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是端庄的，和玉兰在枝头的华彩略有不同。牡丹是在低处与众生亲近，软风拂动片片花瓣，人们的衣襟、手指、小孩子温润的小身子，一下下触碰着红的白的粉的紫的大花。空气中弥漫着香气，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过一缕清香，有人说真香啊，有人说那边是海棠花的林子，那边是丁香花丛。暮春时节怎么样都好，人们呼朋引伴地赶过来，牵着手的推轮椅的怀里抱着的，都在牡丹花跟前汇合。走啊看花去，任凭什么力量都不能阻碍一颗开花的心。有人抱怨说好看是好看，就是没几天工夫就罢了。那要开多久这位看官才满意呢？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美好因其短暂才显得格外珍惜。
　　 某一年我的昙花于午夜静静地开了，也是缘分使然，我去卫生间回头细看，淡淡的纯白的光微微的，我紧走几步奔向那个光芒所在。那晚我没有打开日光灯，我不想让太过浓郁的热烈惊扰到她。
　　 看花的人们不住嘴儿地聒噪，有的人坐在花丛里咧着大嘴与花比美，有的人把牡丹花枝扯来扯去，各种摆拍。有个老头给一个老太太拍照，老太太说这花真好看，老头说你比花还好看。我差一点就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忍住了。我回过头去看那个赞美老太太的男人，男人个子不高甚至略有些矮小单薄，双手稳稳地拿着手机给老太太拍照。他的赞美没有半点献媚的感觉，我感觉到一种光阴磨砺过的温存，他们说着甜蜜的话，却并不显得羞涩。牡丹花期刚刚来到，我想这对夫妻应该就住在附近吧，愿他们在微风和暖的日子里多看几回牡丹。
　　 我想着闺女的小院子应该种一株牡丹，种什么颜色呢，我们俩各自观点不同。她喜欢粉嫩嫩的那种重瓣的，花朵硕大层层叠叠。我喜欢藕荷色的，矜持而含羞，丰盈而润泽。她说白的也好我说红的也好，园子里要种一株的话，白的单薄寡淡，红的炫耀张扬。我们俩都乐了，她说听你的吧妈妈，谁花钱谁有话语权。
　　 小娃娃在前头跑得踉踉跄跄，边跑边喊这朵牡丹好看那朵牡丹也好看。开了的不多，那些攥紧小拳头的紧致硬实的花苞隐隐地静卧于花丛中。好一个花开看半正当时，一个能抽出时间过来与牡丹坐一会儿的人是幸福的。有时候，与植物对视无需言语的点缀，不说话看着就好。一大团纯净的白色牡丹，美得有点不真实，像是用雪纺绸捏出来的，削薄得很。伫立良久，以为有些花开进了心里，落座之后不肯离开。
　　 在谷雨的这段时间里，大地上所有的干草味儿都不见了。牛粪和汗臭，也都不见了，暮春时节是鲜嫩的青翠的。多暖和啊，风那么小，刚好能吹下一片花瓣，刚好能把心吹起一圈圈涟漪。我特别迷恋春夏之交这几天，几乎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有要紧的事情也不行，我得好好地和植物坐一会儿。
　　 早上路过一座小院子，院子里的牡丹花开得正繁盛。有几朵从木栅栏的缝隙挤出来了，小小的花头探出来，像一个孩子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心。我站在那里看，竟然不知是该把那花头拉出来，还是送回院子里。一朵花卡在木格子缝里进退两难，我想花朵本身也应该有自由的渴望，随她吧。
　　 街巷里除了风来回穿梭，就是花瓣一汪一檩地簇拥在春的末梢。我连续好几天都要去看牡丹花，从拳头一样的大花苞看到满地落红。某一年我在一丛牡丹花跟前静静地坐着，后背晒得火辣辣的。忽然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动静，回眼一看一朵看起来还很壮硕的白牡丹无声无息地滑落在地，那花的瀑布让我惊讶到不能发出半点声响。
　　 谷雨过后雨也多了，雨中牡丹花开得寂寞而热烈。
　　 偌大的园子只有我和牡丹，我为牡丹而来，那别的就全部是点缀了。此刻，我的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满足，这短暂的拥有像神的恩典。我左手拎着头盔擎着雨伞，头盔里是一把折纸用的小剪刀和一个碎花服装袋，我想剪三五枝牡丹带回家清水供养起来。我不能预判剪下三五枝牡丹花是不是罪恶，如果是又有多深，是无底洞还是万丈渊谷。越是无人处越是无法自拔，我把所携带的东西放置于一把长椅上，慢腾腾地看牡丹。没人和我争抢，也不必看谁眼色，暮春的清晨合着小雨，这半日闲落在清凉地。
　　 牡丹花瓣特别削薄，几乎和海棠差不多了。从一片花瓣的正面能望见背面的雨点子，悬着摇动着一滴遇到另一滴，结了伴滚落到地上。一场雨从昨日黄昏开始到次日清晨都没停歇，即使过一会儿雨停了，那些开了的大花也是萎了的。在雨中我与满园的牡丹逐一对视，我无法护住任何一朵，我爱她们却又必须亲眼目睹她们快速地委身成泥。某个瞬间我对于自己想要折几枝花插于清水瓶的想法生出了一点高尚来，然而我终于还是不敢堂而皇之地掏出小剪刀。
　　 花圃里泥泞不堪，有些花朵过于硕大的已经耷拉了花头。我在牡丹园独自逗留半个小时的时候，过来一个打着灰白格子雨伞的老头，他距离我很近，忽然他说话了，他说拍牡丹花可以用背景布。我四下张望确认没有别人，我回他说我不喜欢背景布，牡丹花有她自己的背景布。他有点不解，自顾自地说不一样啊不一样的。我说那一定是不一样，背景布隔开绿叶和风雨，怎么能一样啊。再说看花原本就是内心的事，找个人帮忙举着背景布，那成什么了。老头诧异地看我，仿佛我不近人情一般，我可不愿意给他举着背景布，我也不需要任何人打扰我和一朵花的窃窃私语。
　　 园子很大，却终于不再是我独个看花了。我不能否认这个后来人也是爱花的，但谁也别想改变我的想法，我也不愿为任何人改变自己。我仰头看灰蒙蒙的天，那么低，低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一滴雨义无反顾地冲下来投奔我。我并没有感受到诸神降临的盛大，然而我已经不能否认我就在诸神的怀抱里。我微小得就像一朵牡丹花，若不是我心怀无限的热爱，又怎么能雨天亲临现场实施作案。我带回了粉嫩的纯白的嫣红的淡紫的，插好置于床头高案上。罪与罚都不要紧，谁见过地狱与天堂有怎样的区分啊，而这人间谁能划分得清楚哪里是哪里啊。此刻我爱了，便已足够。