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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烟火】花短裤(散文)


作者:赵声仁 秀才,1913.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419发表时间:2023-06-21 15:34:38
摘要:妈妈违心给我做了一件我不喜欢的短裤,其中的酸甜苦辣、特殊背景下的深深母爱,让我百感交集、心绪涛涛。

我心里,老有一个画面:太阳在村西那棵榆树后边缓缓地下坠,几片浅浅的红霞,围绕在榆树周边;村庄上空,已有几缕炊烟,袅袅上升,玉米渣粥的香味,随着炊烟,漫溢开来;知了或许累了,节奏缓慢,有气无力地叫着;下地干活的人们还没回来,街道上,只有几只鸡,在那堆沙土旁刨土觅食,不见一个人影。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赤着膀子,光着脚,兴致勃勃地从一个院子里跑出来,看看周边没人,就低头前后左右打量穿在身上的短裤,不断摸搓着,得了宝物一般,面露欣喜。但看着看着,灿烂的小脸,渐渐闪出不悦的神色,他觉得这个短裤,有点怪异,裤裆瘦裤腿紧,直直地绷在大腿上,兜得屁股难受,迈步都受到了影响,不象别人穿的那样,宽松有摆。特别闹心的是,黑色的短裤,在阳光的直射下,显出一道道红、蓝、黄、绿的颜色,这些道道,宽窄不一,深深浅浅,花花搭搭,这哪是一个男孩穿的短裤啊,隔壁那个女同学倒合适。太阳滑到地平线上了,已有社员扛着家具回来,他做了贼似的,“嗖嗖”跑回家。
   这个少年,就是我,那是二年级的夏天。从这时起,这个画面,就像种在了我心里,存活着,生长着,在我人生历经的风雨中,壮大着,清晰着,如同一个生命,依偎着我,温暖着我,不断撞击我的心灵,让我感慨感动感恩,让我心痛心酸心愧。
   短裤,是妈妈做的,是我叫妈妈做的,不,是我央求妈妈做的,理由,奇怪,也奇葩,我是看见二胆子穿了一个短裤,那么威武漂亮,很是羡慕,才让妈妈给我做的。恰恰是这个二胆子,带着一帮学生闯到我家,把妈妈的陪嫁——两个蓝花胆瓶,给摔了,也让妈妈摔了一个大跟头。学生们突然不好好上课了,成立了一个破四旧战斗队,由二胆子指挥,隔三差五,就雄赳赳赳气昂昂地从学校出发,挨家挨户破四旧,叮叮当当,噼里啪啦。出发之前,作动员讲话的,就是二胆子,他登上操场那个水泥乒乓球台子,挥舞着小拳头,左臂上套着一个鲜红的袖标,闪动着“红小兵”三字,我特别注意到,他下身穿的,是一件蓝色短裤,显得那样潇洒英武。二胆子,住我家对门,比我长一岁,我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拾柴捡粪,一起淘气,干什么事都在一起,好的无话不说,而这次,众所周知的原因,我没能加入战斗队,没有资格跟他们去威风凛凛,第一次有了我们不能一块做事的巨大反差。我心里受到了伤害,无以名状地委曲。他为我鸣不平,为我跟学校争取,但都无济于事。每天眼睁睁看着他们开会游行破四旧,自己默默地回家,背上条筐,下地割草打柴。短裤,撩拨着我,如果也穿上这样的短裤,我和二胆子的差距,是否就小了一节儿?
   可还没等妈妈着手做短裤,一件伤害妈妈的事就发生了。这天,我回到家,背上筐,正要去割草,见二胆子带五六个小将,冲进我家,他和我打了个招呼,稚嫩的目光,在屋里一扫,指挥道:“柜上的两个胆瓶,摔了!”说着率先抱起一个往外跑,后边的几个抱起另一个,箭也似地跟出去。妈妈不知底里,急了,喊道:“别、别!”就一手伸着,跟着往外跑,妈妈是解放脚,腿上又有风寒,哪能追上他们,到二门处,踉跄一下,就摔倒了,这时,嘭嘭,几声传来,两个胆瓶,成了碎片。他们又去了隔壁。我跑到妈妈身旁,扶起她,她嘴角颤抖着:“这造孽的二胆子!那是你姥姥给我的陪嫁啊!”就慢慢走回房间,失了魂似地坐在炕上,柜上明显发空了,放胆瓶的地方,留下两圈黄色尘土的印记,妈妈目光怅然。两个胆瓶,我印象极深,白底青花,有土炕那么高,上口长期插着两个鸡毛掸子,藤子棍的,我淘气时,妈妈就拔出掸子打我,那藤子棍打在身上,一道道地红。妈妈说过,连同柜上的那面镜子,是三十年前,她嫁给爸爸时,姥姥给的陪嫁。还好,镜面上的两个古装淑女,事先被父亲刮掉,换成了“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的楷书,镜子才幸免于难。
   我没有多说什么,我体会不到妈妈的气愤和委曲,我也恨不起二胆子,他错了么?我说不清楚,我如果在队伍里,也不知跟着摔了多少胆瓶和镜子还有其它。我只是很不知趣地,催促妈妈,短裤,二胆子那样的短裤。
   “就那样的?好、好,妈妈给你做,做,容空!”妈妈答应着,微微蹙起眉头,眼睛转向别处,有苦难言的样子。
   妈妈真的没时间,这是我后来想到的。当时,家里六口人,我和三哥上学,父亲和二哥生产队下地劳动,还有一个光棍老爷,也和我们一起过,六口人,一天三顿饭,妈妈一个人做。分到的玉米秸杆,早烧没了,买不起好煤,燃料大都是我陪着三哥推着一个轱辘小车,从市煤建公司检来的煤渣,稍稍有点红火,一顿饭,妈妈要烧一两个小时。何况,家里还有两口猪,一只羊,五六只鸡,出着气,张着嘴,都是妈妈一个人打理。上班、上学的我们走了,妈妈刷完碗筷,就迈着解放脚,打开鸡圈,在它们咯咯的叫声中,切点老菜帮子拌点米糠、麸子之类,放进鸡槽,管了不管饱,让鸡们知道有家,有主人,有人管它们,之后,就轰它们出去刨食了。又把刷碗筷的泔水,端到羊圈这边,饮羊,正在出奶的羊,可能喝了,滋滋地,眼睛看着妈妈,头也不抬,不一会儿,泔水盆就空空如也了,再给它扔上几把青草(头一两天我割来的),羊的事,就告一段落。“哼唧哼唧”,这时,二门外猪圈那边,早传来两头猪饥饿的叫声,它们闻到了主人喂鸡喂羊味道,催促主人快点光顾猪圈,管管它们。两头猪,是家里最值钱的动物,春天二三十斤的小猪,精心喂养,到年底长成二百上下斤,卖给国家,一头可卖上一百多元,零钱换整钱,这是了不起的收入。但也是最累人的,猪要喂熟食,喂热食,那样好吸收,猪肉香,每隔两三天,就要馇猪食,野菜、谷糠、麦麸、玉米面等,搅在一起,糨稠稠地馇一大八沿锅,煤渣子火,没有两个小时,馇不熟一锅猪食,咕哒咕哒的拉风箱声,疲惫地传出。猪要一天喂三顿,一大锅猪食,兑上泔水,也就吃两天,再馇。土改时,妈妈的腰腿都累出了毛病,干活很慢,又不懂什么运筹法之类,这样一忙乎,就十点多了,又开始做六口人的午饭。下午,就南院北院地为种的各种蔬菜松土施肥浇水,准备下一顿吃的菜。我经常看到妈妈用双手捶打自己的后腰,经常听妈妈说,她的后背,好像长期背着一块凉冰。妈妈说多了,习以为常了,一切照旧,在我孩童的心里,妈妈是铁打的,是万能的,她为家里人做什么,都是快乐的。
   司空见惯,是人性的一大缺陷。又是后来,我才悔到,妈妈拖着个病体,日复一日地这样忙累,我怎么就不但没有替她多分担一点,还跟她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呢?妈妈的角色,天生就是承受委曲,先人后已,而无怨无悔么?我随意提出的做短裤的要求,是多么的不近人情,妈妈的面露难色,怎么就未能引起我改变要求!
   其实,让妈妈更难堪、更怯于和我言表的,还是她不会做。我何尝不知道,妈妈除去简单的营生,根本就不会做衣服,她只会打夹纸(将破烂碎布用糨糊粘成洋钱厚,凉干,做布鞋用),纳鞋底,做被子,补裤子补袄补袜子,而且针脚很大,她的成长经历和她的境遇,使她从来没有机会学到纺线织布裁剪缝纫绣花,她给我做短裤,是她开天辟地的事情。妈妈16岁嫁给爸爸,就承载了照顾老人孩子的重负。爸爸为了生计,常年在外;他的四个姐姐出嫁后,死的死,病的病,只有我一个二姑活到六十出头,她仅有的一个儿子却早战死于辽沈战役;爸爸的一个弟弟在天津铁路做苦工,不到三十岁就得痨病死了。老家这里爷爷、奶奶、老爷和我的哥哥们,就全靠妈妈,一个应该在炕上做女红的家庭主妇,每天就全部沦陷在泥里水里的粗重埋汰活计里了。唐山双十二解放后,爸爸当教师,爷爷没了,大哥上学,我们都小,分到的十几亩土地的种管收,全部压在妈妈那柔弱的肩上,老爷,虽是年富力强,但脾气怪异,好吃懒做,很不靠谱,串家蹭吃喝,人人喊打,好不容易扛着锄头下地了,又喊叫着挑妈妈一身不是,就回去睡大觉了,还要伺候着做出他那份饭。妈妈在信里和爸爸诉苦,爸爸来信说,老叔光棍一人,就那样一个脾气,也是个苦命人,咱们不管谁管,别因为他,改变了赵家的门风,允许他不好,不能允许咱小辈的不管啊!妈妈也就什么也不说,扛起家具下地了。
   这里不能回避的是,妈妈从十七岁生下我大哥算起,到四十二岁生下我们的唯一老妹妹,二十五年的光景里一共生了九个孩子,中间夭折了四个。且不说因为缺吃少穿、缺医少药夭折的四个小儿,给一个母亲带来的巨大悲痛,就九个孩子的怀孕、生产、照顾、抚养,就要一个贫穷家庭的母亲,付出多少心血啊!
   但一说做短裤,妈妈稍作迟疑,还满口应承下来。缺什么,就喊妈,只要喊了妈,就什么都有了,妈妈有无难处啊,从来没想过。
   家里胆瓶被摔后的几天,也是我催促妈妈做短裤最紧的几天。妈妈是用了三天的零碎时间,完成了我这个短裤的。因为急于穿上短裤,我象监工一样,目睹了妈妈做短裤的全过程。头一天,她从那个放胆瓶的咖啡色板柜里来回翻找,最后翻出一块布,一块旧的床单布,棉的,上边印着宽窄不等的红黄蓝几种道道,抻了抻,展了展,洗洗,凉晒到南院的铁丝上;第二天,妈妈从她大襟袄侧内的兜儿里掏出个小手帕包,找出两毛钱,让我到小卖部,买来一袋煮黑(剩下的三分钱,她要回去,又包在那个手帕里),舀了两瓢水,放入做饭馇猪食的那口八沿锅里,烧热后放进煮黑,熬了一会儿,把那块带彩道道的床单布放进锅里,用铲子来回搅动,之后用筷子挑出来,又晒到南院;第三天下午,她把那块布放到炕上,手持剪子,在布上左打量,右比划,伸出剪子试,额上早沁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就不管中看不中看了,”嘴里念叨着,又样看样看,就咯吃咯吃,下了剪子,之后,就让我帮她把针认上,她戴上顶针,开始一针一针地缝了。妈妈纳鞋底、做被、补衣服,我都看见过,做成衣,这是首次。习惯了使耙用锄、烧火煮饭的手,缝针,妈妈真的不大熟练,但她缝得格外用心,格外细致,针脚也算均匀直顺,她有时把针插入头发里,划两下,再缝。我才注意到,妈妈的头发很厚,散发,白了有一半了。
   这是最费时的一个下午,两个多小时吧,当她缝好最后一针,用牙咬断那根黑线的时候,我早抢过来,穿在身上,看了妈妈一眼,就跑出去,原创了开头描述的那个画面。
   我看着和二胆子穿的短裤怎么也不一样,从街上跑回来,见到妈妈的时候,妈妈已经在堂屋烧上火,做晚饭了。我有点委曲:“妈妈,花里胡哨,也绷得荒。”
   妈妈好像已经料到了,说:“是的,没染好,也没做好。先对付吧,等卖鸡蛋,把钱攒够了,妈妈给你买个现成的!”
   完全忘记这个短裤我穿下去没有,也一点不记得这个短裤以后的去向。但我满怀兴奋地去当街,独自一人欣赏,又扫兴回来的画面,却深深印在了心里;妈妈不愿做、没空做、不会做,也无怨无悔地给我做的那种五味杂陈的心境,让我无法忘记。花短裤,花花搭搭的短裤,给我的触动太丰富、太深刻、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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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中的“我”,少年不更事时,曾经违背母亲的心意,任性做过一件至今后悔的事情。作者的母亲16岁出嫁,数十年来默默承载夫家老小的生活重担。她要照顾孩子们和光棍小叔的生活,还要养猪、养羊、养鸡,在南院北院种菜,她的腰早早的累出了毛病。年少时的我,以为母亲是万能的、铁打的。在母亲受“红小兵”二胆子刁难,将她最心爱的陪嫁物胆瓶摔碎之际,我忽视母亲的目光怅然、气愤委屈,缠着母亲要她做一条像二胆子一样的短裤。母亲隐忍不会做的难堪、买不起面料的烦心,在我监工一样的催促下,花了三天时间用拼凑的旧布,自己染色缝制了一条花短裤。我带着虚荣心迫不及待穿出去,这条用料和裁剪都不合身的花短裤,让我很快“做了贼”似的跑回了家。虚荣心的挫败感深印在了我的心里,而母亲违心为给我裁剪短裤,无怨无悔和五味杂陈的疲倦身影,更是令我终生难忘。一篇向宽容无私的母爱致敬的好文章,佳作力荐共赏![晓荷编辑:阔以]【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230627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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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阔以        2023-06-21 15:35:23
  学习老师佳作,问好老师!
智慧到彼岸
2 楼        文友:范明秀        2023-06-21 20:21:06
  儿时不懂父母心,这是我们每个人的经历。贫苦时代的父母经历了太多的苦,再大的难处都背在肩上,再艰难的事情都闷在心里,尽力努力儿女过得开心幸福。我们真正的了解母亲的时候,她们却老了。皮小子长大了,懂了母亲的辛劳,品味到母亲厚重的爱。让人感动的好文章。
3 楼        文友:何叶        2023-06-28 07:40:11
  恭喜精品!晓荷有你更精彩!
何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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