏，其光热更改景状，似乎也剔除了我对春的印象，春成了一副空壳，什么也没了。日子不断更换背景，是啊，错过的瞬间越来越多，回首即陌生，不识之人，不识之物，亦越来越多。生疏颠覆了经验。我谨慎，我警惕，我有点恐惧，惮于我不认得的人认出我，他勘破我的皮表，窥见我的内心，发现我的污秽。我掌，力握也不紧，诸指拢而有隙，我握不住任何“须臾”，诸多“须臾”逃逸之后，我才知觉其乃致心痛之由。消损的肌骨，焉能保持住凛然之状而宠辱不惊？
　　 时光的茧，其囊的“等待”或有辉煌一刻，破茧而出的美，增色于人世，风俗也有了升级的版本。只可惜，固化的经验不可填补遗憾的空缺，遗憾像疤痕影响对未来的希冀。应该遇着的人，没遇着；应该做的事，落下没做。唉，我只有如此宽慰自己：也许这些错过对于我是有益的，它让我避开了一场灾祸，一次病痛。
　　 [宋]戴复古《初夏游张园》展开一幅极美的初夏卷轴。
　　 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阴晴。
　　 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
　　 乳鸭浮于粼粼清波，熟梅半酸半甜，更兼枇杷一树金。碟里熟梅，盘中枇杷，各取所好。这，有可观之美；这，有可啖之美；这，更有勃勃情致。时果之香，蒸蒸。酒酣之意，熏熏。宴饮之乐，无须荤素，一籽枇杷，一颗梅，一咀一嚼皆是夏之味。阴时之雨，于木叶之叩，于草色之抚，声达于耳，亦丝弦之作也。晴时之光，不若日之永照，光附于物，皆可化旧为新。
　　 初夏，一张画纸，画纸上所画乃绿肥红瘦。至于初夏所赋予内容，谁可全景式描绘，眼之所见远远少于其有。我更不晓得，一只蜻蜓定在初荷之上，或者一两朵栀子花缀在灌木间，是不是可以点染初夏之森茂呢？反正，姑娘穿得少了，薄薄的衣裙遮不住青春之丰满；水田里，高卷的裤脚跟在黄牛的后面，吆喝声音不时扰乱蛙的齐唱。
　　 菜地里，丝瓜或黄瓜藤蔓之上的花朵，一瓣一瓣的做成蝴蝶的舞台，蝴蝶的色彩虽是斑斓繁杂，但还是被人容易忽略。向日葵，日渐日长，不一周，已经高过了人头，其叶，片片郁青，大过成年人伸开之掌。其顶梢，敛着的蕊，倏然怒张，黄色的一盘，扭了方向，一直盯着太阳看，像是课堂上一张学童的脸那么专注。之外绿之浓，并不能较好的吸收太阳的能量。因此，只要太阳撕云而喷，温度就速速上升，人就像置于闷罐之中。
　　 毕竟，时值初夏，太阳不常当空，草木仍可借云之遮雾之掩而清芬散发，其若香茗，怡神润肺。可短衣短褐于其间，不惧其湿衣湿足，反是更有趣味。拣一处盘膝而坐，青者绿者，花者未花者，皆与呼吸通，皆与肌肤近，仰偃送目，理趣若花草之馥，似乐似律于心，只是心拙而不能以文赋，陈词浅白不如不语。
　　 初夏的傍晚，风是凉爽的，一两点萤火，总可以绘画出微风之容的。其闪烁，也就如风之轻翳舞动，如果，阶前的草没有刈割，准有露水偷其光泽，点燃散落其间的虫儿的吟唱。这其间的虫唱，如丝线之上跳动的音符，不若浮萍上的蛙的鼓腮，含含糊糊的、浑浑浊浊的。我常想，虫儿，为什么要低柔的唱，在夜的昏蒙里，劳碌了一天的人，懒得思想的。只虫儿醒着，为夜之宁谧发声，造夜之温妙若守夜的萤火，酿夜之幽柔如盈室的瑞脑。何尝不这样认为：虫儿是在消化夜的暗墨，当其噤声屏息之时，夜已瓦解，夜已崩溃，夜已化为生命休憩之枕衾，让人意识游离，造幻酿梦。
　　 夜的静寂，也是一种声音，低低回回，这有些浑浊之低回，其萦绕着夜的茫远与深邃。我因此失去思维，呼吸亦渗入其间。不再沉思，一种溶蚀，几乎把骨髓中的东西销蚀殆尽，我已非我，移形于物，物之动物之静皆心使然。一抔疏松的黄土，会是怎样的意象呢？其吸附着夜的颜色，夜之露水黏之，旬日半月，可孵化一点青涩或初绿，然后通过视觉抵达心灵。半夜之后，是否还有说话的嘴唇？松弛里的松弛亦非松弛，而是一种微微的甜味，洇于皮肤。不复有梦魇中的恶扼杀了善，虽扭曲的肢体不堪负重，不能完成一个基本的动作。更何况谄媚似的讨巧不是菜肴中的色饰调料可发掘味觉之潜能。
　　 于夜之野气里，星的微光，落在叶面，成为斑痕，而藏匿于叶间的昆虫噤了声，不复蠕动。这种微光人不可触之，否则，人就有难耐之痛痒。土壤不复松散，植物之根须缀之成体，夜的成分亦化为有机，布在植物的叶面，深色的绿有十足的水分，甚至可以润湿看它的眼睛。人不能长久立在这样的地处，否则，脚底也会生发根须。一抹鬓发，手湿了，温清之中，隽永之味联了心之脉络。是啊，天高远的光，非视觉的内容，其诱惑的香气那么实在，物应以欣荣，人感之以亡言。暧昧，不偏不倚，无东无西。所谓忧，所谓喜，皆隐于衷，不形状，不色绘。
　　 不怯夜之暗墨包容的未知与不见，夜在虫声中弥漫，沉沦的躯体填充了于夜的深凹处。诸多形而上的抽象不复煎熬脑髓，榨取脑汁。生活，脱离所谓哲学之定义，变得简朴，感觉诸指之隙，有嫩草初芽蘸露萌动，其纤细宛若美之音乐的金丝银缕，蔓延，缠绕，掩盖，一种亲近的东西，开始在心际书写。夜已非夜，其墨非墨，亦是一种营养；暗亦非暗矣，其已成为心间的一盏灯，照着我于现实的阅读。如是，我的眼睛变得超视，真正的恶，于灿烂的笑容中发出甜蜜的芳香，而芳香中的毒素足以让人失去自我。真正的假，衣着华美的时装，在豪奢的厅堂，翩翩起舞，在主流意识的媒体，享受赞誉。暗墨，可以是缄默之唇，其不发声，并不意味失去表述之能力。
　　 端午在望，雨水丰沛，植被腴肥。空气中弥漫的艾草之气，不输花卉之香对心脾的影响。艾叶熏染了人情，端午即将发酵。
　　 箬叶宽硕，撕棕榈叶为条，束粽，而不用纤维不用丝麻。粽所囊岂是米粟，而是人心的真挚。蓑翁，祈愿表达人情之暖者人伦之亲者，就是如这粽一般的物件而非其它。即使衔觞而不能赋诗，但气闲神清而有草木和。有月之窥探，形东，影西摇，有丝绦之牵扯，更有柔情缱绻。粽香对于风俗的熏染，恰细雨之于嫩荷，合晚凉之于思妇。
　　 隐隐的，我有些冲动，那向日葵是否睡了，是否仍张着一盘。我披衣，掩户而出，支腰驻足立于其旁，观其在夜里的表情，夜的玄暗与昏黑不改其容之热烈。尔后，伸开手掌，空悬于上，可以感受到其储存的阳光的热能，手掌那种被照耀被温熨着的感觉，销蚀了血液里的点滴微凉。风拂来，向日葵少有颤动，如若夜中的水汽遇之，也化入其内，为其香为其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