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推开窗扇那时，我怔住了。
　　 窗外雾霭深沉，苍茫一片。平素启窗就能跳入眼帘的山光海色都不见了，也看不到周围的楼群、树冠，仿佛连我自己都被锁在浓雾之中。
　　 今天要去接一位来大连游玩的外地朋友，所以我曾在凌晨四时左右醒来，掀开窗帘看看夜色。路灯幽幽亮着，灯光昏黄，几辆轿车静静驶过街道，我曾以为，这应该是一个明媚的清晨。之后便又睡去，五时许再度醒来，已然浓雾锁窗。而且，雾气愈来愈浓重，似乎要破窗而入，把我吞噬。
　　 注视雾色片刻，生出些“茅茨疏易湿，云雾密难开”的沉郁，就躲离窗扇，打开电脑查阅当日的天气预报。我不喜欢在浓雾中出行，仿佛身体被无形的力量包裹着，承受一种莫名的压迫。而且，浓重的云雾，也压在心灵上，像扛着一块巨石的西西弗斯，感觉大脑笨拙，思想沉重。有时，面对重重雾霭，也陡然心情低落，困惑迷茫，仿佛徘徊在陌生的山林之间，像刺瞎双眼的俄狄浦斯，感觉孤独无助，人生沮丧。
　　 天气预报说，晨雾很快会消散。于是，我一边浇花，一边不时地瞥一眼窗外。果然，雾色渐渐淡薄，银色的大厦、梧桐树冠、街道依次回到眸中，车辆也仿佛驶出雾的隧道，变得明亮清晰。终于，一缕阳光穿过薄薄的雾层，灿烂地落在窗台上。窗扇下沿十几株小小的多肉晶莹透彻起来，像一滴滴彩色水珠。
　　 瞬间，我快活了，刷着牙，还哼着歌。
　　
　　 二
　　 这座城市多雾。
　　 每每晨起，总会瞥见窗外岚雾弥漫，远山、树木、楼群、大海在缭绕的雾气中若隐若现，稍稍推开窗扇，一丝丝潮湿的空气就扑面而来，新鲜得像一群朝我跑过来的小孩子，瞬间精神一爽，心境也愉悦起来。于是，便伫立窗前，大口地吸吮一个清爽的早晨。然后，抓过哑铃高高举起，一边伸展膀臂，一边愉快地在心底构思，从这片美丽的薄雾开始，今天该做些什么。
　　 譬如，可以马上冲出大厦，投入到雾色之中，跑到街道旁宽阔的观景台上，睁着惺忪的眼眸，凝神注视东方的天空，看太阳徐徐升起，薄雾徐徐消散，城市徐徐醒来，世界徐徐清晰；可以对着镜子剃净胡须，让脸颊像雾气散尽的城市光滑明媚，然后，沿着芝麻街梧桐树下的人行道散步，偶尔，与遛狗的人闲聊几句；可以坐在书桌前揿开电脑，点开自己的页面，沉思片刻，叩击键盘，把昨晚搁置的一篇散文继续下去，在叙事中注入这个清晨的喜悦；可以在手机上按下一组号码，给家乡的亲友挂个电话，问候几句后直奔高铁车站，一个小时后，已然站在阳光绚烂的家乡月台上，匆匆归来，只为喝几口小酒，叙几句家常，开几个玩笑，抑或，几个老者相互拍拍肩膀，捶捶胸脯，用老年的力道测试记忆和人生的韧度。
　　 据说，雾既不是水，也不是汽，而是水汽的结合物。纤细的水珠或者冰晶悬浮在空中，由于夜间地面温度下降，就形成了雾。尤其是海滨城市，来自海上的暖湿空气流遭遇陆地干冷空气，就会雾气氤氲。这个过程，有点像恋爱。男女邂逅，一阴一阳，自然就容易萌发一种朦胧而美妙的情感，那种情感却不清晰，绰绰约约，虚虚实实，梦梦幻幻，着实有一番雾的情趣，让人欣喜，也让人迷惑，更让人痴迷幻想。可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境界。
　　 古人的山水画，似乎也很偏爱雾。山峦之间，河水之畔，雾成为一个美妙的绘画元素，营造出一种神奇的意境。或寂寥忧郁，或闲适悠然；或苍润寥廓，或静谧荒疏，如云出山，似水飘摇，闭月遮日，苍茫一派，独成意象。所以欣赏写雾国画，不是寻找画面上有的，而是要去寻觅画面上没有的，被雾色遮蔽了的景物。而这个寻觅的过程，就是艺术的再创造，用自己的情感和视觉完成一幅画，完成一次审美。
　　 我常常就兀立窗前，寻觅薄雾中走出的人影。譬如看见一位美丽的女人娉婷经过，就会想，薄雾中是否在梧桐树后，小巷转弯处，有一双迷离的眼睛正痴情望着女人的背影。于是，我会兴奋地搜索。当然，我常常失望。我就叹息一声，沮丧地离开窗前，觉得生活总是不够浪漫，不尽人意。
　　 雾，是神秘的。总有些故事情节被雾气遮掩。或许，这正是雾的迷人之处。
　　
　　 三
　　 曹操似乎也常常独伫三国的一扇窗前，面对浓雾思索。他曾哀伤地说：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他把雾视为一种虚幻，一种美好的掩饰，慨叹人生奋斗的虚无性。这种悲观主义的观念在于过于注重结果。所谓的悲观主义，无一例外地注重发展的结局，总是把视线放在可能的结果并不乐观的一面。
　　 人生究竟是不是悲剧？这个问题很严峻，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回答。实际上，我似乎也意识到人生本质的结果，具有浓厚的悲剧性。譬如从最简单的生死意义上来说，无疑是一种悲剧。无论生命的历程如何，无论生命的价值如何，最终，生命总要归结于零。人们总是要在亲人朋友悲伤的哭泣声中，走向另一个世界——灵魂的世界。这是自然规律，也是生命不可逆的规律。所以，我常常为生命的消失而忧郁。
　　 佛教讲究有无，无，就是一个大境界。从生命的角度说，生命的本质是寻求存在和延续，无，则表述一种失败，一种了断，一种遗弃。这如同早晨的浓雾，遮蔽了世界，大凡人们都会哀伤，像黛玉面对落花，她随着凋落的花瓣忧郁。葬花，是她抒发忧伤的心理惯性使然。面对死亡，人们怎么会快乐起来呢？这就是悲观主义认识的根源。其实，悲观主义所忽略的是，浓雾之后，也会有阳光。花落满地，也意味着有更多的花瓣在枝头开放。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生命不仅仅在走向死亡，也在走向繁荣。这时，人们更多的，似乎应该露出宽慰的笑容。
　　 祖母去世的时候，我守候在她的床边。那是一个冬天，干冷的风叩击木质窗扇，我徘徊在床边，一边听风，一边听祖母紧促的呼吸。祖母表情平静，双目闭合，微微张着嘴，嘴唇一张一翕，用最后的生命力吸吮一个东北、一个冬季、一个家族的气息。那时，我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是为她那么努力地呼吸而感到心疼，平素，她也是这样平静地入睡。我甚至想，她没必要那么费力，这个世界有充足的空气。于是我疑惑，不解地望着她。仿佛那晚的房间弥散着一层雾，她在雾的深处，我在雾另一端，相隔不远，却有种再也无法接触的感觉。祖母的眼睛很美丽，长长的睫毛，清澈的眼眸，无论我在那个院落的哪个角落，都有一束慈爱的目光落在身上，让我无忧无虑。现在，她的眼睛紧闭，眸光敛起，仿佛熟睡。只要我唤一声，即使声音很低，很轻，她也会睁开眼睛，随即把眸光投向我。那个夜晚，直到祖母不再呼吸，姑姑的一声嚎叫撕破冬夜，我才意识到，那束注视我的目光永远消失了，熄灭了。
　　 祖母走了，活了九十三岁。这个家族的大树，也在她一生长久地庇护下枝繁叶茂。我为她绵长的生命而感到欣慰。
　　 从那时起，在生命的诞生与消亡之际，我不再困惑，面对生死的迷雾变得淡定从容。我穿透悒郁的雾色总能看到一束光芒闪耀。于是，把哀伤留在心底，把笃定留在脸上。
　　 雾，相比于阳光，它总是短暂的。
　　
　　 四
　　 事实上，雾终归是一种自然现象。带给人们的，也不过是不同的情绪。浓雾让人抑郁、压抑、忧愁，薄雾令人欣喜、轻松、愉悦。然而，雾的独特在于，它让自然界扑朔迷离。它把事物真实的一面遮蔽起来，人们只能通过经验、联想和想象去揣度雾气之后的真实景象。所以，雾的魅力，在于引导人们去探索和思考。从艺术角度说，雾，成为一个思想的意象。
　　 一个年轻男子兀立悬崖，一件深绿色大衣，右手撑一根拐杖，山巅的风吹起他的头发，背影正好覆盖了画面透视的灭点；这让人们的注意力不得不凝聚在他身上，专注于感受他的精神境界和灵魂状态。那一瞬间，观画者陡然成为画作的主角，置身画中，面对雾气缭绕，云岫氤氲的山峰沉思喟叹。
　　 这是我喜欢的一幅画，德国画家弗里德里希的《雾海上的漫游者》，它是浪漫主义的经典之作以及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画中人凝视远方，似乎沉思着什么。画作的意义就在于，画家将自己的个体性格融入画中，将人类的孤独感、悲壮感和崇高感，尤其是探索追求精神完美融合起来，表现了人类个体的忧患意识和追索精神。
　　 世界、未来、命运等，对于人类来说，永远是一层层不解的迷雾。
　　 墙上的挂钟指向九时整，惊得我差点跳了起来。我只能放下我的思考和窗外不见踪影的雾色，抓紧打理自己，急匆匆冲出房间。
　　 接站的时间是九时四十分，尽管来得及，却还是有些紧促。我远离家乡，在这座海滨城市索居，基本没有朋友造访，难免有些欣喜和期待。这位未曾谋面的新朋友，是另一位朋友介绍来的，让人家久等有失礼节。
　　 哦，这是怎样一位新朋友呢？几缕雾色，萦绕在我思想的脑际。
　　 沿着阳光行驶，远处星海湾跨海大桥的尽头，依然罩在一团浅雾之中。我像孩子一样，期冀云雾之后的故事，一路憧憬。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